西班牙20世纪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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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拉斐尔·阿尔贝蒂

拉斐尔·阿尔贝蒂(1902—1999),属于已经化作经典的“二七年一代”的诗人,是西班牙当代文坛最杰出的名字之一。他的三卷本回忆录《失去的丛林》记述了其迷人的生平和天才的创作。他是加西亚·洛尔卡、巴勃罗·聂鲁达、路易·阿拉贡、海明威、毕加索以及同时代的许多杰出人物的知心好友。

他生于安达卢西亚,在圣玛利娅港,在加的斯的千年海湾发现了蓝色的世界。他的童年铭刻着那里的阳光和海滩,这赋予他的性格和作品特有的光辉,也赋予了他得天独厚的强悍,因而能在如此艰苦卓绝的经历中应对各种突发事件。

阿尔贝蒂于1917年随父母迁居马德里,最初学习绘画,1925年出版诗集《陆地上的水手》,为他赢得了国家文学奖并奠定了他在西班牙诗坛的地位。自1931年起,阿尔贝蒂同时进行戏剧创作。西班牙内战期间,他以文学为武器,为保卫共和国而英勇奋斗。坚定的政治承诺和共产党员的身份,使他成了在血腥的内战以后捍卫自由与人权的关键人物。无条件的政治归属,对被推翻的第二共和国的支持,使他在战争结束后遭受了三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阿根廷二十四年,在意大利近十五年。在此期间,他的前妻,著名作家和勇敢的革命者玛利娅·特莱莎·莱昂陪伴着他。为了将他从政治迫害中解救出来,一大批知识分子在世界各地奔走。1977年,风尘仆仆、白发苍苍的诗人终于回到了祖国。他在马德里走下飞机时说的第一句话充满令人激动的和解:“我握着拳头离去,敞开胸怀归来,这是全体西班牙人和睦的象征。”国家、人民没有忘记他,他的归来意味着所有那些死在异地的人们都已回归故土。人民的关怀沐浴着他,他以七十四岁的高龄,重新获得“街头诗人”的美誉,这使他成为加的斯省议员并主持了前几届民主议会。

从儿时起,他就对绘画有极大的热情,在他漫长而又卓有成效的一生中,绘画始终和文学联系在一起。在罗马流亡期间,他曾多次获得绘画奖。很少有什么技巧是他没用过的:铜版,水彩,铅刻,拼贴……致力于此的结果便是献给毕加索的《致绘画》(1945)的问世。这是他的重要作品之一,充满文学和绘画的伟大与智慧,是为普拉多博物馆中的画家和画作而写的。从少年时起,这个博物馆就意味着他的全部生命。在西班牙内战期间,普拉多博物馆是右翼集团飞机攻击的核心。拉斐尔和玛利娅·特莱莎,与其他知识分子一道,从轰炸中拯救了诸如委拉斯开兹的《宫女》和提香的《卡洛斯五世》等宝贵的世界文化遗产。

阿尔贝蒂的人格和作品具有多面性。他是一位对周围的一切都有好奇心的人文主义者。他对任何艺术形式都感兴趣,在他身上融汇着文艺复兴时期人物的所有特征。他表里如一的一生是知识分子的楷模:

我说到做到,因为我是自由人,自由人就要选择。我选择了西班牙和世界所有人的爱与痛。我感兴趣的不是生存,而是生存的状态。

拉斐尔·阿尔贝蒂是一个世界公民,尽管他的根从未脱离过自己热爱的大海。他那令人羡慕的生命力(他曾说:“我从未想过死。”)使其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旅行,几乎直至生命的终结。他甘愿做“街头诗人”,与人民同甘苦;他从不想成为消极的、没有承诺的“坐着的诗人”。

在20世纪的诗坛上,阿尔贝蒂的创作以题材广泛、风格多样著称。他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四个时期:新大众主义,贡戈拉主义,超现实主义—现实主义,政治诗和思乡诗。

他最初的诗歌脍炙人口,深受传统民间抒情诗的影响,堪称新大众主义。这期间(1924—1927)的作品有《陆地上的水手》(1924)、《恋女》(1925)和《紫罗兰的黎明》(1927)。《陆地上的水手》是先锋派诗人借鉴古典歌谣的结晶。在这部诗集中,诗人将大海升华到了神话的高度,以优雅的意境和节奏,勾勒出一个崭新的天地。尤其是那首《倘若我的歌声在陆地消亡》,更是脍炙人口:

倘若我的歌声在陆地消亡

请把他带到海面

把他放在海岸上。

将他带到海面

并任命他

为一艘白色战船的船长。

啊,我的歌声

佩戴着水手标志的勋章:

锚抛在心上,

星星照在锚上,

风吹在星上,

帆挂在风上。

《恋女》记录了诗人伴随女友所做的一次旅行。诗作短小精悍,诗句简洁明了,字里行间流淌着民歌的韵味,可谓“纯诗”中的精品。诗中并无恋情,只是以热恋般的情感抒发了对大海的怀念,并将自己的家乡和荒芜、干涩的卡斯蒂利亚进行了对比。《紫罗兰的黎明》中的诗句更加小巧,酷似民谣,其内容多为日常生活中的见闻,尤其以写斗牛见长。

第二个时期(1928—1929)的诗作有《石灰石与歌》(1929)、《关于天使》(1929)和《布道辞和寓所》(时未发表)。《石灰石与歌》作于1926至1927年间,安达卢西亚题材、城市题材、情爱题材,再加上一些朦胧的色彩,使这部作品变得颇为复杂。此外,贡戈拉主义又使这些题材经受了风格的变化,在古老的文学传统中融入了未来主义的激情。其中的《致葬于西风中的X小姐》一开头就会深深地吸引读者:

啊,X小姐,X小姐:20岁!

上衣放在窗台上,

理发师们

在将眼泪流淌

——剪下的金发像火一样。

啊,X小姐,没戴礼帽的X小姐,

没擦胭脂的黎明,

你,

独自一人,

多么自由,

沐浴着清风!

从《公开信》中,我们分明看到了诗人的大海情结与先锋派的融合:

……有的鱼在沙滩上洗澡

有的人骑自行车在波浪上奔跑。

我只考虑自己。学校在海洋。

童年在自行车或帆船上。

自由的地球,这第一球浮在

水蒸气螺旋形的呐喊上。

罗马和迦太基面对面地行走,

它们在海上的凉鞋像风驰电掣一样。

没有人十岁时畅饮拉丁文。

代数,谁知道它为何物!

物理和化学,我的上帝呀,

滑行艇上是不是捕获了太阳!

《关于天使》(1929)作于1927至1928年。在此期间,无论诗人自己还是西方文坛都经受了一场严重的危机。超现实主义在新浪漫派的气氛中突现出来。从前的古典主义已经消沉,虽然诗人还会依恋传统的韵律,但自由诗已势不可挡。这部诗集的结构与戏剧相似,诗中的天使是精神力量的体现。意象的密集,诗句的张力,梦境和地狱的浮现,使这部诗集获得了新的成功。如下面这首短小精悍的《天使天使》:

是大海给他一个名字,

风给他一个姓,

云给了他身躯,

火给了他心灵。

而大地,无所馈赠。

那动荡的王国,

吊起她的是雄鹰,

对大地很陌生。

他从未书写过自己的影子

一个男人的面容。

这部诗集的启示录色调延续到《布道辞和寓所》中。后者作于1929至1930年间,它以讽刺与天真的幽默结束了超现实主义时期的创作。

在第三个时期(1930—1939),阿尔贝蒂的诗歌创作从内容到形式上都有了新的突破。1931年,他加入了西班牙共产党。1932年,阿尔贝蒂在游历欧洲的过程中曾羁留苏联。由于受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加上西班牙国内的政治动乱,他的诗歌创作很快从超现实主义转向了现实主义。在第二共和国时期,阿尔贝蒂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这时期的诗作有《号令》(1933)、《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1933)。1935年,他出访美国、古巴和墨西哥,创作了《十三条和四十八颗星》(1936),深刻揭露了美国的阶级和种族矛盾,描绘了拉美人民的苦难生活,并对他们寄予了深切同情。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他坚定地站在人民阵线一边,曾任马德里知识分子反法西斯联盟书记。在此期间,他创作了大量战斗诗篇,1938年汇编为《诗人在街头》。这时期值得一提的作品还有《见得到你与见不到你》(1935),这是一首缅怀斗牛士梅希亚斯的挽歌。《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采用了《共产党宣言》开篇第一句话的形象,讴歌了如火如荼的革命浪潮:

……古老的家族

关闭并加固了门窗

家长偷偷地跑到了银行

他的脉搏在交易所里停止了跳动

夜里梦见了熊熊的火光,

牲畜在燃烧

小麦成了火海,

麦粒成了火花,

金钱成了灰烬

装在铁的钱箱。

你在哪里,

在何方?

农民们在践踏我们的血。

怎么会是这样?

——让我们封锁,

赶快封锁边界。

你们看他在东风中,前进

在饥饿红色的荒原上。

不要让工人们听见他的声音,

不要让农夫们看见他高举的镰刀,

不要让他的呼啸进入工厂。

阻止他!

因为他会跨过海洋,在全世界游荡,

因为他会在船舱里隐藏

并和锅炉工攀谈

让那些“煤黑子”来到甲板上,

让仇恨和贫困造反,

让船员们挺起胸膛。

请关闭,

关闭牢房!

他的声音会冲垮高墙。

怎么会是这样!

……

在西班牙内战期间,阿尔贝蒂更突显了自己“街头诗人”的本色,创作了许多鼓舞人民奋起保卫共和国的战斗诗篇,《保卫马德里》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马德里,西班牙的心灵,

在狂热地跳动。

倘若昨天热血沸腾,

今天热度持续上升。

……

马德里,别忘记,战争;

永远不要忘记正视

敌人的眼睛

向你投来死亡的狰狞。

猎隼盘旋在你的天空,

它们迫不及待地

向你红色的屋顶、街道、

向你英勇的人民俯冲。

马德里:永远不会有人说

也不会有人写或者想

在西班牙的心脏

血会凝结成冰。

……

马德里会保卫自己

用指甲,用双足,用肘弯,

用牙齿,用推搡,

巍然屹立,仰面朝天,

单独,果敢,

在纳瓦尔佩拉尔,

在西古恩萨,

在塔霍河绿色的水边,

在枪声大作的地方,

子弹会冻结你炽热的血浆。

……

当西班牙内战爆发的时候,诗人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如在《夜曲》中所说,语言已经化作了枪弹:

当人们夜不能寐地经受熬煎

听见血液中只有愤怒在奔流向前,

仇恨在骨髓中清醒地颤抖,

报复在脊髓中持续地点燃,

这时语言已不起作用:语言。

枪弹。枪弹。

文章,评论,演说,宣言,

印制的云雾,迷失的硝烟。

墨水多么大的悲哀,水将它们冲掉,

纸张多么深的痛苦,风将它们吹散!

枪弹。枪弹。

现在我忍受贫穷、卑微、不幸,凄惨

并如同一个有喉咙的死者

当他要从语言的深渊

发出不能发出的呐喊,只有默默无言。

枪弹。枪弹。

今晚,我感到受了致命伤的语言。

西班牙内战后的流亡是阿尔贝蒂诗歌创作的第四个时期(1939—1977)。在此期间,阿尔贝蒂同样写出了大量优秀的诗作。非政治性作品有《在石竹花与剑之间》(1941)、《致绘画》(1945)、《远方生命的归来》(1952)等。怀念故土是这些作品的基调,高雅的与大众化的诗句交替出现,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1964年出版的《开向所有的时刻》和1968年出版的《罗马,步行者的危险》也属这一类的作品。与此同时,他继续创作政治色彩很强的诗歌,其代表作为《胡安·帕纳德罗的歌》(1949)和《人民的春天》(1961)、《毕加索的八个名字》(1970)、《美日散诗》(1982)等。

阿尔贝蒂的政治诗同样有很高的艺术性,并非赤裸裸的口号。如《胡安·帕纳德罗的歌》(1949—1953)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这吉他琴的琴箱

不是琴箱

是西班牙受难的牢房。

牢房的四壁

是木墙

谁也休想逃亡。

琴弦是加固的铁棍,

还有那小小的铁窗,

我的歌从那里飞向四方。

那一根根弦轴

就是一把把钥匙

调紧我心中的光芒。

……

帕纳德罗(Panadero)是“面包师”的意思,是诗人平民本色的象征。这个系列由《胡安·帕纳德罗的自画像》《西班牙内战中的胡安·帕纳德罗》《胡安·帕纳德罗向“热情之花”致敬》等二十一首诗组成。

在阿尔贝蒂流亡期间的诗作中,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在微笑》。1957年,阿尔贝蒂曾和夫人玛利娅·特莱莎·莱昂应邀来华访问。他们参观了北京、上海、武汉、杭州、沈阳等城市。第二年,他们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了诗文集《中国在微笑》。集中的诗作分“中国在微笑”“花的国度”和“长城之歌”三部分,由二十八首诗作组成。诗人通过自己的见闻和感受,讴歌了新中国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革命氛围和人民安居乐业、奋发图强的精神面貌。在一首题为《京剧》的诗作中,诗人为这神奇的东方艺术所倾倒:

啊,倘若有花的闪电,

倘若花园能乘着

色彩浓密的长发上升,

倘若春季蔚蓝的天空

月亮和满天的星星

突然化作鸟儿在滑动

羽毛上闪着火星!

啊,倘若火在舞蹈

镶嵌在剑的风驰电掣中!

倘若火花,闪亮,

光辉的露水,

黄色河川的流淌,

绿色的微风和玫瑰色的朝霞,

紫色、优美的薄纱,

化作发光的喷泉

时而上升时而下降!

啊,倘若燃烧的韵律,

倘若生着翅膀的书法,

最迅捷的几何图形,

老虎,旗帜,飞龙,

呼啸的长矛

都变成了闪电

彗星和旋转的战争!

啊,倘若凸绣在大海上的太阳,

倘若贝壳,珍珠,

海螺,海藻和珊瑚,

蛇一样游动的闪光的鱼,

倘若战争的波浪

在袭击大地

像潜入海中盲目的标枪!

啊,倘若雪的寂静,

倘若爱情

无语的滑行,

倘若沉默脆弱的思想,

倘若智慧

都变成运动中的象牙,

绅士的谦恭!

啊,倘若空气之声

用羽毛呼吸,

倘若笛子流淌出

浪花的热恋鸟儿的啼鸣,

倘若声音成了

声音的幻想

而姑娘成了哨音的回声!

啊,倘若人民的心灵,

孕育了快乐与和平,

倘若一切都是和谐与优美,

一切都是歌唱与光明,

倘若一切都是迷人的春天,

这样才当之无愧

对京剧的光荣的命名!

诗集中有一组《致诗人艾青》的诗,共七首。这些诗是阿尔贝蒂回到南美洲以后写的,第一首的开头是这样的:

艾青,我的朋友:

中国已经多么遥远,我在

美洲这冰冷的夜晚将你思念,

在一根燃烧的木桩旁边,

一棵美丽坚强的树,

像一位不幸倒下的战士,

抵御着追杀他的烧红的剑。

在最后的两首,诗人这样为我们勾勒了自己眼中的艾青和自己对艾青的承诺:

这就是艾青:朴实,自信,

成熟,总是面带笑容。

喜欢优秀的西方诗人,而且

作为画家,渴望

在自己的国家百花齐放,

他知道梵高、塞尚、

马蒂斯、毕加索散发的光芒

能将自己的汁液

镶嵌在中国的玫瑰绽开的园地上。

艾青,我的朋友,现在我和你,

也和你父亲那平静的影子告别,

在美洲这冰冷的树林里,我将一朵

西班牙的康乃馨放在你心窝,

请你抱紧它,直至肯定有一天,

我的手在目前依然被捆绑的土地上

接待你,请等着我。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两位诗人未能再见面,就连这些诗作也是直到2009年才在国内翻译出版。然而可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的是,在纪念艾青百年诞辰的时候,有人朗诵了阿尔贝蒂《致诗人艾青》中的作品。笔者曾当面问过艾青的夫人高瑛女士,她还清楚地记得阿尔贝蒂拜访艾青的经过。在为中文版《中国在微笑——阿尔贝蒂诗选》撰写的序言中,阿尔贝蒂夫人、阿尔贝蒂基金会主席玛利娅·阿松森·马黛奥谈到了诗人的中国之行:

1957年对中国的访问对阿尔贝蒂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毛泽东使中国产生的进步,中国的风俗习惯和古老文化,中国奇特的风景,她的人民,她的女人们“樱桃般”鲜嫩的皮肤……无不令他惊诧。在北京他拜访了令人尊敬的九十九岁高龄的画家齐白石,后者送给他一幅漂亮的装裱好的水彩画,一幅画家晚年的作品。他还结识了诗人艾青。他给他们夫妇二人写了很美的诗。

这次中国之行对阿尔贝蒂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不仅体现在《中国在微笑》(1958),一本漂亮的诗集,有作者本人的插图和玛利娅·特莱莎·莱昂撰写的散文,还体现在他精心的艺术创作;“我是一个中国—意大利—阿拉伯—安达卢西亚画家”,他常常欣慰地这样自我评论。

在阿尔贝蒂晚年的诗作中,有一组题为《献给阿泰尔的歌》(1983—1988),这是他献给再婚妻子玛利娅·阿松森的情诗。诗人已过耄耋之年,但这部情诗却写得激情似火,感天动地,其生命力与创造力令人折服。

在阿尔贝蒂的一生中,他获得过许多奖项:列宁和平奖、国家戏剧奖、塞万提斯文学奖……然而对他而言,最可贵的是人民的爱戴和朋友们的信赖。智利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巴勃罗·聂鲁达在《漫歌》中,为他写了一首长达一百六十二行的诗篇,或许是对他最好的评价:

有人想忘记你是第一?

就让他去航行吧,便一定会见到你。

……

光辉耀眼的兄长啊,无论忘却还是严冬

都不能将你的名字从人民的口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