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命的留声机
上帝给我们每人都预留了一部留声机,一屋一阳,一花一草,一云一雨,都是我们生命的留声机。它承载着我们的过往,记录着我们的情感,保存着我们的人生。我想,当我们老去的时候,或许可以这样:闲坐台阶看风景,静坐门前赏晚霞,呆坐窗前听风雨。于是,一辈子就这样被你重新捡拾起来了。
生命的留声机
我的记忆力差极了,且不说我忆不起十年二十年前的事,且不说我记不住路号、地点和时间,且不说我想不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单单是一两分钟之前发生过什么,我都难以想起。我的记忆力几乎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可是,我还未衰老啊。阿尔茨海默症应当不会在我三十岁这个年纪就袭而侵之吧?
然而,有些东西,尽管我记不住,但未曾在我记忆的流里消失过。只不过,它藏在了一个深深的记忆的匣里,被妥善地保管着。当有一天,它被某样东西触碰时,那个紧闭的口子便会悄然轻启,里面的东西便会轰然而出,冲击你的情感之阀。
比如说,我存着一本旧相册,它记录着我的过往。当我不经意间翻阅那陈旧的相册时,往事便会翩然而出,我就会被飞出来的人生与情感记忆感慨得唏嘘万千。比如说,我珍藏着学生时代友人送我的一张小贺卡、一封书信,平时不看倒罢,只要有一天,翻抽屉触碰它们时,曾经的记忆又会让人情不自禁了。又比如说,我存着学生们送给我的一张张小贺卡。有一天,你去看看它们吧,那些稚嫩的字迹,会把你柔软的心击倒,粉碎,让你的记忆与情感都沉浸在那样的碎片当中,不能自拔。
于是,我知道,尽管我的记忆渐渐退化,但是,我的情感仍在,我的心仍在。我的人生与情感都被记载于那些相片、贺卡与书信里去了。不仅如此,它们还留存于天地自然之中。
有一天去往郊外,清风、泥味、草香扑面而来,忽见简陋的砖瓦房成排立于眼前。于是,平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倏地在我脑海里闪过,那样清晰,那样真切。我看见了我儿时的房子——坐落于山脚之下,矮小,简陋,黑暗;我看见了许多个晚上,点着一盏灯,母亲在一旁微笑着看我做功课;我看见了母亲在屋后山脚下辟了一片土地种菜,那萝卜、红薯、南瓜大得喜人;我看见了我和哥哥爬山、捕蝴蝶;我听见母亲在山脚喊,回来吃饭了……记忆与情感就被那扇门,让人泪眼蒙眬。
那一天,红日浑圆,紫霞漫天。我坐到台阶上,要在夕阳隐去之前欣赏黄昏。可是,一坐定,我的脑子里便突然记起了什么。多少年前的一个傍晚,也是这样的红日,也是这样的晚霞,我一人坐于校园的台阶上,捧着刚刚收到的,那枚画有大大的心的贺卡。人已寥寥,我就那样坐着,与夕阳为伴,与红霞交心,直至夜晚来临。那样的心境,那样的情感轻易回忆不起来,却因了一抹斜阳,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心便会被夕阳浸湿,柔柔地疼。
记忆还会保存在雨里。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全都交付雨中,不论是晨雨、夜雨、微雨,还是大雨,一听便有一个故事,一听便有一份心情。记得有一次,同学们去春游,我托故不去,他们温暖幸福,我却寒冷落寞地骑着自行车在雨中飞驰回家,雨把我的衣裳淋得湿透了,我的心也被淋得湿透了。有一次,下着滂沱大雨,我衣裳单薄,却非要在雨中独自漫步。结果,一回宿舍立即生病。老师得知,以为我没有衣服穿,便把她的毛衣送给我,可是我死活不穿,她一次次地尝试着温暖我,我却一次次地辜负她。
那个不知愁的年月里,我错过了许多应当珍惜的东西。可是,当我想回时却回不去了,想抓也抓不住了。这时才明白,那些东西,真的在我生命的流里消失了。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全部被我的疾病抹去,只有那些固执的情感被保存在身边的物与景致之中。当那样的景与物再现,记忆便会再现。于是,年少时的那些友人、亲人、师长,关爱过你的人,以及你喜欢过的人都会一一向你走来,让你温情,让你心疼。
原来,上帝给我们每人都预留了一部留声机。一屋一阳,一花一草,一云一雨,都是我们生命的留声机。它承载着我们的过往,记录着我们的情感,保存着我们的人生。
我想,当我们老去的时候,或许可以这样:闲坐台阶看风景,静坐门前赏晚霞,呆坐窗前听风雨。于是,一辈子就这样被你重新捡拾起来了。你的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事,重要的情会再次莅临你的生命。你会感觉到,因了他们,你的人生才会变得充实,才会变得诗情画意。因此,你才明白,你的生命因了他们,才获得存在的意义。
而我们年轻的时候,需要做的是什么呢?好好珍重你要珍重的人与情吧。这样,到了老的时候,留声机才不至于淌出忧伤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悲壮的《悲怆交响曲》,而是流淌出如水的《夜曲》,如华的《月光》。
是的,那是月光如水的声音,是月光如水的情。那是人生如歌的行板。
这声音,这唱片,是你所珍重的人留给你的,是他们送给你的人生礼物。他们想让你在生命最重要的时刻能借此回忆你充实、温情,而又华美的一生。
窗户里的世外桃源
在我的记忆深处,有一间窄小而黑暗的房子,那是我儿时的家。毡瓦盖房,水泥砌墙,四周几近封死,有没有窗,我已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来了。只知道,我童年的即使是白天,也得亮着灯,否则,便不能看清家里的物什。于是,对于光亮,我便格外向往。
所幸,那段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停留的时间不算太长。若干年后,家迁到了一个不错的楼房里,我第一次感受到白天房子里盛满光的喜悦。于是,长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阳台的窗一直开着,让太阳照来,让月光爬过,让清风拂进,让冷雨敲窗。于是,小小的窗户便成了我心灵静美的栖居地。
我平生第一次对窗有了感情。那是一份淡淡的喜悦的情愫,它一扫我儿时黑暗冰冷的记忆,让我如此真切地感觉到窗户对于一个人,对于一颗心灵来说是如此不可或缺。
留得枯荷听雨声。轩窗数尺外,便是荷塘。秋寒阴霾,冷雨渐次洒落,点点滴滴,敲打于几支败荷之上。入夜时分,便可枕着一窗秋雨入梦。想来,古人对窗之朝向与境之布局竟如此高雅含韵。于是,对于窗的追求便高远了起来,由最初仅仅追求亮光变成追求声、色、境的契合。我想,这是一扇窗给予我的心灵指引。可惜的是,窗外无塘,便请求母亲搭个雨棚。许多个夜里,便盼起雨来。经雨一下,空空大大的棚便有了清脆好听的韵律。虽没有“留得枯荷听雨声”那天地人融合之境,但也略微给了我一些心灵的慰藉。
读师范时住校,十几个男生凑在一间宿舍里,喧腾如闹市。音是杂的,味是浓的,心也跟着跳动与浮躁起来。于是,死活要了一张临窗的上铺,有个小小的私心:可以看窗外的果园、青山,更妙的是,距离风雨如此之近。雨夜来临,把头向窗户一侧,尽可能地贴近窗外那片雨意潺潺的世界。窗外有些小果树,雨啪嗒啪嗒地拍于其上,虽不及芭蕉、梧桐、荷叶的韵律清澈厚重,但也能抚慰我那渴窗的心灵。
对于窗,便是这样的一份偏执与热爱。没有了它,我便要身居黑暗、喧腾与浮躁之中;没有了它,我便离尘世如此之近。有了它,我便栖居于光、色与声的世界里;有了它,我便觉得与“槛外”并不遥远。
于是,一扇小小的窗户让我觅得了尘世与天堂的夹缝。近可入世,出可升天。在这样纷繁喧嚣的世间,难得上天为我留了这样一扇门。
工作后,对窗的情感仍然念念不忘。每年办公室搬迁,死活要挑个临窗的座位。靠窗之位,多有不便——白天正对阳光,办公不宜。遇寒、遇热、遇雨、遇风,此处必先受其害,然而,我却视它如珍宝。办公室内,人多语杂,虽不甚吵,但对于一个木讷求静的人来说,已觉吃力。于是,面朝窗户,春暖花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在这里,虽见不着青山,却有大树、白云、飞鸟、清风。戴上一副太阳镜,挂上耳机,于是,尘世便在我身后,身前便是桃源,我就处于尘世与桃源的夹缝之间。我离同事不远,也离我的天堂不远。近可入尘,出可合天。那是我一直追求的心境。一扇小小的窗户,成全了我一颗简单的心。
常常一个人静立窗前,常常观窗外的落叶,常常听窗外的鸟鸣,常常捧窗外的微风……对于窗的情感,愣是如此偏执与热爱。有了窗,便有了光明;有了窗,便有了心灵栖息之地;有了窗,便能打开一扇通往尘世外的大门。那一扇小小的窗哟,竟是如此神奇与玄妙。
枕前灯灭,屋外月悬,轩窗半启。让我们枕一缕清风,去听一听窗外那一片潺潺而静谧的桃源之声吧。
捡脚印
我们在世间行走的时候,总是把目光朝着远处的方向,总认为,美好的东西一定就在前方。于是,步履便匆忙起来,心也跟着匆忙起来。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往前面一个又一个站点,却把身后一处又一处风景远远地抛却,不再张望。
然而,当我们的旅程行将结束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已无力行走。远方无穷尽,而人生却有穷时,我们匆忙的步履和喧嚣的心不得不停歇下来。于是,我们才得以回头望望曾经走过的蜿蜒、漫漫的小路。那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在你我视野朦胧出隐约闪现。
于是,你看到了你的过往;看到了你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你看到了你生命中已去而如今却重现的人;你看到了年幼的无知、青春的无畏和中年的无奈……
于是,你回想,你曾经辜负谁,爱过谁,在意过谁,谁曾经在意过你,眷恋过你,你曾经犯下了哪些荒唐与幼稚的事,你的一生究竟有多少分量……
于是,我们便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会因自己人生的厚重而喜,会因曾经的荒唐与幼稚而叹,会因曾经的“不在意”与“错过”而怅惘……
才明白,人的一生,占据最大分量的是一个又一个你熟悉的、抹不去的人与情;我们会知道,自己错过或拥有过多少珍贵的东西。我们也知道,曾经的你是否太注重物与利,以至于忽略了最值得珍惜的人与情。然而,不论如何,那一切都已成为过往。
于是,我想,与其把人生当成一个行走的过程,不如把它当成一个捡脚印的过程。有人说,在人死的时候,他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重新捡起来。为了做这件事,他要把生平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灭。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了,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魂魄重临,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
然而,何必等到离开人世后才去做这件事呢?我们为何不在尘世间完成这项任务呢?一路行走,一路捡拾,一路歌唱。如此,你便不会只顾前方的风景,而忽略了身旁的人与事,你便会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个足迹,让你的足印显得清晰可辨,显得更厚重。于是,你的足音便如空谷回音,浑厚、清脆而邈远,你的人生也因此厚重了起来。
如今,虽未老去,我却要筹划捡脚印这档子事了。我得准备一个大大的箩筛。一路捡来一路筛。一筛筛清斑斑尘渍,二筛筛空幽幽黑暗,三筛筛除条条影子,只留下尘世里的一路花香。到最后,把它们放在我私人的角落里,芬芳四溢。当我走不动的那一天,我便会把它们重新取出来,捧于手心。于是,童年的梦想、少年的花雨、青年的人生、中年的厚重,全都呈现在我的手心。那一个个深深浅浅、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足印被我串联起来,缀成一条长而馥郁的花环。
当我们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的时候,我们可以在炉火旁打打盹,取下这串足印,挂于我们的胸前,或捧于我们的手心,慢慢嗅,慢慢想。我们可以想他或她眼神的柔和,可以想他或她昔日的阴影,可以想他或她给我们留下的数不尽的绵绵情致。于是,我们的一生便在芬芳与花瓣中悄然落幕……
你有多久没淋雨了
半年雨季,半年干旱。到了六月,南方的雨季终于接近尾声。我是一个喜欢雨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不免惆怅了一番:要听雨,又得等上半年了。
你也是一个喜欢雨的人吧?可曾想过,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淋过雨了?
喜欢淋雨的季节是我们的花季雨季。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拥有无限的心事。我们会悄悄喜欢上一个人,又不能跟谁明说,就把心事偷偷地写进雨中。我们会寻一个下雨的日子,不撑伞,走入雨中。专找一个没人的小路,嗒嗒嗒地独行。你在听着雨声,雨也在听着你的心声。仿佛,你就这样觅到了知己。
有时,也并不一定要有暗恋的心事。年少的时候是很容易惆怅,无端地觉得自己孤单的时候,你也会悄悄地走进雨中。或者是,也不用什么愁绪,就是一个人矫情的时候,就去淋雨了。这样,会让人感觉到,你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许多人喜欢淋细雨,就是春天的那种感觉。拂在你身上,没有疼痛感,也不会让你生病。但是,对于一个真正喜欢雨的人,不会计较雨的大小,心事的深浅不同,淋雨的大小也不同。在萧萧的寒秋,在冷冷的冬夜,听雨淋雨,会有不一样的愁思。我只记得,年少时的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冒着大雨,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现在想来,年少时的一切,多少有些矫情。不过,我倒是很怀念那段日子,那段长长的,看不清方向的季节。如今,我惆怅的是,我有多久没淋过雨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开始变得僵硬起来。我在想着油盐柴米,我在想着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再不富有诗情画意。甚至,我担心,淋雨会不会生病,生病会不会误事?
年少时,一颗心软得像一朵云,轻轻一捏,就能弄出一片雨来。如今,这么大一个人了,有些事看得明白,心便没有那么敏感,那么脆弱了。再不会为一个人而多情,再不会为一段情而悲愁,再不会为一朵花开而喜,再不会为一缕风而哭泣。不论少男还是少女,不论喜不喜欢淋雨,心事总归是相同的。可是如今,在我们那颗斑斓柔弱的心变得务实与坚硬的同时,它也失去了年少时那一份不可追的梦幻般的光泽。
到了这把年纪,想听雨,却听不出年少时的味儿;想淋雨,也淋不出年少时的心事。到了不淋雨的季节,我们才知道,不是自己的年龄,而是我们的那颗心已经不可避免地老去了。
青橘子,黄橘子
九月的时候,橘子已经上市了,不过都是赶早,橘子还没完全长熟,青青的,看在眼里瘆得慌。
印象中只有小时候吃过赶早的橘子。那时候嘴馋,顾不上酸,有得吃就庆幸了。不论多酸的橘子都吃过,哪怕酸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还不服输:“不酸不酸。”那个时候,吃青橘子倒吃出了感情。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青橘子已经没有了偏好。有甜橘子吃,为什么要吃酸橘子?或许人大了,不喜欢折腾,在口感上也是如此。这么多年来,橘子新上市,我已经没有了尝鲜的习惯。
前些天,一位女同事在办公室放了一袋青橘子。我已有很多年没有正面看过这种可怕的果实了,便惊讶地问她:“你怎么吃酸橘子?”
她说:“不酸啊,你尝尝吧。”
我不信她,因为我知道,许多女同志能吃酸,再酸的东西到她们嘴里都会变成甜的。
“我帮你剥一个吧。”我婉拒,但她三两下就把橘子剥好了,掰了一半,递给我,我只好接过。橘子青青的,吃进嘴里,果然吃出酸味来。虽不至于不可接受,但肯定不能称作“甜”。
我说:“这还不叫‘酸’啊?”
“不会啊,我觉得还好。每年橘子上市,我都会买点青橘子尝尝鲜。等到黄橘子上市后,我又买点来尝尝。酸橘子有酸橘子的吃法,甜橘子有甜橘子的吃法。先酸后甜,这就好像我们过日子一样……”我没想到她竟说出了这样一番略带哲理的话。倒也是,酸酸甜甜,甜甜酸酸,不正是我们的人生吗?
突然想起小时候吃青橘子来。那时候吃青橘子吃得那样欢喜,可长大了却忘得一干二净了。再吃几瓣,渐渐地,酸酸甜甜的橘子在我的口中隐隐地有了儿时的味道。爱屋及乌,看着桌上那一袋青得发亮的橘子,越看就越觉得亲切了。
是的,酸有酸的吃法,甜有甜的吃法。刚上市的时候,不趁早尝个鲜,岂不是可惜了?物、事、人,不论什么东西都是这样,趁着早,赶个鲜,比什么都好。有的时候,与成熟的东西相比,青涩反而更有一番风味,这就好比我们那个青涩的青春。如今的青春已经变得黄黄皱皱的了,甜是甜了,可年少时的那份光泽,那份鲜绿早已不复存在。
感慨中,渐渐有些明了——趁着年轻,该多尝尝鲜,也多尝尝酸,还得多尝尝其他味儿,以免到老时,想吃都吃不了。
不知不觉中,我的岁月过了这么久,久得我几乎都要忘掉这个本不该忘掉的理了,真是该遭。
青春就是疯狂地奔跑
我借用职教学校的教室给学生上课,学生还未来,我便整理一下课桌椅。每走到一个座位旁,便发现桌子上,抽屉里都写着、刻着一些字。有留号码的,有骂人的,有玩幽默的,有练书法的……
最触动心弦的是这群孩子的一些青春“情语”。十六七岁的孩子,正处于这个阶段:青春萌动,感情充沛,如火似阳。他们会经历人生的第一场悸动,第一场疼痛,第一场感动……所以,他们便留下了这些情感满满的文字。
这些“青春絮语”中,有宣泄他们情绪的,比如:“你真的让我反感。你根本不明白,当一个女孩为你迈出这一步的时候,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你真的太无耻了,不配做人……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省略号里的内容是一些看不清的字,或是被涂抹掉的短语。我想,留下这些文字的那个女孩一定经历了什么疼痛,什么苦涩吧?或者是她替她的好朋友鸣不平?
有留下爱情“哲理”的:“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不是改变对方,而是接受对方。这就是包容。如果只想着改变对方,那不是生活,是战争。”我知道,这个少年一定是从哪本青春小说,哪份报刊,或是哪个爱情网站看来的,因为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少男少女都迷恋过那样的文字。青春的,酸涩的,唯美的,忧伤的……
他们没有经历太多生活,没有经历太多深刻的爱恋,所以,他们不会有这样深刻的人生感悟,不会有这样深刻的哲思。他们会故作忧伤,故作深沉,会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情怀,表达自己的青春。
这样的年纪多么让人怀念,多么让人迷恋,又多么让人心酸。那是百味杂陈的滋味。那样的年纪,谁不会轻易地迷恋上一个人呢,谁不会经历人生的第一次呢,谁不会受伤呢,谁不会品尝甜甜的美好呢?
那样的年华,我们曾经恋过,曾经“爱”过,曾经伤过。不论其他人用何种眼光看我们,不论其他人用何种方式阻挠我们,我们都义无反顾,我们都勇往直前。我们曾经山盟海誓,我们曾经海枯石烂,我们曾经天荒地老,我们曾经至死不渝……我们朝思暮想,我们相思成灾,我们执子之手,我们花前月下……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绚烂多姿。
然而,青春固然美好,疼痛也依然相随。我们不明白“爱”的本质,我们会遭遇“移情别恋”,会遭遇“朝三暮四”,会遭遇“生死决斗”,会遭遇“初恋”“失恋”……此后,我们便会傻傻地不相信“爱情”,傻傻地不相信每一个人,傻傻地伤害包括自己在内的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们用我们的生命经历着我们的青春,用我们的生命经历着我们的疼痛,为我们的青春付出昂贵的代价。可是,我们依然无怨无悔。
然而,过了那段青春,过了那段往事,我们才会迎来我们真正的“爱”,才懂得真正的生活,才品出真正的人生。
可是,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成熟了,已经不再求生求死了,不再伤筋动骨了,也不再青春烂漫了……
青春,就在我们的成熟中老去。
那年少时的风花雪月,年少时的花前月下,年少时的你侬我侬已经被我们埋进青春的坟墓,成为永远的印记与符号了。
青春就是疯狂地奔跑,然后华丽地跌倒。
我想,没有哪一句比这更能描述那朦胧、青涩而又斑斓的青春了吧。
青春未央,韶华易逝
那一年毕业前夕,校园里一片欢腾,而我却悄悄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去往学校后面的一座大山。
山高丛深,并无明显的山路。丛里满是荆棘,不断地刺破我的肌肤。我顾不上这些,只是一味地向上攀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来到一处大大的斜坡上,坡上既无树木,也无花草,只是一块近乎斜面的石山坡。虽然很陡,但我无畏地奔跑至斜坡的顶点。回过身来,又沿着这面斜坡奔跑而下。坡陡且长,稍有不慎便会摔倒滚落下去。可是,我并没有在意这些,只知道一定要冲下这长长的陡坡,只有这样,内心堵塞的情绪才得以宣泄。于是,我一边疯狂呼喊,一边脚不停歇地往下冲。身旁掠过风,脚下飞过石,转瞬间,我便冲至斜坡的底端。内心的情绪便在这样的兴奋中得以宣泄。回头望望坡顶,兴奋之情未灭,未曾多想,便又立即冲向坡顶。那时的我,心里已无它物,只有这眼前的一片山石。由坡底至坡顶,自坡顶又向坡底,往返数次,来回奔跑,来回呐喊。终于跑得累了,喊得疲了,便坐在坡顶,汗如雨下。望向山脚,望向山下不远的学校,望向学校里依稀可辨的人影,泪也和着汗潸然而下。
在那样的宣泄过后,在那样的静默中,种种过往浮现于我的眼前。那个长长的不见踪影的青春,在我的孤独中远去。那些年,我几乎不与人打交道,有人群的地方少去,有活动的地方少去,那个长长而华丽的青春,被我封在一条长长的黑暗隧道里,从来没有获得过光亮。于是,我几乎没有朋友。一颗跳动的心就那样被封在了黑暗里,错过了它最美好的年华。
蓦地,宣泄完毕的情绪再次被激发出来,化作清泪夺眶而出。朦胧中,我看着自己的过往,看着曾经的同学们,他们是那样明媚,那样温暖。他们不止一次地尝试着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可是,我却那样拒绝,就这样与他们错过了。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才知道,岁月已晚,韶华已逝,我回不去了。我想握住他们的手,想抚摸一下他们的脸庞,想与他们唱一首歌。可是,一切如水如烟,消散得没有半分痕迹。
天渐渐黑了下来,风吹草动,我知道,我得下去了。一如来时,我疯狂地沿坡而下。天色已不明朗,丛林渐黑,下山已不似上山时那般容易。许多次,我都找不到脚下可踏之石。于是,便玩命似的跳跃。我顾不上脚下是否有可落之处,顾不上是否有蛇虫袭击我。在那样近乎舍命的跳跃式下山中,我总算无恙地下至山脚。回头望望沉沉的天,幽幽的山,我不禁悚然。
从山顶至山脚,从大山至校园,当重新回到同学们身边时,我感受到了生命前所未有的温暖。见到一个同学,我突然上前,兴奋地与他相拥。他吓了一跳,推开我,说:“怎么了,今天这么反常?身上还带着划痕?”
我淡然一笑,说:“没事,挺好。”
是的,挺好。自山顶而至山坡,自山坡而又山脚,我独自去了只有我一人的“青春场”。在那样的疯狂奔跑中,在那样的寂静中,在那样危险的跳跃中,我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好,明白了韶华的珍贵。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一幕青春剧,不能再错过下一处韶华,我得用另一种方式走好我剩余的青春。
也就在那一天,我明白了,人生,青春,都需要一种孤独的奔跑,需要一种孤独的宣泄。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自己最需要的生命,找到最美丽的年华。
总有一些青春,青涩,美好,易逝。它们是我们人生中最美的年华。不论欢快还是忧伤,不论美丽还是痛苦,我们都不妨勇敢地去面对一次,经历一次,奔跑一次。我们可能会摔倒,可能会犯错,可能会忧伤,可能会近乎绝望。但是,就是这些遗憾与悲伤组成了我们青春中斑斓的色彩;也正因为这些,我们的人生才能完整,才能绚烂。
青春未央,韶华易逝。总有些青春的色彩,如远水孤烟,不许我们轻易错过。
从今若许闲乘月
黑夜里,走下长长而曲折的楼梯,没有终点。没有灯光,便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被砖墙阻隔的夜色浸进来了,浸进长长而黑暗的楼梯里。楼内与楼外夜色如一,交汇融合,不可分隔。走在长长的楼梯上,仿佛便走在长长的夜色里。虽不可见脚下,却觉得,脚下便是泥土,头上便是树梢,耳边便是虫鸣。寂然无声,我却分明听到了心灵的呼吸。特意把脚步放慢,一来实在看不清前面的方向,二来不会过早地把楼内似真似幻的夜色走完。突然间,竟觉得自己便是几米《地下铁》里的那个行走者,小心翼翼地走进这无风无雨、不断向下探去的深邃地道;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中。一个人行走,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往。
回家的路有两条,一条灯火通明,一条林荫小道。我喜欢后者。凉风轻抚,树叶微响,蟋蟀长鸣。虽然灯光隐隐,却有星光几许。在那样的林间行走,也特意放慢了脚步。有时,甚至停下脚步,把头仰起,看头顶的树叶,看叶间斑驳细碎的天空。然后,一动不动,人在林间,心在天际。人便那样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虽然没有灯火通明,虽然没有热闹喧腾,却拥有一份至静至远的恬淡之喜。
小的时候,每逢开家长会,都会随母亲前往。家长会在晚间开,教室内灯光如白昼,教室外月光如流水。大人们在里面开家长会,小孩儿们则在外面嬉戏癫狂。有的时候,我特意避开他们,躲在灌木丛后,就再也不出来,或是一个人坐于台阶,静看沉沉夜色。于是,喧嚣便离我而去,唯有宁静伴我身。
对于夜色,就是有这样一种深深浅浅的眷恋。人们喜欢给每一样东西找到一种象征的意味。譬如,人生应如朝阳,不应似晚霞;人生应如白昼,不应似黑夜;人生应如春日,不应似寒秋。因朝阳、白昼、春日皆被赋予乐观向上的积极意味,而晚霞、黑夜、寒秋则自然而然被树为假想敌,被赋予“消极”“悲观”“落幕”之义。想来可笑,自然界,何来如此条条框框?世间庸人自扰罢了!
喜欢朝阳,喜欢白昼,喜欢春日,却也喜欢晚霞,喜欢黑夜,喜欢寒秋;性木讷,不擅交际,不喜外出,不长于娱乐闹腾,于是,便喜欢上了夜色。黑夜于我,有着宁静、深邃与邈远的意味。常想,光线越是清晰明了,眼睛看得越真切,心里便会看得越不真切。
不论什么时候,我都在等待着夜色来临。每逢它如约而至,我便会静坐走廊,或久立阳台,在夜色的包裹中静心冥想。最好,有点二胡,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深邃邈远。于是,不论思想还是灵魂都融入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喜不自胜。
在沉沉的夜色中,你的心会变得无限宽广,你会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长长的楼梯上,你不知道你要去的是何方,你不知你身处何界。于是,你会明了:人生就如同那长而曲折的楼梯,没有来,也没有去。有的,只是你心之所向。在夜晚的林间小道上,没了人语,没了喧嚣,你却多了一份恬淡与静谧。于是,心便变得宁静与芬芳起来。那白日里的车响器鸣,那喧嚣里的尘音尘语都被你内心的那一片虫鸣叶响取代,被那风吹云响之声替代——心灵便收获了一片广袤无尘的净土。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月叩门。愿夜色,长在。
等待你一生的初恋
那一日,群里突然聊起了雪。哪里下了第一场雪,哪里的雪最大最美……他们尽其能描述其状,我却插不上一句话,只得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眼里流露出满心的向往。
身居南方,十年才能见一场大雪。我人生的前半段,也只不过见过三两场罢了,除此之外,便会隔三岔五见点“小米粒”。虽然如此,我依然十分欣喜。那一年,看着屋顶上晶莹的一片,我觉得,那就是世间最美的风景了。于是,把那些小冰粒刨起,盛在小桶里,舍不得丢弃。
十岁那年,我迎来了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雪。那一日下午,正在上课。窗外优雅地飘起了棉花状的雪花。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那样轻盈曼妙的舞姿。整个教室里,似乎都笼罩在白茫茫的童话里,妙不可言。在那样的空间里,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我与雪的初恋吧?
自那年以后,每逢冬季,我便翘首痴望雪的来临。每一年,我都会缠着爸妈问:“今年会不会下雪啊?”然而,一年一年过去,我始终盼不来那个初恋,那个童话。
才明白,人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
于是,我便满足于那隔三岔五的“小米粒”了。我知道,人不能太贪心。老天看我等得可怜时,自然会赏赐一场雪花抚慰我孤寂的灵魂。
看过一个关于薰衣草的传说,一直难忘。很久以前,天使与一个凡间女子相恋,并为她留下一滴眼泪,翅膀也因此而脱落。虽然他每天都忍受着剧痛,但他们依然十分快乐。可是不久,他被抓回天国,随后,被贬下凡。到凡间前,他留下了第二滴泪,那泪化作一只彩蝶,陪伴在她身边,而她,却浑然不觉,一直痴痴地等待着他的归来。最后,她化作一株小草。每年,那株小草都会开出淡紫色的花,它们会飞向各地,寻找那个被贬下凡间的天使。那个女孩就叫“薰衣”。
想来,但凡世间的等待都如此美丽动人吧?
至今,我仍把那场邂逅当作一场初恋。于是,我在想,雪是不是也是一个从天国到凡间的女子啊?我这一生,是否还有机会与她再次相见?
于是,一边等待,一边憧憬,也一边做梦。
我想,世间的一切等待大抵都是如此美好。但我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也不知道,见到她时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愫;更不知道,见到之后,是否能与她再不分隔……
一切都不知道,不过,不论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都会乐此不疲地等下去。因为我相信,世间一切的等待都会令人变得如此美好。
埋在时光里的琴声
在四楼上完音乐课,下到二楼时总会逗留许久。二楼是练琴室,里面有钢琴,专供音师班学生练琴使用。我们普通师范生练琴只能到三楼风琴房,陈旧的风琴随着一上一下的踏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如同中世纪教堂里传出来的古老而笨拙的声音。于是,对钢琴极向往。中音如海,高音如溪,低音如谷。只要键盘一响,便可打开一个尘世外的天堂。
可是,我离我的天堂如此之远。
在二楼的廊上,徘徊于一间间钢琴房前,那一扇扇门紧紧地闭着,不让人进,可音符却能飘出来。不管是哈农指法练习,还是风靡校园的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曲,不论是流畅的曲调,还是趔趄的音符,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可是,我不能入内,不能弹琴,只能倚门聆听,只能望门遐想。
我隔着一扇门,却似隔着一片海。
除了艺术楼,教学楼一楼的音乐教室里也有钢琴。不上课的时候,总有人悄悄地进里面去。后来才得知,他们与我一样,是没有机会入琴房而又极喜爱钢琴的普通师范生。有一天,我学着他们,悄悄地进去,于是,我便如愿以偿地坐在向往已久的钢琴前了。
窗外是一片供人休憩的小园,枫树正红,飘着落叶,微风拂过,夕阳透进,爬在我的黑白琴键上。看着这静谧的一切,突然觉得,坐在一架钢琴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如此美好。
普通师范生所学不多,没有扎实地练过基本功。可是,我与那些偷偷练琴的同学一样,没有从基础练起,而是练习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曲子。没有底子的手糟糕极了,左右手极不谐调,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来,一个小节一个小节地走,往往,一个小节需耗上许久的功夫才能弹得熟练自如。一个小节完毕,便艰难地前往下一小节……
只要下午一下课,我便像他们那样,钻进音乐教室里弹琴,直至晚自习来临。晚自习后,别人回宿舍了,我又钻进音乐教室里。窗外是静静的园子,静静的枫树,静静的石桌;窗内则是静静的桌椅,静静的月光,静静的寒凉的孤影……就在那样的物我两忘中,我遁隐于琴键里去了。
花了一个多星期,《秋日私语》终于练成了,那一串串十六分音符如同窗外的落叶,轻轻叩响大地,发出天籁之音。我终于进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世界里,那是一个脱离喧嚣与世俗的世界,是一个纯澈如水的世界,是一个能听到灵魂之音的世界。
由秋到冬,自凉至寒,在一架钢琴前,我走过了深秋,走过了寒冬,走过了花季雨季。师范几年,所有的事我都淡忘,唯独那钢琴、落叶,以及寒凉的月光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不曾抹去。
可是,自从那一年之后,我再没能坐到我的钢琴前。那个曾经离我如此之近的世界,如今又渐渐地离我远去。
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能永远地拥有一架钢琴该多好。我一直笃信,除了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世界藏在我们身边,不让我们知道,而琴键和音符就是敲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在这个纷繁的世间,我所需实在不多——一片枫叶,一缕月光,一架钢琴,足矣!
可是,光阴深处,岁月浓时,不知何时才是我的归宿。
我们为什么不结婚
年逾三十,至今未婚。母亲常常催问,我则托故经济条件不好,结不了。于是,母亲便常常洒泪相逼。善心的朋友也多次询问,我的回答也如法炮制。要为我牵线搭桥的朋友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了,只是,每一次,话题刚起,我便硬生生地塞了回去:“我已经有了,多谢您关心。”
想来甚是可笑,甚或可悲:三十余年,未谈过一场恋爱。倒不是我长得奇丑无比,也不是我心肠恶毒,更不是我胸无点墨,而是我真真正正不知道要跟谁谈。读书的时候的的确确“喜欢”过一些女子,但如今想来,那只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幼稚心结,不真切。当时也约略明白此点,便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拖到至今,三十朽矣,没有女朋友,惹人笑话。
其实,在我看来,不论谈恋爱还是结婚,都是一个哲学命题。我不知道为什么恋爱,为什么结婚。想明白就去做,想不明白就这么耗着,许多先哲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柏拉图认为,精神之恋远远高于世俗的婚姻,于是,他写下了《理想国》;康德是个刻板枯燥的小老头,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哥尼斯堡,每天按时起床、用餐、散步、就寝,以至于邻居常常以他散步出行的时间来对表,他的生活里没有爱情,没有婚姻,他就在那样的状态下写了举世闻名且佶屈聱牙的三大批判;叔本华生来对女性持有偏见,以至于孤僻乖戾,终老一生;尼采说,一个哲学家应该是自由的,而要获得自由,就必须摆脱职业、女人、孩子、祖国、信仰,尼采的一生便这样,没有职业、门徒、女人。这便是他们的生活态度,也是他们的爱情婚姻观。
笛卡尔、休谟、克尔凯郭尔、斯宾诺沙、维特根斯坦、萨特……莫不如是。叔本华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而真正的哲学家是不需要结婚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悖论。在历史长河中,他们就如同怪人一般存在。他们守着那样的哲学观,不为世人接纳,也不接纳世人。
对于恋爱与婚姻这个问题,我想,那些先哲尚且不能明了,而我,何时方能知晓一二?想啊想,直至如今,便仍然是形单影只。
身边不乏“剩男”“剩女”,他们的想法似与我不同,有的眼光高,有的未找到合适的,而有一同事,与我说过一句话,使我大为钦佩:“结婚,就要找一个能与之心灵相通的人。否则,再多的金钱,都换不来幸福。”她是个大才女,职位与薪金都不算低,但与我一样,三十之后,还未成家。朋友催,父母逼,但是她都这么挺了过来。我想,我与她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都无法想象,一个形同胶漆,实如陌路的情感和婚姻会是一种何等可怕的生活,何等可怕的炼狱。因此,我为什么至今未谈婚论嫁,也有此理。
世间“悲催”的婚姻还少吗?我想,他们一定是没弄明白这个哲学问题便仓促结婚了,或是轻易就“爱”了,又轻易而“恨”了。恋与婚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就如同儿戏。至今,我将所有的情感都视为神圣之物,不可糟蹋。于是,便固执地想,一定要等弄明白才行动;便固执地想,一定要等到我要等的那个人,方才跨出那一步。然而,我所等待的那个人,我所期待的生活在哪里呢?在古典的中国里,在尘世的桃源里,还是在唐诗宋词里?
我与尘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我不唱歌,不娱乐,不癫狂,只沉醉于我心中的那一份古典桃源,不能自拔。我不知道,似我另类者,世上不知凡几。于是,对于母亲的逼问,对于朋友的善意,我便狠下心来拒绝了。其实,不论于友、于母,我都颇不心安。
世间所有的剩男剩女们,且勿焦躁,且勿悲伤。我们形虽不同,心却一致:非要找到那个人不可。所以,我们还是怀着那颗期待的心,一直等下去吧,一定会等来属于自己的幸福。说不定,桃源尽处,便是你我相逢之时。
找个老婆听落叶
宋朝有个商贾,业大家成后,纳了三个妾。他说,三个,不多不少,正合适。为什么?他挑了一身强力壮者,洒扫庭除、做粗工累活;纳一心细手巧者,针织烹饪、经营琐碎;再择一温柔贤惠者,服侍起居,偶可对其倾诉并进行情绪宣泄。
古来,男人娶妻都随自己喜好,对娶妻的考量基本上是一种功利驱使。有一个明显的佐证就是,人们对于《红楼梦》中林黛玉、薛宝钗二人孰优孰劣的讨论:娶妻该选林黛玉还是薛宝钗,主流意见为:薛宝钗更适宜作妻,因其才貌俱佳、性情温和、宽容大度、善处大局……这样的女性,不论作为红颜知己,还是人生伴侣,甚或事业帮手,都是上佳人选。这样的结论是功利化思考后的结果。入世者,以宝钗为甚;出世者,以黛玉最佳。在这个功利的世间,人们都想娶一贤惠识大体者,谁会选择一个世外仙女成天吟风弄月、悲悲凄凄呢?所以,哪怕你林黛玉再怎么花容月貌、再怎么才情双绝,都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
说到择偶标准,阮籍倒是个另类。司马昭为了获得阮籍的忠心,对其软硬兼施,有一次,司马昭甚至提及要与其联姻,如若顺从,阮籍的日子会舒坦得多。但是,信奉老庄的他向来放浪形骸,无功无利,行事皆随性所好。他婉拒,婉拒不得,便日日饮酒,接连大醉了六十天。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后来有一次,好友刘伶问他,你究竟要娶一个什么样的老婆?此时,他们正于竹林下饮酒。阮籍见竹叶纤细,落叶微动,便说:“无须门当,无须户对,只求能与我共饮浊酒,听听落叶,度此余生,即可。”于是,阮籍娶妻是为了“共听落叶”的说法便在后人中流传开来。
娶妻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洒扫庭除、温酒暖被,还是针织刺绣、服侍起居?想必,这是每一个男人,甚至女人都得思考的问题。向来有大男子主义者,把妻当奴使,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和要求。这样的生活,哪怕你再怎么尊贵,再怎么风光,都掩饰不了自己作为一个苍白、浅薄的灵魂的本质。
我们的生活是需要有一点精神追求的。《红楼梦》中,有一次,史湘云劝贾宝玉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贾宝玉甚觉逆耳,下起了逐客令,并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林黛玉听得此言不禁惊喜交集,此后,二人相交更深。所以,宝黛二人之间,从来没有功利上的考量,他们追求的是精神的契合。
以功利而活,还是以自己的心而活,决定着“老婆用是来干什么”的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不过,似宝黛二人这般脱俗至交的,在这个世间已近乎绝迹了;似阮籍这般放浪形骸、随性而为的人也只怕是凤毛麟角了吧?
在这样一个功利的世间,人们的心早已被蒙上了尘埃,连纳妻择友都多了一份赤裸裸的功利。以财富者姻,以权势者联,凡此种种,不胜枚举,不禁令人心生寒凉。不过,不论世人如何享有物质的富庶,只要精神浅薄平庸,到头来终归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老庄彷徨于尘垢,逍遥乎天地;阮籍放浪形骸,追求精神的愉悦和超脱。他们都把精神的追求和对哲学的叩问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如果有可能,我也希望找个老婆,与我听听落叶,饮饮浊酒,观观风雨。一生,就这样平静地度过。宁静、安然、恬淡,如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真实、更富足、更喜悦的吗?
听竹
曾经路过一片工地,沙石满地,污水聚沟,斗车、铲子、锅盆随意摆放。凌乱,荒凉,难以入目。可是,于工地正中却有一竿修篁韶秀而立。其形纤细,其态婀娜,于风中翩然而舞。这样的一片贫瘠污垢之地,却因一竿修竹而有了审美趣味。
上下班经过一隅荒地,乱草横长,灌木丛生。其间有一簇翠竹茂然而生。竹竿相抱,叶冠如帏,洒落清静与幽凉,宛若一片静谧竹林。在这市与郊的相毗之处,在这荒芜之所,居然有如此幽静雅致的小竹林。每逢路过,便欲攀爬跳跃,去往那一片小小的竹林略作小憩,去沐浴竹荫,去听风听雨。
曾去过一个景区,景并无特异之处,唯有那一片深深的竹林令人向往。小路沿山蜿蜒而上。小径之外是密密森森的竹林。竿大节齐,色翠苔白,叶则稠密如云。走在那一条小路之上,除了人语,便只有竹音。风摇翠竹,似浅唱,似低吟;风撼竹林,如波涛,如海啸。那是一片绝佳的桃源之声。
去过一家鱼庄。庄远离市区,于江边觅得一片竹林,间或有桃花三两。竹、桃、源皆备,俨然陶潜笔下的桃花源。餐饮之所,也皆用竹。一间间小小的竹阁错落其中,或临水,或傍竹,或依桃。推开轩窗,便见清江、粉桃、翠竹。地板也是竹制,踏于其上,有空谷回落之音,于其间,不论喝茶、饮酒,都雅致静谧。不禁感慨,商人未必皆俗气,他们也知晓古典的竹林,永远是最佳的去处。
极向往于空山绿水之处,觅一片竹林,搭一竹楼,春听鸟声,夏听蝉鸣,秋听虫唤,冬听雪落;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吟,山中听竹摇,水际听叮咚。如此,方可与我向往的古典生活不远。城市现代化,生活潮流化,便捷富庶,却总是掩盖不了内心对那一片声音的向往,不是车声人声摇滚声,更不是灯红酒绿之声,而是松声水声竹声风声,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那一片声音,属于古典中国。
古人爱竹犹深。晋有阮籍、嵇康等“竹林七贤”,唐有李白、孔巢父等“竹溪六逸”。陶潜、子猷、苏轼等皆以宅有竹为佳。陶潜写:“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世说新语》记载:“子猷寄人空宅,便令植竹。有问:‘暂住何烦尔?’子猷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苏轼于《於潜僧绿筠轩》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文人的内心之声,便是一片诗意的竹林之歌。于竹林之中,观竹,画竹,咏竹,借此表情操,抒发做人志向。凌云挺拔、刚直有节、柔韧却不失刚强,竹折射出来的是古人不媚权贵、不为名利、刚正不阿的人格境界与精神追求。
世人皆误以为文人消遣放荡,消极避世,却不知当他们救世无用,反遭贬斥,甚至迫害之时,他们内心的凄苦与痛楚。士以天下为己任,可是,凄凉无助的他们最终不得不栖于竹,绘于竹,咏于竹,以表心志,以抨时弊。于是,才有了梅、竹、松“岁寒三友”,才有了梅、兰、竹、菊“四君子”,才有了郑板桥画竹之铮铮风骨。
茅屋一间,新篁数竿。雪白纸窗,微浸绿色。独坐其中,一盏雨前茶,一方端砚石,一张宣州纸。朋友来至,烹龙凤茶,烧夹剪香,令友人吹笛,作《梅花落》一弄。此生无他念,唯愿觅一竹林,搭一竹楼,邀你而至,共听余生古典竹音。
角落
我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这个角落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分不清它是在我的身旁,还是在我的心里,抑或是灵魂深处。总之,我能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我也分不清楚它是在什么时候到我这里的,或许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是后天形成的,也或许,在更久远的年代,它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了。
角落没有围墙,但它却分明地把我与身旁的这个世界隔离开来——隔得很远很远。
在那个黑白的年代里,我的目光里没有父母的影子。我只知道,每一天,他们便早早地开了门。随着一道亮光射进,门又掩上,于是,我的视觉重归黑暗。那一整天,我便待在那个几乎目不视物的屋子里。那是个简陋破败的平房,毡瓦顶,水泥墙,有没有窗,我的记忆里已经没有清晰的印痕了。我只知道,即使是白天,整个屋子也是黑暗的。父母把门掩上,我就栖身于那个无尽的黑暗之中。我蜷在床上、躲在墙角,注视着屋里能勉强看到的一切。尽管时间如水,但是,在我的空间里,我竟觉察不到它的流逝。
我对那样的世界从来没有一丝恐惧与拒绝,相反,天长日久,我竟对它有了一种亲切感,一种喜悦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喜欢上了那空无一人的黑暗。
在那些数不尽的日子里,我蜷于我的角落,数着我的浅浅流年。
屋后是山,与这个世界隔绝的时候,我便会推门,去往山脚,看山,看树,看虫;听风,听雨,听虫。依靠在岩石的角落里,静静地待在没有人的地方,听着自然界里最安详的声音。抬头看高不可攀爬的岩石,看高不可触的浮云,我知道,我的世界离喧嚣很远。
家里没有电视机。每天吃完晚饭,我放下碗,飞快地去往邻家,俯在窗台,透过那大大的窗,痴痴地看着电视机里的人影闪动。我多么想进屋,想跟他们一样,盯着那迷人的画面。可是,许多次,我都被大人赶走。不忍离去的我,只得躲在屋外的那个墙角,偶尔探出脑袋,怯怯地张望。
在那个没有记忆的年代里,我与我的角落度过了一年又一年。光明不曾属于我,热闹与繁华也不曾青睐于我,我有的,只是那个黑白的、凄凉的、落寞的一角。
到了上学的时候,我早已经习惯待在我的角落里了。坐在那个没有人留意到的地方,我不举手,不说话,不妄动,不交友。身旁不远处,小伙伴们或并肩拉手,或玩跳皮筋,或围着课桌打闹,我却只能独自张望那个热闹的世界。我想进,却不能进;我可进,却又怕进。在进退两难之间,我终究还是选择了那个落寞无人问的角落,眼里流露出满心的向往。
身外的世界小了,心内的世界便大了。当把自己藏于那个无人知晓的小小角落时,我便用那个空荡的角落装下游云,装下夜色,装下冷雨,装下寒风,装下落叶,装下虫鸣……我的那个小小的角落,竟容得下如此之多、如此之宽广的东西。我也把自己埋进书页里,去往书店、图书室、风雨亭,只有在那样的天地中,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独的。我的世界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清香,角落里的物什是如此淡雅而又芬芳。然而,我却无法触摸它们,更无法把它们掬捧出来,给我,给我身边的人看一看,抚一抚,嗅一嗅。但,我的的确确地感受得到——它们是存在的,是存在我那个无人问津的小小角落里的。
有一次,我送给同学一张贺卡,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至今无法想象,一个呆滞木讷的孩子,当时哪来那样大的勇气。我只想告诉她,我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就藏在我的那颗心里。我只想邀请她到我的角落坐坐,分享我的喜悦。
那是一个没有完结的故事。
正因为如此,在那个本是轻狂的青春岁月里,我却一直居于那小小一隅,不与人往,不与世接。我看着一个又以个人从我的眼前走过,我在看,有没有一个人与我一样,也坐在某一个角落里,不为人知。我要找的人,一定是能够与我一同安于世界一隅的人。不论世间如何喧嚣,如何浮华,我们都能够安于那个清静而芬芳的小角。
在人来人往中,我走过了一年又一年。我离尘世已经太远了,远得我已经不属于尘世,尘世也不属于我。我在承受那个角落带给我寒凉的同时,也在享受着它带给我的宁静、恬淡与丰盈。
与生俱来的孤独体验让我在尘世间构筑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可是,那个角落不寒凉,也不狭窄,那是个大得足以容纳整个天地的角落。它装进了蓝天,装进了碧海;装进了春花,装进了秋月,装进了浓烈之思,装进了缱绻之情……那个世界里的东西,比任何人任何地方的思绪与情感都来得广大,来得深沉,来得热烈。
我收获了这个形而上的角落带给我的光明、温暖与芬芳。当世人在这个喧嚣的世间沉溺享受时,我却在尘世间偷得一片安宁与静谧。我知道,自己终究不会是孤寂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某些灵魂也像我一样,独享恬淡与宁静。我知道,终归有一天,我会与某个人相见,会与那个人走进属于我们的那个安然、温暖而芬芳的小小一隅。
栖身
常常梦见小时候捉迷藏的情形。几个伙伴在树林里捉迷藏,我充当“鬼”的角色——面向一棵树,趴在树干上。在漫长的倒计时声里,我分明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说话声,那些声音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弱,最后,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在那样无声的树林中,周围如死般寂静,当我回过头时,他们早已不见踪影。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这片林子,到那片林子;经过这间木屋,去往另一间木屋……机灵的小伙伴们藏得无踪迹可寻。倒计时是漫长的,寻找他们的过程更是如此。在弥漫的黑暗和数不尽的林间,我渐渐心生沮丧与恐惧。在寻找他们的过程中,我也渐渐迷失了自己,我怀疑自己到这里的初衷,我不知道自己在林间行走的目的和意义。
有时,我梦见自己再也不用当“鬼”了,我雀跃地寻找藏身之处。可是,不论我跑到哪里,都不能找到一个足以令我满意的藏身之所。我并不知道,我的伙伴们都爬到高高的树上,躲进密不透风的叶丛中去了;我也并不知道,有人走进了一个大大的屋子里,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我只能呆呆地望着那纷乱而宁静的世界,充满无助与恐惧。
这么大的世界,竟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藏身。
“鬼”迅速地找到我,并突然露出一副我从来没见过的狰狞面孔,惊恐万状的我失声痛哭。继而,我在那样的“捉迷藏”的噩梦中醒来。初醒的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已醒来,我依然所处的这个屋子当成捉迷藏的场所。我不知道,我的伙伴去哪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们一样找到一个合适的栖身之地。
当你感觉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并且,“鬼”会随时随地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便心神不宁,便惶恐。你想找到一个地方,以便隔绝黑暗与恶鬼。
在梦醒的日子里,我的噩梦依然萦绕不绝,我不断地去寻找藏身之处,不断地去寻找伙伴。然而,这么长久的日子以来,我依然没有寻到任何踪影,依然没有寻到期望的理想藏身之地。
我用近乎动物的感官去观察世界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物,每一件事。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寻觅,我始终无法嗅到与我“同类”的气息。尘世繁华,欢笑盈耳。但是,似乎那样的繁华与欢笑从来与我无关,在那样的繁华与极乐的尘世盛宴中,我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犹如一匹孤独的狼,用依恋而嫉妒的目光遥遥地望向尘世。但是,我却永远无法入内。于是,犹如儿时捉迷藏那般,我不得不继续苦苦地寻找属于我的藏身之地。我不相信,偌大的世间,竟没有一个地方让我栖身。
许多人对我说过,不要想得太多,想得多,便是给自己添乱。可是,思想却是不能停止的。并且,一旦产生,他便会成为捉你的“鬼”,缠住着你不放。也有许多人对我说,不要畏怯,大胆地争夺你想要的一切。可是,至今我都未曾想明白,我需要的究竟是什么。物?利?名?欲?我找不到答案,只是觉得,他们苦苦得来的那些东西,自己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兴致来。
我终于知道,在那个梦境中,我为什么总是找不到一个最佳的藏身之处了。表现呆滞,不合时宜,不擅营生,愚钝的内心总向往一片真善美的纯净之地,但是,却始终不知何在。又不肯轻易随俗从众,所以,在那样的一场尘世的竞技中,我便被“鬼”轻易捉住,成为它爪下的“亡魂”。
那便是我一场又一场抹之不去的噩梦。
偶尔,我会觅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夹缝:在书香、音乐、沉思……当你远离喧嚣,选择清幽孤独的时候,你已经注定抛弃尘世里的种种,抛弃尘世里许许多多的“伙伴”,抛弃尘世里的一切繁华。那是一条孤身前往的道路,没有人逼你,一切由此导致的后果都是你“咎由自取”。
不过,我是铁了心的。一如孩提那般,与其将就栖身,倒不如早早地被恶“鬼”捉住,从而结束这短暂无意义的一生。
一个人活着,就总得冒着致命的危险去干些真正的事情,总得去寻找生命的源头,哪怕一辈子无果,哪怕一辈子与鬼追逐。
此路漫长,我总会有身心俱疲的时候。这时,我便喜欢到夜色里走走,去悄无人烟的地方。小区里有一片小小的林子,那里有一条寂静的林荫小道,在那一片静谧的小道上看看叶隙,看看月光。树干高大,叶密密匝匝,枝叶上下重叠,月光如水,不闻人语,只听风吟。在那一片月光树林里,我独自久立树下,仰头高望。我看不清楚树叶阴影里的世界,只是无端地觉得,那里一定藏着一片寂静辽远的天空。在蓝色月光、无色清风的宁静里,我知道,头顶那一片不可捕捉的叶缝、树冠之上,高远澄澈的蓝月,以及深邃高远的蓝天一定是我的栖身之处。
世间之大,终归还是有一个地方能够容纳我的。想到此,心里便不再浮躁,不再悲凄,不再孤独。
那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不需要喧嚣,不需要繁华,不需要人语。需要的,仅仅是可供我思想与灵魂延伸、弥漫、充盈之处。
人生如捉迷藏。人总得去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栖身之地。倘若随意而居,终究逃离不了成为一个苍白灵魂的最终宿命。
坐在时光的罅隙里
读书的时候,常常找个合适的机会,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比如,做完值日后,伙伴走光了,我则静静地坐在教室里;比如,读师范住校的时候,即使在周末,我也不急着回家,而是花一点时间,在教室里静坐一会儿。这时,夕阳会爬窗而入,不是那种刺眼的光,而是柔柔的,软软的,暖暖的。它会趴在桌子上,与你对视;它会贴在黑板上,与你若即若离;它会俯在你的脚边,与你安然共处。
什么也不用做,只需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那样的对坐中,时光静止。它会为你打开一扇通往尘世外的门,让你遁入时光的罅隙,获得短暂而宝贵的安宁。春光明媚,夏光慵懒,秋光诗意,冬光温暖。就这样,你坐在教室里,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岁月轮回。
从傍晚时分坐到暮色四起,坐到月色初临。小小的月光,轻柔地泻下,映在桌子上,黑板上,地板上,它温柔地朝你笑。在那样静谧安详的时刻,谁也不会知道,你正在和月光进行一场浪漫的约会。
看夕阳,看月光,也可看落叶,看冷雨。秋天一到,便是静坐教室的最佳时节。夕阳不必看,月光不必看,就看看落叶翻飞,你的时光便会戛然而止,心跟着安静下来。下雨也好,不必关窗,让雨丝飘进来,让雨滴溅进来,亲吻你的手心,抚摸你的脸庞。雨不光用来看,也是用来听的,点点滴滴,在安静的教室里荡出轻微的涟漪,仿佛曼妙的小提琴夜曲。
坐在那样的空间里,听风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你不知道它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继而扩展,充盈整个房间。冬天里,教室奇寒,把门窗关严实了,冷风仍会觅缝而入。那钻缝而入的声音在你耳边呼啸。你会觉得,虽然寒冷,但它却是一个可以与你倾诉的伙伴。你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地与风交谈过。
一年四季,在那样小小的空间里,风花雪月,落叶游云,轻光微响,都会飘过你的窗前,会漫进你的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侵你肌肤,入你周身,钻你心灵。于是,原本空荡的教室便会丰盈起来,你的心也会变得丰盈起来。在静谧中,时光倏然而止,会悄然为你裂开一道罅隙。你的灵魂得以暂且栖息于此,安逸片刻,沉默片刻,思考片刻。你失去了热闹与欢快,收获的却是宁静与恬淡。
于是,心便不再喧嚣,不再浮躁,不再平庸。那是时光给予你的最恬淡、最丰盈、最喜悦的生命礼物。
晚年唯好静
每天上下班走过那条马路,都会看到那个修车摊。两旁并无多少过客,只有一个老者在静静地坐着,或是抽一支烟,或是于傍晚时分喝两口酒。一个人,一席摊,一杯酒,岁月就在他的静默中不动声色地流去。
小区里有一老人常坐瓜藤下,晨听鸟鸣,暮拉二胡。他只选安静的时候独奏,夜色上来,光线暗淡,他就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轻轻地拉起他的乐器。咿咿呀呀,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厚重与沧桑。
下到村里,见一位年迈的阿婆静静地倚在门框上。似在等谁,也似乎并不等什么,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光阴。门框,阿婆,构成了夕阳里一张静雅而苍老的素描。
那些老人,坐在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安详。
与这些老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们这个世间。尘世,离安静太远了,不论是车响还是人语,抑或是人心,都纷繁复杂。习惯的人迷于浮华,不习惯的人便须忍受心灵的煎熬。
看着老人们所处的那一隅隅静谧,我便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角落。物不必奢,景不必华,只需有个足够我藏身的地方便可。这样,心便不受世间纷扰。在那个黑黑的不起眼的地方,独语斜阳,捻捻茶,酌酌酒。晨霭暮阳,就在茶水与杯盏的静谧中悄然流去。
极喜欢古人那样的意境:“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那样的画面属于诗人,属于田园客。王维与裴迪对坐夕阳,醉酒狂歌。寒山,秋水,夕阳,炊烟,都在他们的恬淡与超脱中悄悄老去。“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那样一幅画面是所有渴望静谧的人的最终梦想。
不论是王维、阮籍,还是陶渊明,他们都把自己印在那幅长长的淡雅的中国水墨画上,留给后人观看百年千年。
然而,世人多以为如陶潜、王维等隐者为天性疏淡之人,却不知,古来大多数的隐者都曾经是一个铮铮的入世之人。只因于世间不得法,便无奈遁入田园,归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寂静世界中去。不能改其状,也绝不同流合污,于是便有了世人眼里隐逸而自得的人生。殊不知,那样的隐逸,实在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之举。
曾经,我也不止一次地想归去,像隐客,像老者,找个僻静的角落,安详地独看、独想、独语。可是,我知道,现在还不能,那一角落的风景还不属于我。我还要面对世事,面对浮华,面对喧嚣,我得做完自己该做的事,得行完应行之善,得做一个踏踏实实的入世行者,不能率性撒手而去。否则,我的人生便不完整,便颓废,便毫无意义。
明了此点,我便坚定地入世行走下去,走好人生的每一天。某一日,当我老了,走不动了,自然会有一个安静的角落等着我。那个角落是只属于我一人的静谧的芬芳,是人生落幕之前的礼赞与犒赏。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坐在那个角落里,我只需静静地冥想。想尘事、尘语,想人情、人事。怀抱曾经的作为与抱负,静静地坐看夕阳,不论前世如何繁华,或是如何悲凉,如今,都与我无关。因为我知道,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已经无憾。在那样的时刻,我需要做的,就是把曾经经营过的繁华留给后人,把静谧与冷寂留给自己。
二胡
傍晚回家,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二胡的咿咿呀呀声从在一间不起眼的店里传出,二胡想必是老旧了的,拉二胡的人的技艺也不纯熟,曲声不着调,节拍也不在点上。但是,二胡与生俱来的悲凉的调子却并未消逝,它从那个暗淡的店里传出来,断断续续地飘在这个长而狭窄的小巷里,俨然是这个巷子的游魂。
我不知道拉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并不想知道,只是很自然地觉得,一定是一个朴素而艰辛的老者。他一定想通过二胡传达给我们一些他的沧桑,他的故事。在每一个如血的黄昏,在那样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他通过二胡与每一个过路人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他的人生,他的悲欢。
我想,二胡一定是一把灵魂的乐器。简单的琴筒,纤细的琴杆,寻常的两根弦,便凑成了一把乐器。拉二胡的人只需要随意地把琴置于腿上,腰杆挺直,手如拈花,琴声便袅娜而出了。但是,就是那样简单的乐器,看似轻巧的演奏,却拉出了柔情似水、哀婉绵长的情致。华彦钧双目失明后,走上街头开始卖艺。在喧嚣的街头,他闭上双眼,用琴声感受他的生命,诉说他的沧桑与厚重。在那样的街头,他用一把二胡传达自己宁静似水的坦荡心灵,传达他平静的外表下那暴烈、炽热的灵魂。《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在无数个街头拉弦的日子中,他用琴声感悟生命,超越生死,实现人生的涅槃。
第一次听《赛马》时,曾久久立于演奏者身旁,不愿离去。平生第一次为音乐所震撼,为音乐里透出的那股强烈的生命气势所震撼。那是原野上纵情驰骋的骏马,是荡涤无尘的灵魂宣泄与奔腾,是生命的叩问和追逐。从未想过,一把看似哀哀切切的二胡,竟能传达出如此恢宏热烈的生命之音;也从未想过,一首乐曲竟能如此透彻地传达生命之音和生之所向。我痴痴地想,如果我的文字也能如二胡一般,演绎到如此极致该多好;如果我的人生也能如二胡一般,演绎到如此极致,那么,此生便该了无遗憾。
才明白,二胡,绝不是悲凉之器,而是生命之音。它凝聚着人生的厚重与沧桑。它用貌不惊人的外表,用深沉哀婉的腔调传达出除了自己的人生。它可以悲,可以叹,可以哀,可以婉,但是,它绝不堕,绝不沉,绝不消极,绝不自弃。与二胡形合神离者,只取其哀而丢其魂;与二胡互为知己者,则悲而壮,哀而扬。那是悲壮不屈的《二泉映月》,是洗练荡涤的《赛马》。
于是,为自己不能有一把二胡而叹,为自己不会演奏二胡而悲。许多次,心有凄凄之时,独自坐于夜色中,多么希望手中能握一把二胡——在那无人的夜色里,独自拉二胡,独自倾听,独自叩问。就这样,在与二胡的对话中,荡涤尘世里的一切浮躁、喧嚣与悲凉,找到生命的欢愉和坚强,找到生命的本真与快慰。我想,只有历经黑夜之人,只有历经沧桑之人,才能真正读懂二胡,才能真正演绎二胡之音,才能真正演绎二胡之魂。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二胡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故事——不问也罢!
细雨长鸣
南方四月,已是早春。春慵春困,向来不喜欢春天。不过,倘若下雨则不然,听风听雨,春才有了韵致。春雨一下,绵绵弥月。随着天气冷暖变化,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时而冷如冬,时而暖似春;雨从未停歇,大小轻重也无章法可循。冬夜里,一直盼望的雨迟迟未至,到了春季才姗姗来迟,似乎要把整个冬季里欠下的雨债全部偿还。倒希望这样的雨一直持续下去,下满整个春季。这样,在白天,便可观雨打江面、雨打阔叶、雨打苔痕。晚上,便可听雨打屋檐、雨打梧桐、雨打轩窗。于是,枕着雨声,便欣然入梦。
儿时便是如此入梦。家住山脚,一个简陋的毡瓦房,几近无窗,屋里便暗如黑夜。逢雨天,则更甚,不仅更为暗淡,且兼漏雨。这时,家人便急匆匆地端来脸盆和铁桶。雨从顶上的毡瓦上漏下,一点一滴,溅进盆里、桶里,叮咚有声。雨一下便是一整天。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天明。看着盆里、桶里溅起的水花,听着那样清脆悦耳的声音,我便进入梦乡。第二日起床,发现盆里的水早已溢出。
童年的记忆便与一个简陋的瓦房紧密联系起来。虽然黑暗,却给我带来了美妙的听觉记忆。从此,听雨、观雨、赏雨,便长期地伴随着我的人生,成为我人生中不可或缺之事。
中学时,进了师范。晚间自修,但凡有雨,便兴冲冲地把椅子搬出去,在走廊上观夜雨,雨就打在我的眼前,风就拂在我的身旁。把手一伸,能捧得几滴清雨,几许清风。
校园里有一僻静处,杂草丛生,林木葱茏。其间有一小亭,颇为雅致。于是,常常择一空闲之时,于此捧书静读。最好有雨时,身旁百米内无一人,只观雨意,只听雨声。跟着书本,不知不觉踏上一条狭长的巷子,去往一个宁静的灵魂之所。于是,方体会到天地人融合之境。
我们所住的宿舍窄而简陋,十数个男生挤在一个房间里,声嘈语繁。于是,便极盼望雨夜来临。那个时候,舍友睡下,我也躺于床,不过,未曾入眠。宿舍外是一片果园,远处是青山。在此万般寂静之时,我可静听细雨声,雨打翠叶,雨打碎瓦,虽不及雨打梧桐、雨落芭蕉来得有韵致,却也足够清脆悦耳。
夜是沉的,音是清的,思绪便跟着飞到远方。宁静,遥远,安详,整个心都融进了那一片雨夜。在喧嚣里待久了,难得有这样视觉与听觉的盛宴。于是,便有了这样一种错觉:尘世是我的肉体所居,雨夜是我的灵魂所栖。我离开我灵魂的家园太久太久了。
工作之后,对于雨的痴心仍然不减。坐于窗前,晴日可观高天流云,雨日便可赏雨听风。雨最好要大,黑云压窗,雨意癫狂,狂风大作,树影乱颤。于别人,是满腹牢骚;于我,则是满心喜悦。那狂风卷着大雨铺天盖地而来,连成了一片,成了雨似的薄纱。
有时会选择在一个雨夜,坐坐末班车。无目的,无站点,跟着车穿梭于这个雨中的城市。车外霓虹灯闪,车上光线黯淡,乘客寥寥,显得空旷而宁静,思绪便由此获得了安宁。想文字,想生活,想人生,皆合时宜。童年和少年的心事都是伴着雨声度过的,大半生的事都会忘记,但是雨中的记忆却犹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我的少年就是一条长长的雨巷。年少时听雨,多半带着年少的心情,多半掺杂了雨季的孤独、彷徨和不识愁滋味。年少的事、年少的心情且不必提了。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岁月渐长,听雨的孤寂善感之心渐渐隐去,思索与沧桑之心便渐渐清晰厚重起来。
是的,雨承载的绝不只是一种思绪,一种心情,更是一种人生,一种底蕴,一种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部雨史,我们的历史长河也有自己的一部雨文化、雨历史。江南雨美,皆因它记载着一段又一段的往事。“江南仲春天,细雨色如烟。”“今夜初听雨,江南杜若青。”描摹唐时江南之美。而到了晚唐,国之沧桑,江南雨也沧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一份烟雨已成为一种隔世之痛。自此,不论是晚唐五代,还是北宋南宋,所有的雨除了旖旎温润之外,更多了一份沉重与哀叹。“醉里江南路。问梅花、经年冷落,几番风雨。”“淡烟疏雨,江南三月。”……唐诗宋词里,已经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沧桑意味了。
听雨,便是读雨,读人生,读历史。
真正的雨在江南,在唐诗,在宋词,在古典的中国里。听了三十年的雨,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在听尘世之雨,无论如何都回不到文人江南那样旖旎温润的雨里,无论如何都回不到唐诗宋词那样厚重沧桑的雨里,无论如何都回不到悠悠古典长河的雨里。
是的,听雨,就要回到古典中国,那是雨的极致,那是古典楼阁之声。王禹偁在竹楼里写道:“夏宜急雨,有瀑布声。”余光中说:“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
那是空山古寺之声,张潮在空山听雨,空山听雨,是人生如意事。听雨必于空山破寺中,寒雨围炉,可以烧败叶,烹鲜笋。
雨到了古典中国,竟能焕发出如此极致之美。那在天人合一的哲学语境里,融合了儒释道的哲学意味。如此,方能达到美学的极致。
然而,江南的雨,竹楼的雨,空山破寺中的雨,余光中笔下的雨,如今,我统统听不到了。
一分冷雨一分心情,一段人生一段历史,一袭文化一袭长河。
长河亘古,愿那细雨长鸣。
雨中山果落
每念及“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心里便欢喜,王摩诘的这句诗虽有凄清之调,但也有空灵之感。虽喜欢,但总是不甚明了。“灯下草虫鸣”还好理解,只是“雨中山果落”总是想不明白:难道山林中常会有苹果那样大的果实不断地往下落吗?此念头也只出现过几回,并没有深究,最后不甚了了。只是偶然中才弄明白此中情境。
我们学校有一片林子,那是校区扩建后把它纳进来的新领地。林子不是很大,但也算是蔚然成片了,高大的樟树能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有一次,秋雨骤降,下了好一阵。我由旧校区走往新校区。经过树林,见地上有豆状的黑色小果实满满地铺了一地。凝神倾听,竟听到有噼噼啪啪的落地之声。抬头一看,见一颗颗小如指节的黑色果实不断从树上掉落。扑簌扑簌地穿过叶间,伴着雨声,掉在地上。不论是穿叶之声,还是落地之声,都是细细碎碎,如蚕啮桑,如珠落盘,充满了山林韵味。
脑海中突然浮现“雨中山果落”的诗句。我才知道,《秋夜独坐》中所写的“果”就是这样的小果实了。想必山林中还有许许多多像这样高大的乔木,结满了数不尽的细小果实,每逢秋深叶枯,风雨骤至,已熟透的那些小果便会扑簌扑簌地掉落。
此时,于学校林子间,听得果落之声,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雨中山果落”的妙境:宁静清幽处,搭一竹屋。四周高山环绕,林木密集。逢山雨一下,风满荒山。于山深小屋之中,便可听得风声、雨声、叶声、虫声,还有那细细碎碎、清清浅浅的山果坠落之声。那便是我一直向往的山境了。
那一次,我听得如痴如醉,以至于久久地立于林子里,再不前行。叶在头顶,心在山林间,不知不觉地,便感觉自己不在尘世,而是远离喧嚣,心归山林。
最后,那片林子成了我常去之地。所幸,我们在扩建新校区之时,尽可能地完整保存了林子的原貌,以至于它古朴清幽的气质未曾灭去。秋冬之际,飞鸟归南。我又得以体验鸟群之趣。每天清晨和傍晚时分,四面八方的鸟儿几乎全聚集于此地。或钻林觅食,或直冲云霄,或结伴穿梭,或引吭高歌……巨大的鸟群连而成片,形成一道壮观的云影,令人叹为观止。白天不见鸟影,只有在黎明和黄昏,在人罕语微之际,才见鸟儿在此鸣叫狂欢。“夕鸟向林去,晚帆相逐飞。”想此诗句,我便觉得,身虽在此,心却回到了久远的群鸟栖息之林。
除了山,除了林,我还向往田园,就像《归园田居》里所写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学校围墙外有一处荒地,单位的一位职工辟了荒,种了菜,原来的一片荒芜之地,顿时充满了生机。或小菜,或瓜豆,一茬又一茬,在清香的泥土地里生命未曾断过。每逢收成,她便下去劳作,然后把所得分给我们。她说:“难得有一片菜地。自给自足,又能吃到新鲜无公害的蔬菜,多好!”她并不富裕,但是,她总能与我们分享收成。我便觉得,她是一个诗意的田园派务农者了。她取的不是收成,而是生命的恬淡自得之趣。我羡慕她。有一次,在她将要采摘之时,我跟着她一起到墙外体验田园之趣,有菜有瓜即为“田”,有心有境,不正是“园”吗?
不论是“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还是“夕鸟向林去,晚帆相逐飞”,甚或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都是我那颗囚居的心深切的向往:向往宁静,向往古朴,向往诗境。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便利,不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热闹,内心深处总有一个不羁的向往。就像一匹马,囚于城市久了,总有一天,它会挣破束缚重归原野。在广阔的天地间,它才能找到心的归宿和生命的意义。
只要有心,在这个城市的一角,总能找到几处田园之趣或是山林之妙的——就像我在这个不起眼的学校里觅得一片好林子、一处好菜地一样。在这个纷扰喧嚣的世间,我竟习得了这样一种寻清觅静的技能。不过,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能到真正的山林里住,到真正的田园里劳作。栖于真正的山林,归于真正的田园,让身子和心灵返璞归真,也不枉来这个世间走一遭了。
说不尽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在网上写自己的“心情”了。曾经的青涩日子里,我会与所有人一样,在QQ面板里改“个性签名”,在空间里写“说说”,在日志里写下自己的心情故事。我简直就是一个“文艺青年”,尽弄些文绉绉的文字,还弄些诗词和古文。与所有的“文艺青年”一样,我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吟风弄月,在那里伤春悲秋。当一个个朋友造访时,看到如此“有才”的“文艺青年”,不免唏嘘慨叹一番。于是,我小小的虚荣心便得到了满足,我那悲愁得无尽头的心也得到了一些宽慰。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不喜欢袒露心声了。因为,我觉得那样宣泄情感的文字只不过是一场徒劳——知我者自知,不知我者穷辩。况且,我在想,何必求得别人的“知”与“解”?所谓的知己,其实无迹可寻,并不能通过那样的方式求得。渐渐地,我倒觉得,把自己的心声表露出来,如同把自己扒了个精光——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这样的错觉让我情难以堪。于是,且任由岁月流去,任由风沙流走,我只做固石沉底。
我想做一块又沉又重又铁石心肠的“石头”,没心,没肺,没情感。
看着网友们那些文绉绉的文字,我可分辨出他们的年龄。年过而立者,更新不多,所写不长,只写身边的“油盐柴米”,写工作与生活,写老人和孩子……大抵如此。而十七八岁、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则在日复一日地吟着自己的心情故事,他们倾诉的,大都是恋人,或者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恋人”。
韶华如风,如云,如流水,高远,缥缈,纯洁,他们的心声自然也是如此。而不论风、云、流水,他们终究去得快,且雁去而不留痕。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属于他们的年少,属于他们的“D”调的华丽。不论忧愁、欢乐,还是亢奋、激昂,都是属于他们必经的年华。
所以,尽管我情不自禁地抵触“说说”,抵触一切“矫情”的“心情日志”,但是,我仍然会喜欢看那些斑斓色彩的文字,那些青葱的日志。所以,我会如同一个孩子般,进入他们的空间,与所有的访客一样,留个“赞”,弄个“顶”,送朵花。一如当年,别人待我如此。
然而,看完他们的文字,终究还是想起自己的年少来了。我不知道,自己性情的转变,是否是一种老成的蜕变,是否是一种世故的打磨,是否是一种生命的落幕与凋谢。
不禁悲凉。已经过了年少岁月,如今,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多得我无力“说说”,多得我无暇写“心情”,多得我习惯性地把矫情收敛,把话语深藏,把性情断芒。那么,我追求的又是什么呢?是磐石吧?是老树吧?是厚土吧?世事历练,已然有许多许多事不必说了,许多许多心情不愿提了,许多许多人不必道了。一切随风逝去。且让他们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吧,作为我的故事,不让人知。因为,越是不说的人,越有故事;越是不说的人,越有内质啊。
张爱玲说,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有些人不必见
朋友与我聊天,谈及一位同学。不见她已有多年,朋友提及她便滔滔不绝。说完了,他便呆呆地怅惘。好一会儿,他才问我:“要不,我们找个时间去见见她吧?”
我说:“不见。”
“为什么?她不是挺好的吗?”
我说:“不见就是不见,不为什么。”
“要不,我们弄个同学聚会?这样人多,热闹些。”
“那我更不会去了。”我说。
不善言辞,不喜聚会。人多的地方不去,仅有对方一人在场的情况下也尽量少去。人多语繁,虽热闹,但自己总与那个场合格格不入。那样的氛围,既难为自己,也难为大家,何苦?第二种情形,如果只有对方一人在场,就那样呆呆地与对方直视,很多时候,我不知要表达些什么。在那种情形下,往往是对方在滔滔不绝。一个聊天过程下来,我只要“嗯”“啊”地发出几个单音节就可以了。不过,这不算是搪塞,我倒是乐意这么倾听。我想,还好他这么能说,否则两人这么干坐着会多尴尬。如果有一个与我一样不会说话的人对坐,那样的约会实在折磨人。所以,我便轻易不见人。
虽然不想见任何一个人,但是,我总是很深地去想某个人。
学生时代,是个闷骚的人。我同桌常常帮助我,可是我却总不领情。毕业了,我才回想起,她在我寒冷的内心留下了多少温暖。
曾经有一个社团学长,手把手地教过我许多东西。她一直关切地注视着我成长。我与她关系虽不错,但也不至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这样不冷不热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毕业。毕业后,我再没有联系她。但是,枫叶红的时候,秋风起的时候,细雨寒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来。我恨不得立即约她出来见个面。见,或是不见?内心挣扎许久,还是决定作罢。学生时代,我俩尚且不能称作“挚友”,如今,见了她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作罢,只是偶尔发一两条短信,仅此而已。不过,虽是如此,但我们都知道,彼此都在深深地挂念着对方。
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不需要多见。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一直认为,那是情感的极致。
也想过要见某人,很想见,就是那个我很喜欢的人,或是很喜欢我的那个人。最终还是决定不见。因为我知道,我不能逾越那个距离。跨过去,就近了,毁了,结束了。所以,我只能一直保持那样若即若离的距离。我的念想曾经达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但是,对她那份怀想的情愫永远停留在我的意识里。不说,不作为,不让她知,也不让旁人知。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此生,定不会再相见。
是不是很虐心?对于见或是不见,或许是一个纠结的问题,但是,在美学意义上来说,我们与某人保持一种似远又近的关系,倒可以把美维持到极致。当然,也并不是说不能见。隔个三五年,实在惦念得紧了,倒可下个决心,见上某人一面。深山老林里,于一间竹屋,两两相对。话不需多,静对时光,三杯两盏淡酒,如此足矣。
在你我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我们想见或是想终生相伴。不过,世事迷离,并不如我们所愿。倒不如淡了这份心,轻了这份念想,把你想要见的那个人,埋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在你最寂寞、孤独、寒凉,或是最幸福的时候,都可以重回你的心里,把那人翻出来,细细回想。这样,我们与那个最爱的人就从来没有分隔过,从来没有远离过。于是,你与他,或者她,便获得了形而上的永生意味。
流年里的错过
在街上遇见一位同学,那样不经意,那样欢喜。在人流如织的街上,一抬头,便见她匆匆而过。我生怕错过,猛一回头,拉住她的手臂。她也便转过来,看着我。我满脸喜悦,说:“嗨,还记得我吗?我啊,小伟!”
她久久地看着我,了然的样子:“哦,想起来了……”
我一高兴话便多:“这些年不见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漂亮!你现在在哪儿呢?过得还好吗……”
是的,多年不见,你可安好?这是阔别重逢后每个人最想知晓对方的一件事。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抖出来,而且,在心里盘算着:要请她坐下来喝杯咖啡,好好叙叙旧才行。
不过,面对我的“狂热”,她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冷淡。她只是默然,只是冷冷的。对于我的所问,她仅仅是象征性地回复我两三句。心里的一团热火突然被冷水浇灭。我觉察出气氛不对了,便立即止住话头。我知道,对她而言,我只是一个多余的过客。
在我欲言又止的时候,她突然说:“见到你真好,我们改天再见吧。”于是,她扭过头,匆匆离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立在那儿,久久地茫然。
我知道,她所说的“见到你真好”并不是真的“见到你真好”。那只是一种应付罢了。我本想跟她聊聊往事,跟她说说现状,邀请她小坐一会儿,可是,她就那样淡然地离我而去了。
我原以为,每一个人都会把人与人之间的那份情感埋在心里最温暖的角落珍存起来。可是,如今才知,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
突然想起张爱玲《爱》里的一个场景: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于是,他们就这样错过了一生。
我在想,人的一生究竟会有多少次错过?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这是张爱玲说的。我想,在我们如烟火般稍纵即逝的流年里,如果不怀着一份浓烈如酒的挚情,那我们的一生,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生命会有多大的苍白与豁口?
亲爱的久违的你,不论你是否还记得我,我都觉得,如今遇上你已经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了。因为这样,我可以好好回想你的容颜,回想你的过往,回想你我流年里的那些璀璨而斑斓的往事。
见到你真好。这样想时,心里便一点点、一点点地温暖了起来。
半生悲凉,半生欢喜
夜晚回家,走在林荫小道上,一股浓烈的花香扑鼻而来。才想起已是初夏,正是夜来香开花的时节。
虽然对花有好感,但因其过于浓艳,所以一直以来都不十分喜欢。对于夜来香这类难登大雅之堂的花,更没有太多的关注。可是,不知是不是年纪渐长的原因。这几年,凡是向来不甚关注的东西,我反而更留心了起来。虫鸣林静,闻得此香,内心欢喜得紧。于是,在花前多待了一会儿。
想来可笑又略有可悲,夜来香真正的模样我从未注意过。只知道那是一些不起眼的小花,连它的颜色究竟是白是黄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于是,就着闻花的时机,我凑近了瞧。的确是些小得不起眼的花,花身纤细似豆芽,花瓣如星状,又似轻巧的喇叭,浅黄的花一串一串的,开得正热闹。
我第一次对这种不起眼的植物充满了好感。花虽称不上精致,却馥郁;形虽小,但一串一串地开满整株植物,竟有了“蔚为壮观”的磅礴感。
夜来香开得如此寂寞,又开得如此轰轰烈烈。在那浓浓的月色中,没有人看清她的容颜,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姿态。人们只是因一阵花香而轻叹:“哦,是夜来香。”之后,便淡然离开。
晚风轻拂,露凝滴水,花香轻荡,人走之后,夜来香继续自己的绽放。所有的花都善于给自己涂脂抹粉,可夜来香从不。那惨淡得发白的脸庞,从来不会为谁容。在那长长的孤寂的一生中,她没有一个值得为其“容”的知己。所以,她的一生用不着那些浓脂艳粉。只把它们吸入内,化而为血,幻化成浓郁花香飘荡在天地间。
正因为孤寂,所以她极力让自己的灵魂飘荡得更广阔,更邈远,更浩荡。没有任何一种花的芬芳比她来得更广阔,更霸道,更狂野,更丰盈。
容颜清淡似水,心性却浓烈如酒。生性不爱花,如今却为这淡雅而有气质有灵魂的花倾心。
用手机拍了照,把它带回家,权当个小小的欢喜。回到家,放在电脑里,顺便在网上查一查她的资料。这下,我才知道夜来香在夜间飘香的秘密。原来,别的花在白天涂脂抹粉、散发香气是为了招蜂引蝶。而夜来香的故土在热带,白天气温高,飞虫少出。到了傍晚时分,气温骤低,它们才出来觅食。于是,夜来香开始散发浓烈的香气,引得飞虫为其传播花粉。如此,一代接一代,夜来香便有了在晚上飘香的习性。
开花不美,时间不佳,连选的昆虫也是如此“下等”,我不禁苦笑。更令我感到失落的是,此花不宜放在室内,否则,花香会引起人们头晕、气喘等。想来,是香气过于浓烈的缘故。因此,尽管她芳香扑鼻,可终究登不了堂,入不了室,供不得人观,供不得人赏。
看来,她注定一辈子孤芳自赏,不得知己。
是林黛玉?是妙玉?是绝世佳人?是孤芳自赏?是美人迟暮?
由夏及秋,由炎入寒,夜来香的花期很长。花期长,对其他花来说是一件好事。可对于夜来香来说,却俨然多了一份无奈和悲凉。在生命最蓬勃的夏天,在最富诗情画意的秋天,夜来香与百花一样,渴望向大地上所有的生灵展现她的容貌与芬芳。可是,那长长久久的花期,竟无人问津。
这就是夜来香的宿命吧?
这就是夜来香如烟花般的悲凉吧?
不过,慰藉的是,她从没有因她的宿命而谢过她的花瓣,从没有因悲凉减弱过一丝芳香。月夜中,在那场长而寂寥的孤独花期中,她一直开得那么高洁,那么淡雅,那么隐忍,又那么尽兴。
想来,有月色的地方必有悲凉,有悲凉的地方必有属于她自己的美丽与自得吧。
心绪莫名的夜晚,在那柔似水的皎洁月光下,在款款清风中,我见一朵夜来香,脸上含着清清浅浅的露,不知是悲还是欢地在笑。
有风儿在对你歌唱
在漫山遍野盛开着紫色小花的地方,有风儿在对你歌唱。
这是我对于花的最美憧憬,也是我对于生活最理想的构想。
有风,有草,有紫色小花,对于我这种不谙世事的人来说,已经是我想要的全部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活着不是来解决问题,而是来面对问题的。人的一生究竟能解决几个问题?不说大问题,连鸡毛蒜皮的小事恐怕都难以解决。比如选择题。有人问我,你喜欢什么花?我想了想,不知该选择什么。好像喜欢的花不少,但真正能让我刻骨铭心,触动我灵魂的,我却说不出来。就像读书的时候给别人写同学录,“你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喜欢的食物是什么”这一类问题一度让我不知所措。以至于后来,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想我喜欢的颜色和食物。选择性障碍不仅仅存在我个人,它应当是一种普遍现象,尤其是对于有选择性强迫症的人更是如此。一个形而下的小小选择题,都令人如此困扰,那么,形而上呢?是不是更难解决?在我们那漫长的一生中,庸庸碌碌的我们究竟能解决几个真真正正的问题?
关于喜欢什么花,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去思考。因为不愿下一次有人提起这个问题时我再次语塞。一直以来以为自己喜欢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冰雪绰约,冷艳孤傲,那便是我一直憧憬的画面。可是,这样的认知仅仅来自古典诗词。直至一次旅途中,我匆匆见了梅,才知道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植物。那不是我认知中的梅:它既无曲,又无奇,也无疏。整个密密匝匝的,成簇而立,零乱臃肿,毫无古典的姿态美。原来,我的认知、憧憬与我接触到的现实有如此大的差距。不过说来可笑,记忆堪忧的我不能确定,自己究竟见没见过梅。也许,那时我看到的并不是梅;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梅吧。
对于一直憧憬着的美好的东西,一旦有一天接触到真相,发现如梦幻泡影时,你不愿承认那是现实。于是,在这样一种不确定状态中,我依然对梅有着种种憧憬和遐想。我想,真正的“梅”并不如我所见,它一定会以最完美的姿态继续等待着我的到来。
也曾觉得自己喜欢水仙,因“凌波仙子”四个字。“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凡是超然于世的东西,我都情有独钟,都奉为图腾。梅花不可见,水仙倒容易买到。那一年临近春节,我从市场买来一株水仙,配了个古朴精致的小盆。注水埋石,水仙就在我的书桌上自顾自地生长着。没过多久,花开了,洁白的瓣,浅黄的心,倒是不错。可看久了,便觉出它的稀松平常来。它单独地立于我的书桌上,无特异之姿,也不张扬,更不娇艳。总之,就是那样平淡无奇。想来,先前对于水仙的认知与情感还是受别人言论影响的,一心以为水仙是超俗之物。如今看来,“凌波仙子”之名多半只是因为其水栽而得。于是,心生失望。再过一段时间,水仙凋了。我的书桌只剩下一盆枯败的草,更显凌乱不堪。
不论是梅还是水仙,我对它们的认知都和现实有着不小的距离。我知道,寻求某种问题的答案,不能受别人言论的影响。忽然想起在微信圈里一位朋友发过格桑花图片。那一天,他们路遇格桑花。车随意而停,一家人欢喜地下车观赏格桑花。我先前只听说过这种花,并未见过。当看到那种在杂草丛生的荒山野岭间率性而立,随意而长,肆意而开的野花时,心底久未被触碰的领地被击中。那种感觉,就像你从未遇到过令你心动的人,当有一天,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心就那样被柔柔而甜蜜地痛击一般。这样回想起来,从小就对野生植物有种说不出的欢喜:水边的芦苇,路边的蒲公英,山间的狗尾巴草……都是我童年最美的记忆。记得有一次,当看到一大片紫色的薰衣草在我面前洋洋洒洒地铺洒开来时,心里突然被欢喜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空隙。于是,喜欢上了薰衣草。
对于熏衣草和格桑花的喜欢,不是缘于它们“浪漫”“幸福”的花语,而是一种莫名的情绪。不喜欢牡丹、玫瑰,是因为它们属于尘世之花,雍容得过于富丽和喧嚣。少有人注意到,远离尘世的山间,野地,沟渠,会悄悄地盛开一些自得的花。空山荒地,茅屋三两,杂草蔓延,总有些不知名的野花,从土里挤出来,从岩石下探出来,从杂草中挺出来,寂然而立,默然而开。它们在那喧嚣繁华的尘世间辟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隅。在山间,路旁,溪边,岩下,它们开出了一朵属于自己的尘世之花,清清浅浅,绵绵流香。
于是,有了超然脱俗的灵魂。
我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对野花有那样一种深深浅浅的欢喜,有那样一种丝丝缕缕的忧伤,还夹杂着黯然魂伤的悯默。
原来,自己一直有最喜欢的花种,只不过一直被尘世间厚厚的土壤深埋而不自知。那些梅花、水仙,那些玫瑰、牡丹……都不曾如此真切地走进我的内心深处,抵达我灵魂的角落。可是有一天,当面对郊外的一大片不知名却开得洋洋洒洒的野花时,我却久久地立于跟前,再不前行。我倾听它们的声音,分享它们的欢喜,感受它们的孤寂。那些卑微的小花离尘世与繁华如此遥远,却开得如此自得,如此喜悦,如此丰盈。这不是我一直向往的生命姿态吗?
突然为之前受困于喜欢什么花这个问题而自嘲。想来,世间种种选择题,不论是形而上的,还是形而下的,原本都不难解答。答案一直在我们心中。只不过,人心有深浅之分,有宁静与喧嚣之分,还有功利与超脱之分。
如果再有人问我喜欢什么花,我决不至于语塞。因为我知道,在我心底,一直有几欲喷薄而出的强烈向往。
在那漫山遍野盛开着紫色小花的地方,有风儿在对着你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