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花飘飘
多年之前,善于钻营的老王头在村里弄了十几座炭窑,他把山上的木头棍子塞进去烧,把黑炭条子掏出来卖,生意蒸蒸日上,一时间赚得腰包里鼓鼓囊囊。
这之后,老王头再也没有进过山。他说,山上的路太仄太陡,危险的很,好几次都差点摔死,幸亏祖宗积德,留他活命。现在,他愿意花钱买树烧炭,也不愿意进山。
从那时起,陆陆续续就有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别着斧头,扛着锯子进山捣腾树,回头都卖给老王头。
起先老王头还假模假样地过个磅,后来,他连看也不看,张口一句:八百斤,一千斤!你那个,算你五百斤都是多给的!
年轻人涨红了脸:俺这一堆木头棍子,最少五千斤!
老王头白他一眼:爱卖不卖,俺不求你!说完掏出一包“红塔山”,自顾自的一边吞云吐雾去了。
年轻人无奈地撇撇嘴,家里穷,不卖又能咋办?
半年之后,老王头的炭窑歇了一大半,没有木头自然无炭可烧。更何况,他自己和边方四转的男人都一样,谁也不愿进山——是呀,砍了半个月的树,也值些钱,咋到了老王的嘴巴里就只有八百斤,一千斤?送了半条命不说,还吃他一肚子气。
那年,从腊月开始就下起朵朵鹅毛大雪,村里人都守在自家的火盆子旁边,早早等着除夕那顿年夜饭。
年二十六的中午,家里来了一对父子。儿子长得黑黑瘦瘦小小的,父亲双目失明,左胳膊从手肘处完全断掉,右腿的半截裤管空荡荡的,即便他拄着玉米杆粗的棍子,还是一瘸一拐。父子俩人身上几乎全都湿透了,还糊了半身泥巴。
父亲一把迎上去,直把男人引到桌边坐下。
我从来没见过这对父子,我想他们也许是父亲的旧相识吧。
父亲催促着父子俩换身干衣裳,谁料男人坚决不肯。
父亲只得陪他坐下,男人抿了几口茶,就迫不及待地告诉父亲,说他的孩子今年读初三,从初一开始,每年都是全年级第一名!已经被滁州一中的“宏志班”录取,以后的花销都是国家提供的,自己不用花钱。说完,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父亲刚要接话茬,他的脸色微微一凛,接着说:“家里穷,到今天为止还没有通电,就是通了也用不起。孩子读书连煤油灯也点不起,就点柴油灯。柴油比煤油便宜,就是烟大。孩子说了,家里的一面墙都被熏黑了。”
父亲感慨到:“老兄你真不容易,你的性格又是要强,闷犟。你要是……”
男人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平生总是不喜欢求人,但是,今天的事情我还是……你说我们父子两个上山砍树……”
男人有些哽咽,稳稳情绪,继续到:“小孩硬要去砍树,说要在去城里之前给家里装上电……我带他去,他砍,砍完了,我俩就抬下来装到手扶拖拉机上,他开拖拉机,这孩子还没有车帮高呢!”
父亲怜爱地望着孩子,男人转了转身:“以前卖树给王老板,他就扣秤,扣几百斤,我也没计较。今天一车树,他说只有五百斤!这树都是我一根一根抱出山的,树有多重,我心里没数吗?”
父亲不听则已,一听他这样说,立刻起身冲进雪花飘飘的屋外。约摸半小时的功夫,父亲回来了,拿回一叠“四人头”百元大钞,男人竟激动的浑身颤抖起来。
记得那天中午,父亲夹了好多块五花肉放到父子俩的碗里……饭后不久,父亲再三挽留不住,男人又带着孩子离开。
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被飘落的片片雪花所掩盖,一派银装素裹的世界还似从前一般洁白,纯净,梦幻。
事后,我问父亲:“你和老王头说的啥,他居然愿意给你这么多钱?”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我,只说了一句,至今我记忆犹新——对于邪恶歹毒的人,我们拿头脑和性命去拼,他们就怕了!
我还是不解:那个男人到底怎么了?
父亲叹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男人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他一个人也没有活路,就去采石场帮工,又搬石头又爆破。有一次,他跑慢了,被炸翻的石头活埋了,采石场的老板当天就失踪不见了……
我没说话,父亲深吸一口气:他二十岁结婚的,娶了一个憨憨傻傻的女人,生个傻闺女,第二个孩子就是这个儿子。没想到,儿子刚进小学那年,他就出事了。
父亲低下头,陷入深思。
那年的元宵节刚过,我就进城读书了,那对父子结果如何,我也不得而知。
昨天在白云商场闲逛,见到一位坐轮椅的老人,瞧着倒是面熟的很,我仔细一想,原来他就是老王头:瘫在轮椅上一语不发,嘴角不时溢出丝丝口水,形同痴呆。
回想起十多年前盛气凌人的老王头,今时今日居然如此情形,我徒增感慨,人生之事,真正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