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是修道院
尽管感觉自己无辜,但米仓再次见到伊索尔时,还是萌生了亏欠之情。他想将功补过,却不知是否有机会。为伊索尔画画的事,之前米仓已经一五一十讲给达尼埃尔了,神甫并不觉得有多严重,便提醒他多理解伊索尔,毕竟以现在的处境,伊索尔有时表现出的敏感和乖戾可以理解。神甫还幽默地对米仓说:“你想想,有哪个男人和女孩相处,不需要小心呢?”
米仓觉得神甫讲得有道理,便硬着头皮主动和伊索尔搭话。起初伊索尔神情紧张,害怕再次受辱,她认定米仓是个没有教养还胆大妄为的粗人。她曾经想去神甫那里告他,把他赶走,可她又想,要是那样,达尼埃尔叔叔会笑自己小肚鸡肠,说不定传出去还让这个中国下人觉得自己是在仗势欺人。她能做的就是远离这个瘟神般的中国人,再在合适的时候,像修士那样解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一天清晨,米仓早早清扫完院子,给马备好草料,换上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他向神甫请了假,说是去镇上打听马市行情,这事是神甫交代的,明慧孤儿院收留的孤儿越来越多,神甫想把自己的坐骑卖掉,换点钱去帮埃明纳修女。在这个问题上,鲁本斯有不同看法,他希望神甫把马留下,而是让米仓离开,可神甫坚持自己的决定。陈米仓刚刚从月亮门后面出来,就在路过伊索尔的门前时,被伊索尔叫住了。伊索尔一脸严肃,不管米仓要去哪里,非要让陈米仓陪自己去孤儿院。米仓自然说时不凑巧。伊索尔便满脸怒气地冲米仓说:“不巧也不可以。”
“我请假了伊索尔小姐,我得到了神甫的准许。”
“但我不准许!”伊索尔就开始比画着说:“梦……昨晚,天上,雪花……遍地,孩子……几个……瘦的……嘴黑了,她们……衣服……腿……发抖,饿了,死了……”伊索尔动作夸张,两眼死死盯着米仓,“孤儿院,你和我,去,必须,你……明白?”
米仓猜可能是因为一个梦,伊索尔要他陪她去一趟孤儿院。他觉得伊索尔小题大做,再说孤儿院离修道院并不远,米仓就请求伊索尔容他一天时间。
伊索尔说:“不……行,这是上帝的旨意,我不想受惩罚。”
“那好吧!”米仓心想,他先送伊索尔去孤儿院,然后再办自己的事,时间也能来得及。
伊索尔转身回屋取来一个包裹,便和米仓出发了。明慧孤儿院在村庄最高处,十几间平房,挺大一个院子,街门外一块窄窄的平地上长着几棵大树。这院子原本是赵家囤粮放草的地方,在神甫的建议下赵家捐出来,给埃明纳修女做孤儿院,埃明纳修女也理所当然担任了院长一职。埃明纳修女在没来中国之前,在法国一直从事医疗工作,皈依教会后,她主动请求来中国,在天津结识了达尼埃尔。现在她的孤儿院有四十三个从五六岁到十三四岁的女孩,那些孩子都是从苦难中来,尽管孤儿院条件有限,可毕竟能提供吃住,孩子们已经深感幸福了。更主要的是,埃明纳修女会利用各种机会给那些的孩子传授知识,告诉她们脚下的地球是圆的,遥远的法国其实比中国小。她说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喜欢享受舒适,每年八、九月份的郊野,常常会有年轻人躺在麦秸垛上枕着胳膊欣赏夜空中的星星。而城市的人,他们出门坐火车,屋里用煤取暖。她给孩子介绍欧洲的城堡,讲凯尔特人、法兰克人、高卢人、十字军、卡佩王朝和夺走法国三分之一人口的黑死病,当然还会讲到巴黎的沙龙、咖啡馆、歌剧院,这些东西对孩子们来说都实在是太陌生了,更觉得新鲜,加上埃明纳本身长得慈眉善目,那里的孩子慢慢地就把她当作圣母的化身了。
米仓陪着伊索尔穿过小巷,爬上土坡,再上几个台阶就到孤儿院了,走在前面的伊索尔却突然停了下来。就在他们的正前方,孤儿院的街门口,有一位姑娘正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姑娘端庄秀丽,一双大眼灵气十足,嘴巴却小小的仿佛初启的苞蕾,她一身蓝色薄衫,却不显寒酸。这样的姑娘要是生在官宦富胄人家,稍施粉黛,再穿上一套合身的旗袍,那就是一个大美人啊!多少年后,深谙中国文化的伊索尔,在听到别人夸赞中国女人美的时候,她就在想中国女人的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就觉得中国女人的美,应该是那种竹林小径般的幽静,峰回路转式的隐忍,含烟似露的羞涩,凝脂恬适的淡定,曼妙飘逸的优雅,真水无香的纯净。那天早上的那位姑娘恰恰正是这种美的缩影,她并腿,伏腰,怀里抱着一个头巾做的包裹。伊索尔上前,比画着问姑娘怎么不进去,是埃明纳修女不在吗?那姑娘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伊索尔回头,发现站在旁边的米仓正在偷笑。这使伊索尔很不舒服。她让米仓上前,那姑娘神情犹豫,却把米仓拉到一边,将怀里的包裹交给他,低声嘱咐几句,向伊索尔匆匆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那时,太阳已越过树梢爬上天空,金色的阳光照在伊索尔脸上。她推开院门,偏偏遇到那几个麻风病人在晒太阳。她不由得后退,钻到米仓的身后,难受的表情仿佛身上爬满了蛆虫。他们一起绕过麻风病人,走进修女的屋子。修女正为孤儿们过冬的棉衣犯愁,她以赵家三少爷法文老师的身份已向赵老太爷提议过三次,可赵老太爷却总是哼哼哈哈,不给个准信儿,而其他的村民日子都过得捉襟见肘,即便有心也实在拿不出可捐的东西。所以,当她看到进门的伊索尔,打个包裹说是来给孩子送衣服的时,尽管不是棉衣,尽管只是杯水车薪,但伊索尔有这份爱心,已令修女万分感动了。后来,米仓也把姐姐的包裹交给修女。起初修女以为和伊索尔的一样也是衣物,打开一看,竟然是两摞书,这些书她是认识的,《圣经直解》《古新圣经》《受难始末》《天主降生言行记略》[22],全都是神甫的手抄本,可它们为什么被送到她这里呢?埃明纳不解地看米仓,米仓便把姐姐的话低声告诉了修女。
“赵老太爷真是这么说吗?”修女问。
“是的,埃明纳修女,我姐姐不会说谎。”
“哦,仁慈的主,我替这些罪人请求你的宽宏……”修女重新又把包裹包好。
“埃明纳修女,谁是他姐姐,刚才在门口的那位姑娘吗?”伊索尔用法语问修女。
修女说,是的,伊索尔,你刚才碰到的就是米仓的姐姐,米香姑娘。哦,伊索尔顿时后悔起来,因为鲁本斯修士在她面前总是夸这位姑娘,鲁本斯说米香善良、漂亮、手巧,自己还想一个普通中国姑娘能有多漂亮呢?不想今日一见,米香竟然比自己想象的漂亮很多。
到这里,事情就办完了。米仓向修女告辞,说要把伊索尔留在孤儿院。伊索尔马上又抛出“不可以”。米仓再次声明自己曾经向神甫请过假。伊索尔就说他并没有向她请假。伊索尔明显是胡搅蛮缠,埃明纳以为伊索尔只是任性,就劝米仓迁就伊索尔,如果可以,就带上伊索尔,至于神甫那里她去说。米仓说自己是去镇上打听马市行情,带上一个姑娘,还是外国姑娘,会不方便。伊索尔依然不依不饶,当然她直言不讳用法语告诉修女,她这样做就是要让米仓办不成自己的事,她讨厌这个中国人。埃明纳暗暗发笑,劝米仓把伊索尔带上吧,那样既可以让伊索尔散心,还可以消除一下两人的误会。米仓却犯起了难。因为他对神甫说了谎,他并不是去什么镇上,而是事先和姐姐约好去给母亲烧纸。那天是母亲的死祭日。尽管自己没有皈依教会,但他不想惹神甫不开心[23]。米仓不知如何是好,就请修女帮着劝伊索尔。修女知道伊索尔的用意,所以要劝的只能是米仓。太阳越爬越高,米仓又不想将实情讲给修女。所以,他只好答应带上伊索尔,说是去镇上。
离开孤儿院,米仓就想着送伊索尔回修道院。伊索尔依然是“不可以”。她声音清晰,语言尖利:“米仓,你有秘密,我一定要看到你的秘密。”米仓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小姑娘了。他看着她,暗暗思谋她为何要这样?如果自己坦诚相告她会不会告诉神甫?后果会是什么?哦,米仓心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赶出修道院。米仓只能赌上一把。
于是,他带着伊索尔来到赵家,在侧门处接上姐姐,三个人就往村庄对面的界山方向去了。蔚蓝的天空下,山涧凉风习习,路边紫色的荆条花开着,蝈蝈在灌木丛中鸣叫,时不长还有兔子逃窜和野鸡飞起。几个月来,伊索尔这是第一次真正与大自然接触,她东瞅瞅西看看,顺手还摘着路边的野花。她满以为是去往镇上,可她发现米香和米仓越走越少言寡语,越走越心情沉重,在翻过一道山梁的一个背风处,他们停了下来,米香和米仓用手清出一块空地,用石头围个圈儿,米香将随身带来的香、油灯、黄表纸、桃子、苹果、梨和两个烧饼摆好,米仓在圈里用木棍画出十字,他们面朝东南方向跪下,接着点蜡、燃香、烧纸。米香跪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了,那声音凄凉悲伤,一边声泪俱下哭诉思娘之情,有几次,因为伤心过度,米香换不上气来,米仓就坐在姐姐的旁边用身体靠着姐姐,给姐姐捶背,摩挲胸脯,自己一边抹眼泪。眼前的情景让伊索尔不知所措,她听不懂米香的话,但米香和米仓的悲伤她能感觉得到,姐弟俩的依偎让伊索尔想到死去的父母和弟弟约瑟夫。她默默地走到他们旁边,把手中的花束放到了石头圈旁边,就是不说她也知道这对姐弟在祭奠自己的亲人。
在回去的路上,伊索尔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毫不留情责问陈米仓:“这是,镇上?”
米香知道弟弟说了谎,便出面向伊索尔求情。伊索尔并没有答应保守秘密,这让陈米仓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不过,几天过去了,他并没有发现神甫对自己说谎的事有所察觉,伊索尔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一有空儿就要他带她去找姐姐米香,慢慢地,他就感觉对这个伊索尔不那么陌生了。伊索尔也开始喜欢和他躲到僻静的地方回忆童年,彼此用并不流畅的语言讲些各自国家的趣事和风俗。有一次,米仓要伊索尔按中国规矩给自己请安。伊索尔便立正姿势,左腿向前迈步,左手扶膝,右手下垂,接着跪下右腿,再跪下左腿。
“这就完了?”米仓问。
“完了啊。”
“呵呵,这叫‘跪安’,伊索尔。我要的是‘请安’。况且你还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
“臣……妾是什么东西?”
“就是国王的老婆,小老婆,第好几个、好几个的老婆!”
“你……这个人……真坏!”
米仓呵呵笑,然后单膝下跪,双手捧起伊索尔的右手用唇去吻。伊索尔赶紧把手抽回来。“你这个大笨蛋,怎么能对一个少女这般无礼?而且错得一塌糊涂[24]。”伊索尔一脸通红。
谈到信仰,伊索尔说一个人一定得要有信仰。米仓却不说话。伊索尔的汉语本来就差,还表达得驴唇不对马嘴,俩人常常闹出不少笑话。当然了,更多的时候,米仓只是笑,并不去争辩。当伊索尔一段长长的话讲完,伊索尔问他听懂没?米仓便嘿嘿嘿笑,摇头,伊索尔再讲一遍,米仓还是摇头,直到伊索尔发现他在故意捣乱,就单手叉腰像军官训斥士兵那样严词厉句地告诉米仓,其实很简单:信仰,说到底就是承认一个事实。米仓这才半懂不懂地慢慢点头。
“啊……”米仓用夸张的口气说,“伊索尔小姐,这次我似乎明白一点了。”
“明白了?”
“你说的信仰其实就是,我们必须得害怕一个人,他无所不能,只要谁不听话,就惩罚谁。”
“是神,你这个笨蛋,是他创造了一切。那你信吗,万能的主创造了我们!”
“不知道!”
“你在装糊涂。”
“不,我真的是不知道。”
伊索尔就劝米仓信主吧,那样就可以得到教会保护。米仓心想教会也不是万能的吧,其实很多中国人从心里是恨你们这些洋人的。但他不能这样说。不过,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话题也越来越广泛了,有时米仓去办事伊索尔也跟着,特别是去赵家,每次回来,伊索尔都很兴奋,米仓以为是因为赵家的家势,伊索尔却说是因为又见到了米香,如果自己年龄大一些,还是个男人,一定要娶米香为妻。米仓就逗伊索尔是看上赵家的三少爷赵崇阳了!伊索尔随着杆儿爬,说是啊,是你米仓吃醋嫉妒了吧。米仓说,怎么可能,自己只有羡慕的心,没有嫉妒的份。总之,在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就嘀嘀咕咕,有说有笑,兴趣盎然,非常放松。而当大人们一旦出现,他们便言归正传,变得严肃认真。神甫倒没有出面横加干涉,毕竟伊索尔的小脸蛋开始泛出了红润,性格渐渐开朗了,这是好事。但鲁本斯却妒火中烧,不是对米仓抛去轻蔑的眼神,就是粗暴地站出来提醒米仓注意自己的言行:陈米仓,别忘记了,这是修道院。
“修道院,修道院,修道院,谁不知道这是修道院!可修道院……就怎么啦?”
说完,伊索尔和米仓相互做着鬼脸,吐吐舌头,“哧哧哧”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