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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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心愿

伊索尔一直闷闷不乐。她百无聊赖,又无事可做。有一天,达尼埃尔说的修女来了,专门来看她。埃明纳修女是明慧孤儿院的院长,为了能让伊索尔尽快进入现实生活,她把伊索尔带回到自己的孤儿院,可自从去了一趟,伊索尔就再也不去了。孤儿院的孩子穿得破衣烂衫,无论对她们讲什么东西,她们都觉得像是在听天书。还有就是,那里养着几个歪嘴獠牙,身体已经畸形的麻风病人。伊索尔心里苦闷,就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给姨妈写信,她一连写了几封,可每一封还没有寄出就被她撕掉了。她似乎能想象到这样的信要落到表姐表哥手里是什么样子。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与同情。

因此,尽管心里抵触,她还是在达尼埃尔的安排下,由陈米仓陪着到村里闲转。可惜她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这个村庄基本上全是靠天吃饭的农民,有一处由正院和两个配院组成的“品”字形建筑群倒是恢宏,陈米仓告诉伊索尔是赵家的府弟,伊索尔也懒得进去一看,因为她丝毫不觉得这样的东西可以和法国那些奢华的伯爵城堡相提并论。这样一来就让达尼埃尔有点慌神,担心长此下去伊索尔会被憋出病来。他只好把修士叫来,希望伊索尔成为他的学生。这样一方面可以让伊索尔排解寂寞,另一方面还可以跟着修士长点知识。

修士倒是乐意,可在伊索尔眼里,这个修士外表上挺拔俊朗,仪表堂堂,但内心里太过热衷政治了,而且还是个生性傲慢的人。譬如说,他原本只是家乡一家铁匠铺里的小工,后来到巴黎的有钱人家做了几年杂役,不知受什么人点拨七绕八拐才进神学院。可他却对伊索尔说自己生在图尔,很小的时候就去佛罗伦萨和圣彼得堡[19]游学,他说自己几乎和那里所有的艺术家都有接触,彼此还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说自己对绘画和建筑研究颇深,他再三强调自己与笛卡尔的思想几乎师出同门。在一次谈论建筑时,他颇为卖弄地说哥特式建筑上面那些竹笋般向上耸立的塔尖,喻义着摆脱束缚冲向自由,相比之下,巴洛克建筑要华贵、气魄、雄伟一些,可它们又堆砌过分。就个人而言,他喜欢洛可可建筑的纤巧、精美、浮华,只是它有时候表现出来的复杂繁琐有点女人气。其实,稍有点建筑常识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些知识。伊索尔从心里不喜欢这个老师,于是就请修士为自己讲解达维特的《萨宾尼女人》和安格尔的《泉》,问他在看到中国老农站在农田里时,会不会在脑子里产生《倚锄的人》那样的意象。

鲁本斯怔怔地看着伊索尔,觉得小姑娘问的问题既需要专业知识,又富有联想。但他不想服输,于是就狡辩说:“我亲爱的伊索尔小姐,这些东西对于一位学识渊博的人来说,难道还是问题吗?只是眼下,咱们去哪里找这些画啊?我们不在巴黎,而这里连一张复制品都无法找到。”修士仰起头,用手捏着鼻梁骨故作正经。“伊索尔,你不该对自己的老师产生任何怀疑,如果我手上要有画笔和油料,你看我会把你画成什么样子。我会按着鲁本斯的手法,哦,你明白的,伊索尔,那个总是把女人画得臃肿、肥胖的鲁本斯[20]。小家伙!你等着瞧,看我不把你画成一只肉嘟嘟的小猪。”

按着安排,修士每天会抽出两个小时和伊索尔相处,他发现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既不爱说话,还缺乏生机。回答问题时,不是摇头就是点头,可她一双纯净的眼睛又干净得像刚从森林里出来一样。她不谈社会,不谈人生,对什么都不关心。她的身体坐在层里,目光却总心不在焉地瞟到窗外。学生的心都飞了,老师再滔滔不绝讲个不停还有什么意义呢。修士耸耸肩,只好放伊索尔出去。

可来到院中的伊索尔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院墙外的树枝上,几只麻雀在习习的微风中,时而转头交流,时而整理羽毛,她却只能走到蜀葵前,揪揪这片叶子,摸摸那个花朵,然后蹲到地上看一会儿忙碌的蚂蚁如何回家,要不她就伏到院中央那个防火用的水缸前,看一会儿水中的蓝天和自己。其实,每当这个时候,陈米仓都躲在隐蔽之处暗暗观察。按理说,他与这个法国姑娘本是主仆,可达尼埃尔希望自己与伊索尔建立起一种互帮互助的伙伴关系。陈米仓心想,毕竟人家伊索尔是外国人啊,又是神甫的侄女,他能感觉到这个法国妞儿并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加上语言不通,要讨得她的开心谈何容易。有几次,米仓见伊索尔提着东西从外面回来,他赶紧上前去想搭把手,不想伊索尔却很反感,不是把东西扔在地上,就是索性甩给他,脸上还一副厌恶的表情。可米仓哪里知道这是初见面时那几个鬼脸惹的祸。于是,他就觉得伊索尔天生优越,对他这个中国人傲慢无理也就成天经地义的事情了。只是,他发现这个洋妞没有特别爱好,没有伙伴,一天里不是在屋里看书,就是孤身影只地在院里消磨时光,想想她失去了亲人,又千里迢迢来到这异国他乡,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又让他再次从伊索尔面前走过时,就有意识放缓脚步,冲她微笑。伊索尔却总是视而不见。

圣路易节前的一个中午,大人们在午休。伊索尔睡不着,她在屋里透过竹帘看到陈米仓坐在廊檐下台阶上,低着头,手里正抓一把小刀在一段木头上刻着什么。她发现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完全摘下了面具的陈米仓神情放松,两只眼睛变得柔和漂亮,不再有平时里那种充满防备又有点锋芒毕露的光,以至于伊索尔猜想是不是在他粗俗的外貌下,会有那么几分憨淳。大概是出于好奇,也算排遣中午的无聊,伊索尔悄悄撩起帘子出门,蹑手蹑脚绕到米仓的身后。陈米仓当时正在专心致志刻着一个木人,准确说是一个女人,那小木人整整齐齐的刘海,脑后玫瑰般的发朵儿,宽大的衣襟,玲珑的双脚都已经刻出来了,只要把五官完成,做一番抛光就可以完工了。米仓却住了手,他双手紧紧攥着木人,不停地摩挲,不停地摩挲,目光却跳出院墙望着远方。伊索尔侧侧头,发现米仓的眼里竟然满噙泪水。他怎么了?难道是想一位漂亮的姑娘吗?伊索尔心想。

这时,陈米仓回头发现了伊索尔,赶紧起身给她鞠躬。伊索尔却指着米仓手中的木人用生硬的汉语问,“姑……娘?”

“Non!Non![21]伊索尔小姐。”米仓说,“是妈妈,我妈妈,可……我,想不起来了!”

伊索尔怔怔地,不大明白,“你……我,我……你”了半天,还是说不清楚,情急之下,她索性跑回屋子,拿来一张纸和笔递给米仓,要他画出他心目中妈妈的样子。

他们把修士吵醒了。鲁本斯从屋里出来,本想教训一顿陈米仓,这个中国人从进修道院第一天他就不喜欢他,他不知道神甫为什么要收留这个孩子。当看到伊索尔也在场时,他就更生气了。他不希望伊索尔和一个下等人搅在一起。他走过去,用连讽刺带挖苦还带有几分调侃的口气,问伊索尔是在向米仓先生请教吗?米仓当然能感觉出鲁本斯语气中的意思,他马上站起来,涨红着脸,准备离开。可鲁本斯怎么可能轻易放他走呢,再说,要不是鲁本斯心中那个秘密,他早就设法把这个中国人赶出修道院了。于是,修士问伊索尔为什么手里拿着纸和笔。伊索尔就把刚才的情况说给修士听。鲁本斯的表情马上就由恼怒变得平和,既而露出微笑了。

“米仓,米仓先生,伊索尔小姐是要你给她画一幅画。”鲁本斯修士用汉语说。

米仓看看伊索尔。

“伊索尔就是这个意思。”鲁本斯转头用法语问伊索尔,“是这样吧,伊索尔?”

“是的,修士,我想让他把脑子里的东西画出来。”伊索尔说,“他的妈妈。”

“哦,那就画吧,米仓!画一幅画给伊索尔,米仓,难道你没有发现伊索尔来到这里还没对什么事情感过兴趣吗?我想……米仓先生,你不会令伊索尔小姐失望,对吧?!”

“可我……修士,你知道的……”米仓一脸为难之色。

“不,米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中国人总是深藏不露,总是爱藏秘密。画吧,米仓,看看伊索尔,她就这么一个心愿,哪怕看在神甫的面子上,哪怕只是让伊索尔开心。”

“伊索尔小姐,想要我画什么呢?”

“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开心。”修士说,“我相信你行,你不会让伊索尔失望。”

米仓接过纸和笔,却不动手。

“怎么?米仓,不愿意吗?还是……哦,因为我不是神甫?米仓,你们中国人总是喜欢看人下菜,画吧,伊索尔以为你是艺术家,你得证明给她看。”

米仓去看伊索尔,看到了伊索尔满眼的期待。他没有退路了。陈米仓转身趴到月台上,寥寥数笔就把画画好了。他把画递给修士。修士拿到画,先是脸色大怒。然后,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

“啊哈!我没想到……米仓,你真的是天才,尽管没有着色,可这作品已经足够令人震撼了。”

接着,修士把画转给伊索尔。伊索尔粗粗看了一眼,便满脸涨红。她终于明白修士在笑什么了。她气得差点儿晕厥过去。她没想到这个中国下人,不仅可恶,而且下作!气急之下的伊索尔想掴米仓耳光,可如此卑劣的下人值得她去掴吗?一气之下,伊索尔把画扔下,回屋了。鲁本斯依然站在那里笑。陈米仓知道自己搞砸了。不过倒无所谓,反正他与伊索尔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