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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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雪夜里故人来

世上人心,各色各样,人心之恨,亦无一式。吾知晓已久。是从前人之落拓,行之无轨,不欲辩驳。然世事之卑污,人心之掺杂,臣下与君上,百姓与官吏,子女与父母,美妾与夫主,知己与盗贼,凡此种种,细细数较,皆不堪回首。吾乃世间一俗物耳,心中之块垒,久矣,唯酒色无可浇借也。既此,君攀凌霄,吾堕风尘。吾与君,道难同,故今断绝,生死不复往来,望君知悉。《与秦九绝断书》

夜深,驿站院墙外,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来人出手凶狠,刀刀下死手,明显是奔着取自己性命而来。就着门口悬挂的昏黄灯光,章贞也不出声,虚闪了几招,趁其不备从背后直接用软剑锁上了对方的喉。雪花飘在冰冷的剑尖上,章贞手指微微用力,雪花转眼化成了水滴,与沁出来的血液相融在一起。那人闷哼一声,章贞收回软剑,对方随即栽倒在雪地中。

章贞抬脚踹了他一下,那人动也不动。见其没有任何反应,章贞遂抬脚踩在他的胸口,弯腰扯掉他脸上蒙着的黑巾,一边仔细打量着对方的容貌,一边用黑巾擦拭软剑上的血迹,末了,扔了黑巾,恰好又覆还在那人脸上。章贞在其身上摸了摸,直起腰,朝向不远处,凤眸微动,笑道:“秦九,回头我要写信告诉师父,你小子也跟二师兄学会见死不救了,见你师姊被人追杀也不过来搭把手,简直有违师门之教诲,幸亏你师姊我武艺还算高超……”

驿站大门口,灯下,雪中,一十七八岁少年,一身玄青披风,正牵马停足,皱眉望着她,显然是目睹了全过程。听她如此倒打一耙,忍不住扭过去了脸不再看她,冷声说道:“师姊记性如此不好,师姊当初亲笔写的断绝书,可要我背与你听?”

相别之久,昔日身量还差不多高的少年已比章贞高出一头。明明两人前后脚来到这人世间,怎地人家老子娘就这么会生,一下子让他拔出这么高。章贞估摸着如今打他不过,占不到好便宜,于是走过去作势轻咳了声,说道:“那个,你师姊我当时也是迫不得已,如今见师弟你这般英俊模样,师姊可是肠子都悔青了。”

章贞虽话说的不着调,但却也是大实话。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她此时挨近了再看师弟,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师弟那眉毛眼睛,若长剑似朗星,一座如峰鼻,两颊冠玉面,再加上一张净说赌气话的嘴,可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这两年她流连于风月之中,见惯了漂亮皮相,可论起来比师弟更好看的还真没几个,更不消说师弟的凛冽气质无人能出其右。

秦九见她还是没个正形,一点为人师姊的自觉都没有,又联想到她这一年多在上京城干的破事,只装作没听见,不再理会她,抬手去敲驿馆的大门。

听到敲门声,值夜的驿卒伴随着一声咳嗽披起衣裳,提着夜灯前来开门,庭中光影暗淡,旧年的棉靴一前一后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秦九拿出文书与令牌,驿卒弓着背在灯下眯眼仔细照了片刻,拱手恭敬道:“殿下,里面请。”而后出来接过了秦九手中的缰绳,只当章贞是与九殿下一起来的,点头请她牵马与秦九先进去。

章贞不甚在意地笑笑。秦九却伸手极为自然地牵过她手中缰绳,边往院中边吩咐道:“门口有具刺客尸首,能查便查,不能查便着人处理了罢。”

驿卒答道:“唯。”

青骢马一如从前温顺地任秦九牵着,章贞伸手替它掸落头上的雪,侧眸瞥了眼一旁那挺拔的身影,心中不由慨叹道:“还真是个别扭的人儿啊。”从前在岐山,每每他俩吵了嘴打了架,秦九也是默默守在山下路口,等她沽酒回来,替她牵马回去,表示两人算是和好。

驿馆里火炉烧的正热,驿卒端了些吃食过来,又去替她二人收拾卧房,各添了床衾被。两人随意吃了些,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秦九进屋后便将身上披风摘下,此时着一袭广袖黑袍,青簪挽髻,正坐在案前,更显龙章凤姿。章贞慵懒地斜倚着几案,自腰间解下酒壶,放在炉边煨着,眼珠子却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人的一张俊脸欣赏。

秦九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拿眼瞪她道:“象姑馆的伶人小生还不够你看?”

“他们哪有师弟你好看。”不一会儿,葫芦里头的酒已经微热,章贞利索地取了将其分倒在两只碗里,笑嘻嘻端了酒碗凑近秦九。

秦九伸手欲接,章贞却按住他的手,跪坐着直接将酒碗递到了他唇边。秦九无法,只得就着她这样举碗的姿势将碗中的温酒喝了,不知是因为酒太烈还是因为火太旺,少年的耳朵唰地一下红得欲要滴血一般。章贞抬袖替他擦了下嘴角,问道:“不知师弟,是要往何处去?”

秦九望着眼前这满脸含笑的人,忽然一下从那点子温柔乡里清醒过来,气恼地推开她的手,起身道:“往何处去,与师姊何干?”说罢,转身欲开门离去。

上京城的妓子、小倌欢喜章贞,最欢喜她的阔绰与多情。永安侯家的章贞,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前后拜师只差一炷香的师姊,天生一副笑脸,雪一样白的鹅子脸上镶着一对举世无双的凤眼,举手投足自是风流,就连望向一块烂石头都是那样情意绵绵。可是这人却惯会哄人,最没心肝。几百个日日夜夜,杀人心,不见血。

章贞无所谓地将酒碗搁到案上,端起自己那碗小酌了一口,含笑冲师弟背后浅浅补刀道:“秦九,是你见过的女子太少,才觉我好。”

听此,秦九开门的动作一顿,继而无言拂袖出去,风还未来及钻进来,门哐当一声又再次被合上。

章贞将碗中酒慢慢喝了,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拄着脑袋,望着那门,总结出长得越好看的人,脾气也越大。

数九隆冬,风刀霜剑严相逼,待两人歇下后,值夜的驿卒也重新回到火炉旁,熄了灯,鼾声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