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流寓作为文化记忆
一首歌咏地方风物的诗最终能够成为名作,也同任何作品的经典化一样,必须具备几个要素。作品本身的生动传神当然是最重要的,但仅此尚不足以保证它广为传诵、脍炙人口。作者身份所具有的影响力与当地人的接受,相比之下是更关键的因素。黄景仁《颍州西湖》写道:
颍州西湖是欧阳修、苏东坡任颍州刺史时流连歌咏的胜境,虽然景致远不如扬州和杭州出名,但两人诗文中所流露的赏爱之情甚至超出对扬、杭二州的感情。黄景仁认为这绝不是后人所谓的古人嗜好之僻,而是两位先贤都有着达生适世、随遇而安的乐观天性,故能适性娱情,留下许多令后人仰慕、传诵的事迹和诗文。最后话题一转,“吾曹沦落偶流寓,姓名寂寞谁相收?”这是恨不能起二公于九泉,使自己这样怀才不遇的寒士都能扬眉吐气,有个出头之日。同样是流寓,欧、苏二公的声名和诗文绝不会随同聚星堂毁圮、西湖沧桑而湮没,而自己的名字和诗文又有谁会记载和传诵呢?这不能不让他感叹伤怀。事实上,无论诗文内容、水准如何,黄仲则都不可能拥有欧、苏二公那样的文化势能,他的那些颍州诗篇至今也无人注意。这是大多数寒士诗人不可避免的命运。
当然,假如换一种情况,结果可能就不同了。比如说,黄景仁身居高位,或名望高到如袁枚晚年,那么他流寓颍州就会受到当地名流的关注,奉为上宾,诗酒唱酬。他的姓名和诗作会出现在当地名流的诗集中,他的作品会在当地士人中流传,若干歌咏地方风物的佳句更会广泛传播,被记载于笔记或诗话。而到修地方志时,他的流寓会成为被记载的事件,他有关颍州的诗文也会被收入方志的“艺文志”中。总之,每个地方都乐于接纳这样的人物,一个可以给地方带来荣耀感的名重一时的名臣或诗人。这就是说,流寓者的诗文被地方作为自身文化的一部分来接纳,是有个很势利的前提的。寒士的名作经历岁月的磨砺,或许也有机会焕发神采,成为一个地方引以自豪的金字招牌,像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但在短时间内,则只有拥有较高文化资本的人物才能享有这种荣遇。清初名诗人王士禛正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顺治十七年(1660)春,二十七岁的王士禛以年轻进士兼诗坛新秀,莅任扬州府推官,不久便以家世声望、天赋才华和谦抑姿态被当时拥有话语权的江南遗民群体接纳[246]。《渔洋山人自撰年谱》卷上云:“山人官扬州,比号繁剧。公事毕,则召宾客泛舟红桥、平山堂。酒酣赋诗,断纨零素,墨渖狼藉。吴梅村先生伟业云:‘贻上在广陵,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盖实录也。”[247]他在扬州期间邀集的游览唱和活动,最盛大的有两次:一是康熙元年(1662)六月十五日,与袁于令、杜濬、丘象随、蒋阶、朱克生、张养重、刘梁嵩、陈允衡、陈维崧等泛舟红桥,自填《浣溪沙》三阕,诸公俱和,编为《红桥唱和词》一卷。《香祖笔记》卷十二载其事云:“昔袁荆州箨庵于令自金陵过予广陵,与诸名士泛舟红桥,予首赋三阕,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者,诸君皆和,袁独制套曲,时年八十矣。”后来余怀、曹贞吉、邹祗谟、纳兰性德、丁炜、周在浚、阮士悦乃至后任扬州知府金镇都有追和之作,足见影响之深广。另一次是康熙三年(1664)三月九日清明,招林古度、杜濬、张纲孙、孙枝蔚、程邃、孙默、许承宣、许承家诸名士修禊红桥,即席赋《冶春诗》二十四首,诸君皆和。渔洋有句云“好记甲辰布衣饮,竹西亭子是兰亭”,将这次修禊活动与著名的兰亭集会联系起来,让参与者都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历史意义。宗元鼎诗云:“休从白傅歌杨柳,莫向刘郎演竹枝。五日东风十日雨,江楼齐唱《冶春词》。”[248]可见这次唱和的作品当时在扬州市井曾广为流传。
这两次游览唱和活动,王士禛都选择在红桥。当时这并不是一个出名的场所,据梅尔清考察,它在此前甚至未曾出现在诗文中[249]。但经过这两次唱酬后,红桥俨然成为一处名胜。据王士禛自撰年谱记载,诸人唱和之作流播于世,“或有绘有图画者,于是过扬州者多过问红桥矣”。康熙四十八年(1709),即渔洋下世前两年,有答门人程鸣所作《程友声画余绿杨城郭是扬州旧句相寄答二首》云:
如果说前者抒发了个人相对历史的有限和渺小之感,那么后者则寄予了一种被记忆的希望。《渔洋诗话》在记述这两次游览赋诗的情形后,说:“予既去扬州,过红桥多见忆者,遂为广陵故事。”事实上,不仅红桥,冶春至今仍是茶社和公园名,而“绿杨城郭”自乾隆三十年(1765)就被用来命名一区观赏湖。至于“绿杨城郭是扬州”一句,也成为三百年来歌咏扬州最为人熟知的名句,后人过扬州遂有“绿杨城郭王司理,尚有红桥指点中”之句[251],将王士禛的名字与扬州永远联系在一起。王士禛九泉有知,固然会为此欣慰,为此感到荣耀,但更觉得荣耀的恐怕还是扬州人,一代诗宗由衷的热爱和赞美,毕竟意味着城市不同寻常的品位。仅凭这一点,同为联合国人居奖城市,扬州人就会比唐山、包头、威海人更觉得荣耀。当流寓成为一种文化记忆时,它就变成地方的无形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