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20世纪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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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路易斯·塞尔努达

路易斯·塞尔努达(1902—1963)出生于塞维利亚的一个老式的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就对诗歌感兴趣。1919年进入塞维利亚大学学习法律,在第一学年听了佩德罗·萨利纳斯开设的课程,激发了他对西班牙古典文学的兴趣。1923年去骑兵团服役。1925年,获法学硕士学位;结识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并在《西方杂志》上发表诗作;与马德里文学界首次接触,为《真实》《正午》《海岸》等杂志撰稿。1927年出版《天空的轮廓》,并参加了纪念贡戈拉逝世三百周年的活动。1928年母亲去世,离开塞维利亚,在马拉加与埃米利奥·普拉多斯和马努埃尔·阿尔托拉吉雷建立友谊,10月赴马德里,结识了维森特·阿莱克桑德雷。同年,萨利纳斯在法国图卢兹师范学院替他谋到了一个职位,11月第一次访问巴黎,开始接触超现实主义。1929年回到马德里,出版了由萨利纳斯作序的《一条河,一种爱》。1931年,塞尔努达开始创作《被禁止的欢愉》。这时,诗人已形成了自己表述理念的方式和独特的诗歌语言。这部诗集标志着塞尔努达超现实主义创作时期的结束。1932年,他创作了《遗忘在那里栖息》,记述了个人的情感历程。从1933年起,塞尔努达的政治主张变得十分激进。他为《英雄》杂志写稿,参与编撰赫拉尔多·迭戈的选集,通过拉斐尔·阿尔贝蒂主持的《十月》杂志发表拥护共产党的声明。1934年,他赴各地为共和国做宣传。在西班牙内战中,他作为民兵参加了保卫共和国的战斗;为《西班牙时刻》和《蓝色工装》撰稿;参加第二届世界反法西斯作家大会,希望西班牙成为一个更宽容、自由与文明的国家。这阶段的诗作大多收在写于1937至1940年的诗集《云》(1943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里。1938年他赴英国为共和国谋求援助,便再也没回西班牙。塞尔努达在英国居住了8年之久,曾在格拉斯哥(1939—1943)、剑桥(1943—1945)以及伦敦(1945—1947)的西班牙语学校教授西班牙语。之后,塞尔努达去了美国,在蒙特·荷尔约克大学(1947—1952)教书。1953年以后,除了偶尔去美国讲学之外,他一直生活在墨西哥,直至1963年在西班牙女诗人卡门·贡德家中去世。后来的诗作有《等候黎明》(1947)、《虽生犹死》(1949)、《来时无多》(1950)、《献给躯体的诗》(1951)、《喀迈拉的哀伤》(1964)等。

塞尔努达是“二七年一代”中一个有争议的成员。“二七年一代”的诗人们将新颖、现代的创作手法和技巧引入古老的诗歌传统,在西班牙诗坛掀起一场革命。塞尔努达在自己的诗中运用了大量的欧洲文学样式,包括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以及超现实主义,来表达对于自我的证明和寻找。批评家们甚至认为,法国、英国、德国的诗歌传统对塞尔努达的影响远远大于西班牙自身。帕斯说,当同代的西班牙诗人决定做安达卢西亚人、马德里人、加泰卢尼亚人时,塞尔努达坚定地做一个欧洲人。塞尔努达在两个层面上成为西班牙的“敌人”:一个是他饱受争议的“西班牙性”,另一个是他的“现代性”。对于前者,他属于西班牙异端一族;对于后者,他的诗歌是对欧洲传统缓慢的再征服,是对于西班牙已经隔绝很久的欧洲诗歌主流的寻找。

他的诗歌创作可以被简略地分为三个时期。最早是他的古典主义抒情诗时期。塞尔努达最初的两本诗集《天空的轮廓》(1927)、《牧歌、挽歌和颂歌》(1928),反映了他最初对于象征主义以及古典主义的兴趣。这些作品表达了成年人感情的矛盾与复杂。

在1920年之后,塞尔努达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开始借助超现实主义诗句表达自己正在经历的困惑。在《一条河,一种爱》(1929)、《被禁止的欢愉》(1931)、《遗忘在那里栖息》(1934)中,塞尔努达使用意象与事件的随意结合来表达自己的特殊情感,表达对社会敌意的反应。如下面这首《我来是为了看……》:

我来是为了看一张张面庞

和蔼可亲像盛开的金雀花一样

我来是为了看一个个身影

从远方为我将笑容挂在脸上。

我来是为了看一堵堵墙

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脚上

我来是为了看事物

它们在这里要进入梦乡。

我来是为了看海洋

它们睡在意大利的小篮筐

我来是为了看门廊

劳作、屋顶、品德

它们的黄色已斑驳无光。

我来是为了看死神

和他那捕捉蝴蝶的美妙的网

我来是为了等你

在空气中张开臂膀

我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一睁眼已到了这个地方。

因此我愿意但并非固执地

向诸多不只是可亲的事物

表示问候:天蓝色的朋友,

变换色彩的日子,

我眼睛颜色的自由;

多么明亮的丝绸的婴儿,

岩石般令人厌烦的埋葬,

牢靠,那昆虫

在光的飘饰上搭起了巢房。

再见,看不见的温柔情人

未能睡在你们的怀里令我遗憾

我只为了那些亲吻而来

请保存你们的双唇,说不定我会回还。

在塞尔努达超现实主义的、人性化的诗中,他第一次有勇气表达出心底的激情,它们给他一种艺术形式去控制那些几乎无法表达的情感,那种“被禁止的欢愉”:

被禁止的欢愉,我会说出你们

如何像一个欲望在恐怖的塔楼上诞生,

威胁的铁棍,退色的胆汁,

夜晚,被拳头的力量变得像岩石般坚硬,

在所有人甚至在最具叛逆性的人面前,

而他只适合于没有墙壁的生命。

无法穿透的胸甲、匕首或长矛,

一切都好,只要使躯体变形;

你的欲望是畅饮那些淫荡的叶片

或安睡在那爱抚的水中。

没什么了不起;

它们已将你不纯的精神表明。

纯洁不重要,这是命运

用永恒的双手向飞禽举起的天性;

青春不重要,是人更是梦,

如此高尚的微笑,丝绸的海滩

沐浴一个垮掉的制度的暴雨狂风。

被禁止的快乐,大地的行星,

带着夏天气味的大理石的肢体,

被大海抛弃的海绵的汁液,

铁的花朵,宛似男人胸膛的回声。

高傲的孤独,被打掉的王冠,

值得纪念的自由,青春的披风;

谁玷污那样的果实,语言的黑暗,

谁就像国王一样卑鄙,像国王的阴影

匍匐在大地的脚下

为了获得一点点生命。

他不知道强加的界限,

金属或纸的界限,

既然侥幸使他在那么高的阳光下睁开双眼,

空洞的现实无法抵达那里,

还有被毁坏的风景的老鼠,龌龊的法典。

那时伸出手掌,

就是遇到一座禁止的山冈,

一片无法进入的树林,

一个吞食叛逆青年的海洋。

然而如果愤怒、凌辱、羞耻和死亡,

尚未长肉的贪婪的牙齿,

以放纵它们的激流相威胁,

被禁止的快乐,骄傲的青铜,

毫不匆忙的诅咒,

你们可以从另一侧将手上的神秘摊开。

任何苦涩都无法侵蚀的气味,

天空,具有毁灭性的雷电的天空。

下面,无名的塑像,

阴影、贫困、烟雾法则的阴影;

那些快乐的火花

在报复的时刻闪烁。

它的光辉能将你们的世界摧毁。

(《被禁止的欢愉》)

塞尔努达在超现实主义中寻找诗歌的现代精神。对塞尔努达来说,超现实主义不仅仅是一种风格,一种诗歌流派,它也是一种将诗歌融入生命的尝试,一种对语言和制度的颠覆。对他来说,超现实主义是一种解放运动,而不是诗歌或者意识运动,是西方世界最后一次伟大的精神震撼。由于安德烈·纪德,塞尔努达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从那时开始,他不再认为同性恋是病态或者罪恶,而是一种被自由接受的人生和命运。诗人用诗的语言,勇敢地说出了《我爱你》:

我曾用风对你说,

像沙滩上的小动物在嬉戏

或者像风暴的器官满腔怒火;

我曾用太阳对你说,

它在一切纯贞的事物上微笑,

将青春的躯体染成金色;

我曾用云彩对你说,

它们是逃亡的忧伤,

支撑着天空忧郁的前额;

我曾用花草对你说,

轻盈透明的生灵

披着突然绽开的鲜红;

我曾用水对你说,

光辉的生命守护着影子的背景;

我曾用恐惧对你说,

我曾用欢乐对你说,

用厌烦,用可怕的语言对你说。

但是这样还不够:

在生命的彼岸,

我愿用死亡对你说;

在爱情的彼岸,

我愿用忘却对你说。

人们习惯认为塞尔努达是爱情诗人。这不错,而且从这一主题发展出所有其他主题,比如孤独、厌倦与对自然界的兴致、对人类劳作的沉思……他在《等候黎明》这本诗集中说,“爱与被爱是永恒的”。在大约二十几年前,他就说过“死去的不是爱情,而是我们自身”。必须指出的是,塞尔努达的爱情是同性爱。在20世纪30年代,他出版《被禁止的欢愉》,这对于当时的西班牙社会是巨大的挑战。塞尔努达不觉得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是邪恶或不道德的,只是感到自己被社会排斥和拒绝。塞尔努达承认自己是不同的,现代思想尤其是超现实主义告诉他: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对于塞尔努达来说,爱是与社会的分离,与自然世界的连接,尽管“遗忘在那里栖息”[16]

遗忘栖息在那里,

那是没有曙光的宽广的花园;

我在那里只是

埋在荨麻丛中的一块岩石的记忆

风儿从岩石上逃向自己的失眠。

我的名字从哪里

将身躯派往世纪的怀中,

情欲就在那里失踪。

在那广大的地区,爱情,可怕的天使,

并不像钢铁一样

在我的胸中隐藏他的翅膀,

微笑着充满天空的妩媚,当暴风雨在增长。

主人向自己的形象要求的激情

在那里结束,使他的生命服从另一个生命,

前景不过是面对面的一双眼睛。

在那里痛苦与幸福只是姓名,

只是天生的围绕着记忆的大地和天空;

在那里我最终浑然不觉却自由自在,

溶解在云雾和像婴儿肌肤

一样轻柔的缥缈中。

在那里,在远方;

在那里栖息着遗忘。

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塞尔努达诗歌创作的主题有了鲜明的变化。诗集《云》最初的标题是《西班牙的哀歌》,主题是死亡与毁灭。诗人从揭示内心世界转向反映客观现实。在残酷的战争中,诗人看到只有令人生畏的死亡。诗集的另一个内容是对宗教信仰的探索,塞尔努达认为现代人不应是有神论者。在一首题为《致一位死去的诗人》的诗中,塞尔努达歌颂了自己的好友——被法西斯杀害的加西亚·洛尔卡,并愤怒抨击了西班牙的黑暗:

就像岩石上

从未有鲜花开放,

在粗犷、坚硬的村镇

不会有清新、高尚的生命

在美丽地闪光。

他们所以杀害了你,因为你是

一线湛蓝,在我们昏暗的天空,

一抹绿色,在我们荒凉的土地上。

生命是短暂的

因为众神要将诗人们收回。

仇恨和毁灭

使那个可怕的西班牙人

一向居心叵测,

手握着岩石

窥视着高尚者。

……

在这首挽歌中,塞尔努达运用了古典挽歌的各种元素和技巧,甚至借鉴了加西亚·洛尔卡本人在《致伊格纳西奥·桑切斯·梅希亚斯的挽歌》和《沃尔特·惠特曼的颂歌》中的艺术手段,但是他从始至终回避“哭泣”这样的字眼,也没有一般挽歌忧伤的韵调,而是采取平和对话的口吻,怀着对朋友的亲情与崇敬,对社会的愤慨和抨击,既令人感动又令人信服。因此,他并未用《致加西亚·洛尔卡的挽歌》这样的题目,而是用《致一位死去的诗人》,只是在下面的括弧中注明了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卡的缩写(F.G.L.)。这表明加西亚·洛尔卡的遭遇揭示的是,仇恨和报复是西班牙社会的普遍现象。

《等候黎明》和《虽生犹死》所表现的依然是怀念故土和怀念故人的苦闷心情,《来时无多》则表现了诗人对生活的厌倦,觉得自己只是个“没有躯体的幽灵”和“没有理想的阴影”。在《来时无多》中,有一组由16首短诗组成的《一个躯体的诗》,记述了诗人一段炽热的爱情经历,讴歌了一个美丽诱人的身躯,但这份本已迟到的爱却因“惧怕被打入地狱”而终止。

塞尔努达的最后一部诗集是《喀迈拉的哀伤》,标题取自艾略特的一部作品。喀迈拉是希腊神话中令人生厌的喷火怪,前半身像狮子,后半身像蛇,中部像山羊。诗人像老迈、疲惫的喀迈拉一样,回忆自己孤苦、漂泊的一生。在这部诗集中,虽然他不再延续超现实主义的语言方式,虽然他的诗歌美学已有所不同,但他的人生态度却没有改变,依然要无怨无悔地向前。请看下面这首《跋涉者》:

回去?经过漫长的岁月,

经过漫长的跋涉、旅途劳顿

和对故土、家庭、朋友

对等候他忠实归来的爱人的思念,

或许他该回转。

然而你?回去?你不想,

只想自由自在地向前,

时刻准备着,不管是少年还是老年,

像尤利西斯一样,但没有儿子将你寻找,

没有伊塔卡和珀涅罗珀[17]恭候你回还。

向前,向前,不要回转,

持之以恒,直至道路和生命的终点,

对更容易的命运不要怀念,

你的双脚要踩在无人践踏过的土地,

你的双眼要注视无人见过的景观。

从这首短诗中,可以看出塞尔努达流亡异地、亲情缺失的人生经历。诗人就像尤利西斯一样,艰苦跋涉,却又没有归宿;但他却锲而不舍,坚持自由地向前,去开拓无人走过的土地,去见识无人见过的景观。这不仅是诗人的人生之路,也是诗人的诗歌创作之路。尽管塞尔努达对马拉美、波德莱尔等诗人保有忠诚,但是他并未止步于他们的传统。他曾走向西方现代诗歌的源头——德国浪漫主义。19世纪早期德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是他的楷模,阅读荷尔德林、布莱克、柯尔律治、让·保罗,不是为了发现而是为了识别。他和他们对话就像和自己对话,他们是他真正的、神秘的上帝。1936年第一版《现实与愿望》问世时,加西亚·洛尔卡曾在一次酒会上说:“让我们为《现实与愿望》干杯,因为这是西班牙当代最优美的诗集之一。”此后,塞尔努达一直将《现实与愿望》(曾三次扩充)作为自己诗歌总集的名字,足见他一生都处于现实与愿望的矛盾与冲突中,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浪漫与快乐逐渐被痛苦与绝望所取代,和谐与优美变成了冷峻与干涩。批评家把《现实与愿望》看作塞尔努达的“精神自传”。帕斯说,《现实与愿望》是现代西班牙诗人的传记,也是欧洲诗歌良知的传记。

路易斯·塞尔努达的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文学评论、翻译和短篇小说。在《当代西班牙诗歌研究》(1957)、《十九世纪英语抒情诗的诗学思考》(1958)、《诗歌与文学(Ⅰ、Ⅱ)》(1960、1964)、《批评、随笔及回想》(1970)等著作中,塞尔努达显示出作为批评家的个性与睿智。他还写作了《三种叙事》(1948),翻译了《荷尔德林诗选》及莎士比亚的《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