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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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与美人长亭话别

是日晚,与永安侯夫妇酒后,章贞回房歇息,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大雪黑白不停,屋外积雪足有一指之厚。

屋内火炉烧得热气腾腾,章贞蹬了衾被,四仰八叉地躺着,乌黑的发丝里裹着张白净而空洞的脸颊,仿佛富贵温柔乡中的一滩烂泥。

正在收拾包袱的潇潇早就对此见怪不怪,只担心她冻着,上前唤了声“小光”,欲要替她盖好,反被章贞故技重施一把拉着在榻前坐了下来。

如此纨绔行径,偏偏又长了这样一张多情风流的面相。潇潇腮颊才稍稍染上点儿红晕,章贞慵懒地侧卧着,不安分的纤细手指已摸上丽人儿的腰间,没个正形道:“阿姊莫要担心,听闻江南人做的胭脂甚是好用,等我去了给阿姊捎回来些。”

话音落罢,院中马鸣了声,章贞听出是那青骢马,身戴粉色披风的年轻女子拍了拍身上的风雪,半嗔半骂地走了进来:“看不起谁呢,当我阿姊稀罕你那点哄人心肝的胭脂水粉?夫人可说了,你到金陵城少去几趟那糟践人的地儿,少招点烟花粉黛相与厮混,我们就是在京中天天闭门不出烧高香也开心得紧。”

这些话章贞听得耳朵都快要长茧子了,枕在潇潇腿上侧眼瞧着进了屋就搓着手在火炉旁烤火的年轻女子,不但浑然不觉臊得慌,反倒更加眉眼含春,赔着笑逗弄道:“洒洒,我说买给你阿姊,可没说要给你买,你今儿气性这般大,可是又和你那贵公子红脸了?依我说,不会疼人的男人还是一脚踹了清净。”

洒洒双手烤得暖和了点,解了披风,露出鹅黄色的身段儿和水灵灵的红脸蛋儿,朝章贞榻前走去,殷红的樱桃小嘴却也片刻没闲着,啐了一口道:“呸,这天下男人除了咱们君侯就没一个好东西,那王八羔子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马我已经给你牵过来了,君侯和夫人说你醒来吃完饭就可以出城南下了,无需再特意去辞别一趟。喏,这是朝廷使人送来的敕牒。”

章贞伸手接了,对着那敕牒笑了笑,松松垮垮起身由着潇潇洒洒给她穿好衣裳,心中只道此番算是终于明白阿父阿母这两年对自己是有多嫌弃了。

不过永安侯说归这么说,章贞收拾好临行前到底又去父母院中望了眼,那院门当真紧紧地闭着。章贞识趣,也没敲门,双手作揖拜了几拜,背上潇潇备好的包袱,牵了青骢马,出了侯府。

侯府外头,千叮咛万嘱咐,望着远去的身影,潇潇脚踮着脖子伸着,脸上仍止不住的担忧。洒洒一转头见了,不由嗤道:“阿姊这样挂心人家,等人家到了淮河花楼,却是不知道又枕在哪位花娘的玉腿上好梦呢!”

潇潇洒洒姊妹二人虽与章贞一个屋子里住,彼此年龄相仿,性情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章贞爱浪荡,潇潇喜娴雅,洒洒好尖薄,但这会子说的话竟也没有冤枉了章贞。

上京城南门,阴沉沉的天空灰蒙蒙一片,鹅毛大雪伴着清脆突兀的琴音纷纷扬扬地飘落着。驿道旁的亭中坐着怡红苑的绿珠女郎和她的侍女,石头桌上的青梅酒已温了三四回。

有道是世上情关,最难过是美人关。红亭青瓦飞白雪,明眸善睐映绿裙。天色愈晚,青骢马随了主人性子贪恋那点温柔乡,四蹄踏在冰冷里晃晃悠悠始终再不肯赶路。章贞手往袖中探了探,索性下了马,大大方方信步朝那亭中去,道:“长亭送别,美则美矣,但女郎体弱,带了风寒回去就不值当了。贞不过是酒囊饭袋之徒,女郎又何须记挂在心间。”

纤纤素手离了古琴,音止。侍女早已慌忙立于一侧,绿珠女郎轻盈起身舀了杯青梅酒递与章贞,垂泪道:“郎君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江南路遥,郎君孤身一人在外,凡事千万多珍重。”

人间富贵下僚,总归各有各的苦楚。章贞一饮而尽,望着美人儿,也不去思量,将袖中的钱袋与酒杯一起搁到绿珠手里,道:“女郎去找主家赎回卖身契罢,剩下的置间宅子,将来若碰上好人家,也能有些傍身之物。”

亭中衣袂飘飘,绿珠低头望着手中沉甸甸的银两,神情恍惚了下,不禁向章贞自嘲道:“郎君美意,贱妾不胜感激,只是好人家谁又会愿意娶个娼优回去呢?”

章贞一时失语。她活到一十八岁,自己一身的糊涂账,如今学半路信耳听来的道理安慰美人儿,只随口道叫她将来遇个好人家,却没想起这世道的三六九等早把人桎梏得死死的,仓促间只得劝慰道:“世间女子也不是非要仰男人鼻息才能过活,女郎聪慧,便是自立门户,独善其身,又何尝不可。”余下再无话。

二人饮酒共风雪顷刻,远处有马蹄声没过,章贞拱了拱手,道:“多谢女郎为在下践行,天冷,就此别过,女郎也快些回吧。”

天地白茫茫一片,青骢马载着人疾驰向远方,留下身后一路大雪,很快又被后面飞奔的马匹溅起。

侍女怀中抱着古琴,与绿珠女郎踏雪往城里走,哭丧着脸说道:“回去了殿下要是知道女郎不肯对郎君动手,肯定不会轻饶了女郎的。”

绿珠回望了眼被马车碾过的驿道,寂静如斯,什么也不剩。她自袖中掏出把温热的短剑,闭上眼睛,狠狠地朝左臂扎去。热烈的鲜血瞬时渗透了冬日里的层层棉衣,犹如穿过沥水的竹篮,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里,宛若早开的红梅,不一会儿便又被覆盖掩埋。

侍女惊呼了声,急忙上前扶住她,问道:“女郎这是何苦?”

绿珠女郎捂着胳膊,在风雪中香腮上挂满泪珠儿,说道:“普天下的男人,有的喜欢逼良为娼,有的喜欢劝娼从良,他们糟蹋完娼妓,又轻贱娼妓。世人都骂娼妓肮脏,却无人骂和娼妓睡觉的男人肮脏。上京城中,懂娼妓之苦的,也不过区区章贞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