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怡情与融入
失意的处境固然很难让人对地域产生认同,但春风得意之时,兼置身于山水名区、繁华都会,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即便处于失意状态中,只要心理能够调适,用超脱的态度应物,同样也能与地域相融,如谢朓之于宣城、白居易之于杭州、苏东坡之于黄州,都是历史上人们熟知的例子。“初来犹自念乡邑,岁久此地还成家”(韩愈《桃源图》),“他年谁作地舆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苏轼《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两诗道出了其间情感转变的常态。而从文学的角度说,这种流寓的经历往往会产生歌咏风土民情的名作。
在唐诗中,歌咏扬州最著名的篇章,除了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送孟浩然之广陵》)和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忆扬州》)之外,就数杜牧的一系列诗篇。《赠别二首》其一写道:
又《遣怀》写道:
这是杜牧在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幕中掌书记时作,他笔下的扬州绝对是个春风得意的地方,没有任何不适感。虽然他在牛僧孺幕中也未被重用,发挥他的文韬武略,但得到牛僧孺庇护的狎邪经历部分补偿了他在政治上的失望,风光旖旎的扬州终究没有让他产生格格不入的感觉,倒给他一种类似《闲题》所述的心情:
在他离开多年后,扬州仍是梦魂萦绕的风月之都。寄旧日同僚的《寄扬州韩绰判官》少不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调侃。或许扬州太宜居,任谁也很难有“虽信美而非吾土”的感觉,暂寓此地的人,不仅会像徐凝那样长怀美好的回忆,甚至还会像张祜那样抱有“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纵游淮南》)的遐想。
“人生只合扬州死”后来传为名句,屡被模仿,演成习套。元代蒋正子《山房随笔》载:
明初戴表元《湖州二首》则云“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翻死为生,但意思还是一样。清代画家黄慎原是福建宁化人,长年侨寓扬州,有《维扬竹枝词》云:“人生只爱扬州住,夹岸垂杨春气薰。自摘园花闲打扮,池边绿映水红裙。”这类诗句传诵人口,变成一个地方的铭牌,人们还没到过那些地方,却早已耳熟能详。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五“诗地相肖”一则云:
这些诗句远比城市更为人们熟悉,城市或许很多人没到过,但这些诗句无人不知,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引导着人们对城市风貌的想象。考究各句的由来,“流将春梦过杭州”出自元倪瓒《吴中》诗,“满天梅雨是苏州”出自宋王仲甫《留京师思归》诗,“二分无赖是扬州”出自唐徐凝《忆扬州》诗,“黄云画角见并州”出自唐司空曙《送卢彻之太原谒马尚书》诗,“澹烟乔木隔绵州”出自清王士禛《晚渡涪江》诗,只有三联五言一时未详所出。这些颇能传达一个城市风貌特征的名句,作者都不是当地人,或游览途径,或侨寓久客,惟其不是当地人,独能以强烈的新鲜感,捕捉到一个地方的风神,本地人反而写不出这种带有瞬间印象之美的妙句。新鲜感实质上就是一种好奇心,而好奇心又意味着人与环境的融洽。外界环境对人有吸引力,人就会对它抱有好奇心。人愈喜爱一个地方,就愈会投入情感,产生探求、玩味的兴趣。流寓者的这种好奇心与发自喜爱的赞美,很大程度上就是歌咏地方风物之诗如《竹枝词》之类繁盛的内在动力。它同时还基于一种比较的眼光,即便是本土作家歌咏地方风物,也必以流寓的经历为基础,否则他很难捕捉到本地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