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霸王别姬：枭雄的末路
霸王也有沮丧的时候。
在此之前，项羽一直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是不是老了呢？其实不是，他刚刚过了三十岁，正值壮年。
他是那个时代的英雄，坚强、勇敢、有进取雄心，他的军队骁勇善战，无坚不摧。然而，他性格上有很多弱点，残暴、多疑、自私、狭隘。这决定了他只是一员勇将，不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也不是一个非凡的领袖。只要他率领军队冲锋陷阵，没有打不赢的战斗，然而他的敌人越打越多，自己则越打越弱。
韩信攻陷齐国后，西楚王国已经处于汉军东西两面的夹击中。这个时候，项羽第一次妥协了。他与刘邦签下了和平条约，以鸿沟为楚河汉界。实际上，他已经承认了刘邦的势力，自己不再是凌驾于诸侯之上的霸主。对他来说，这是军旅生涯的重大妥协。盛气凌人的霸王，开始感到日薄西山。
刘邦与项羽签订互不侵犯协约后，打算退回关中，谋士张良与陈平进言：汉军控制大半个中国，项羽已是穷途末路，二十万精兵在齐境损失殆尽，缺兵少粮，必须乘胜追击，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番话，令刘邦如梦初醒。他悍然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全军总动员，追击正在撤退途中的项羽，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公元前202年，这是自秦末烽火点燃以来的第六个年头，漫长的战斗终于看到终结的曙光，有一方将成为光荣的胜利者，而另一方将倒下，成为战争祭坛上的牺牲品。
刘邦毁约，追击西楚兵团至固陵，同时紧急命韩信与彭越两支劲旅速来会合，共同围歼西楚兵团。令刘邦没想到的是，韩信与彭越都按兵不动。这是为什么？在楚汉战争中，韩信与彭越是汉军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关键。特别是韩信，策划“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平定三秦，而后平魏、破赵、降燕、灭齐，取得了一系列辉煌的胜利。彭越虽然战功不如韩信显赫，但他不断地袭扰西楚大本营，截断楚军粮道，多次迫使项羽分兵，在关键时刻屡屡拯救刘邦的性命。这两员大将，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韩信不听从刘邦的调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平齐之后，刘邦曾要求韩信迅速率兵西援，当时韩信就按兵不动，反倒派人前去向刘邦提出一个要求：“齐人伪诈多变，反复无常，南面又与西楚接壤，形势不稳定。请允许我为假王，镇抚齐国。”假，在古汉语中，就是代理的意思。韩信伸手要权，要全权代理齐国国王的职责。当时，刘邦还被项羽围困在广武，一听韩信讨价还价，心中大怒，骂道：“我被困在这里，日夜盼着你能来救我，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当王。”身旁的张良与陈平一听，踢了刘邦一脚，在耳边说道：“现在时局不利，韩信就是想称王，您有办法吗？不如先答应他，把他稳住，不然万一他有二心，后果不堪设想。”刘邦反应敏捷，马上口风一转，对韩信派来的人说：“大丈夫平定诸侯，要当就当个真王，当假王干什么呢？”立即宣布封韩信为齐王。韩信这才同意出兵，迫使项羽不得不放弃进攻，并与刘邦签下和平协约，撤兵东返。
眼看合围项羽的机会来了，韩信与彭越两人却按兵不动。彭越当初被授予魏相国，魏王魏豹死后，魏国的王位出现空缺，彭越认为自己战功卓著，理所当然是魏王人选，可是刘邦一直没吭气。如今刘邦有求于己了，先按兵不动吧，提醒汉王一下，不要忘了封我为王。韩信呢？他被封为齐王了，可是他也有顾虑：第一，这个封王是自己提出来的，不是汉王主动封赐的，得来有些勉强；第二，虽然封了王，地盘还没有确定下来。因此，韩信也按兵不动，提示刘邦，看你封我为王是不是真有诚意呢？
缺少韩信与彭越，刘邦根本就不是项羽的对手。西楚霸王对刘邦撕毁协约愤怒不已，反戈一击，刘邦被打得大败，只得转攻为守。刘邦恨恨地对张良说：“韩信、彭越都不听我的，怎么办？”
张良深谙人性的弱点，回答道：“西楚快完蛋了，韩信与彭越还没有分到自己的地盘，所以按兵不动。您如果愿意与他们分享天下，他们立马赶到。”张良一说，刘邦明白了，便把从睢阳到谷城的地盘划给彭越，立为魏王，将陈邑到海滨的地盘划给齐王韩信。韩信与彭越笑逐颜开，心满意足，马上率军投入战场。
这是项羽一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也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每一天似乎都那么漫长，阴云密布。
在兵力绝对占优势的情况下，刘邦开始反扑。项羽一生从来没有打过败仗，只要他怒目一睁，横戈马上，敌军马上望风披靡。他的盖世神武，纵然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也是旷世奇才。可是这次，他要栽跟头了。
楚军的溃败已不可避免。项羽边战边退，直退到垓下。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却将被写入史册，记下曾经风光无限的西楚霸王最后的记忆。这支曾战无不胜的军队，再也看不到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气概。所有将士垂头丧气、沉默寡言，今天还是一个大活人，明天呢，也许是横卧于沙场的一具尸体，任由马蹄践踏与蹂躏。众人悲从心生，不禁追忆起故乡与亲人，漫长的明天过去后，还能不能回到魂牵梦萦的家园呢？
然而，汉军的铁蹄却无情地踏破残梦，一贯强调兵贵神速的韩信率先追上溃逃的楚军，将其围困于垓下。其余大部队源源不断地跟进，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的垓下围堵得水泄不通。项羽的日子越发难过，不仅士兵的数量日见减少，粮食也基本耗尽。当然，霸王还是那么骁勇，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但每次都无法突破汉军铁桶般的包围圈，除了在战场上留下一堆尸体外，没有更大的战果。
韩信加速了楚军的灭亡。他与项羽都堪称史上之名将，然而风格迥异，韩信以谋略胜，项羽以勇猛胜，两人生平罕有败绩，如今两强相遇，势必要分出个高下。显然，韩信棋高一着。韩信并不强攻，而是采取心理战术，他让士兵们在夜里集体高唱楚歌。自春秋战国以来，楚国形成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与北方儒学为主的中原礼仪文化不同，楚文化更富有人情味，楚歌充满思乡的情调，略带淡淡的忧伤。
楚歌四起，随风飘荡在夜空中。西楚士兵听之流泪，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项羽闻之更是大惊失色，他没有乡愁，没有哀思，却震惊了：“难道楚地已经全部沦陷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楚人唱着楚歌呢？”
在一片略带悲戚的歌声中，楚军士气凋零，项羽心情沉重。如今处境危险，还不知能不能冲破重围，重振雄风，或者，这里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他从卧榻上起身，饮酒消愁。他想起当年在巨鹿城下大破秦军的辉煌一幕，想起在鸿门宴上因为恻隐之心而放走刘邦，若不是这一念之差，哪有今天这样凄凉的处境啊？才短短几天时间，他发现自己衰老了许多，心境更加苍凉。
何以解忧消愁，唯有美酒与女人。他出征时，总带上自己最宠爱的女人虞姬。此时此刻，唯有女人的温柔，让他心中涌现出一丝暖意，英雄刚烈坚强的心，消融于女人无限的柔情蜜意之中。虞姬每斟上一斛酒，项羽就一饮而尽。在美人的眼中，项羽是位伟岸男子，盖世无双的大英雄，他的英雄气概比山更高，比海更深，吞吐天地。她情愿陪伴在他身边，无论是在他春风得意之时，还是在他失落潦倒之际。
此时，帐外传来马嘶声，是项羽心爱的坐骑乌骓马，莫非它也知道主人无可奈何的际遇吗？心爱的女人啊，心爱的战马啊，相伴一生，如今是否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一向与风雅不着边际的西楚霸王项羽，竟然触景生情，情至极致，唱起诗歌了。他悲从心生，慷慨而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击节而歌，虞姬踏歌舞剑，衣带飘飘，宛若天仙。项羽一阵悲凉，汉军将垓下围得水泄不通，即便自己能冲出重围，也不可能将虞姬一起带出去，知己红颜，难道要像一片落叶飘零于风中吗？我项羽一世英雄，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无法救走，那算什么豪杰呢？想到这里，项羽以袖掩面，泣下数行。男子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虞姬知道项羽的忧虑，她没有后悔，因为项羽的这几行泪，让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他全部的爱。爱是女人的全部，因爱而生，因爱而死，有什么遗憾呢？一舞之后，虞姬从容地和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说罢，忽然挥剑往脖子一抹，项羽大惊，伸手夺剑，可是已经来不及，血注喷涌，娇躯倒在项羽怀中，脸庞依然是那么美丽与纯洁。项羽抱着虞姬的尸体痛哭，谁知英雄末路时，竟是如此之悲凉。不仅是项羽，左右侍卫也不由得泣不成声，不能抬头仰视了。
这一夜，项羽收拾起悲伤，决定杀开一条血路。
项羽纠集了八百名勇士组成精锐骑兵，这些人长期追随项羽南征北战，骁勇无比。后半夜，项羽的八百骑兵出其不意地向南突围。这些人太骁勇，战斗力太强了，汉军的几条防线竟然都被突破，让这支骑兵队突围而出。
第二天清晨时，汉军才发现突围而出的，竟然是项羽本人。这还了得！刘邦急令骑兵将领灌婴率五千骑兵追击。项羽的八百骑兵在突围时便损失大半，沿途还不断地与汉军的追兵交战，伤亡很大，就这样一路打一路逃，流窜到淮河边。渡过淮河后，项羽清点了一下剩余兵力，只剩下一百名骑兵。此时，汉军也抵达淮河岸边，项羽与他的残兵败将鼠窜到阴陵。
在逃窜过程中，项羽迷路了。恰好有一农夫路过，项羽便向农夫询问。不料，这个农夫一听此人正是西楚霸王，便故意给他指错方向。也许是对项羽的暴行深恶痛绝，也许是亲人曾死于其手，他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置项羽于死地。项羽一伙人顺农夫所指方向行进，却走入一片茫茫的大泽中。他情知中了农夫的诡计，急忙掉头而走。然而，汉军的追兵却利用这个时间差追了上来。
项羽的卫兵们拼命抵挡，又一次血战后，只剩下二十八名骑兵与项羽本人，杀出重围，到了乌江，身后却是数千人之多的汉兵。寡众悬殊！项羽望着他的二十八名骑兵，此时的他风尘满面，身陷危境，但要用行动证明他的勇敢无畏。他以沉重的语气说：“自我起兵以来，已经八年了，身经七十余战，每战必胜，未尝败北，称霸于天下。如今被困在此地，此乃天欲亡我，非战之罪。今天，我要与汉兵决一死战，与诸位一道奋勇冲杀，必定要三战三胜，杀破重围，斩杀敌将，砍倒敌旗，向诸位证明，亡我者上天也，非作战不力也。”
英雄在末路时，仍然是个英雄。
汉军把项羽一伙人包围起来。项羽将二十八名骑兵分为四组，一组七人，分别突击一个方向。项羽对他的骑兵们说：“我先为诸君取敌将首级。”说罢，他大呼一声，拍马直冲敌阵。汉兵向来对项羽畏之如虎，即便霸王已经穷途末路，可是那排山倒海之气势，令追击的士兵胆战心惊，纷纷溃退。项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杀一将，然后安全返回。
项羽一退，汉兵又重新聚围。
项羽扫视着黑压压的汉兵，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他检点一下，第一次冲锋竟然没有兵员损失，满意地说：“好，我们再次杀进敌围。”说罢，身先士卒，再闯敌阵，又一次斩杀一名汉军将领，而后返回。这次冲击，项羽与二十几名楚兵杀死了一百多名汉兵，而西楚骑兵仅战死两人。项羽颇为自得地对骑兵们说：“怎么样？”诸骑兵下马拜道：“正如大王所说的一样，大王果真是英勇盖世。”
就在这个时候，江中漂来一叶小船，来人是西楚故吏乌江亭长。在项羽溃败途中，西楚官员们逃的逃，降的降，沿途项羽都没能得到帮助与补给，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如此忠心的官员，项羽有点感动。
乌江亭长拜见项羽，说道：“大王赶紧上船吧。江东虽然地小，好歹方圆千里，有数十万人，足以称王了。如今只有小臣有船，汉军来了也没法渡江。”项羽望望长江的对岸，再看看这艘小船。唉，我项羽纵横一世，现在却要靠一艘小船来救命，到荒芜的江东，我颜面何存？英雄可以轰轰烈烈去死，却不能苟且偷生。想到这里，他笑道：“老天要亡我，我渡江又有什么用呢？当年我率八千子弟兵渡江西进，如今八千子弟兵，没有一个活到现在，纵然江东父老怜悯我，立我为王，我又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呢？”
项羽转头对乌江亭长说：“你是一位宽厚长者，我没什么东西可赏赐给你，只有这匹乌骓马，跟随我五年了，在战场上所向无敌，可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了心爱的宝马，就把它送给你吧。”说罢，他让人牵来宝马，拉到船上。项羽不走，他忠实的卫兵们也情愿与他同生共死。乌江亭长苦劝，但项羽心意已定，只好自己搭载着乌骓宝马，渡江而去。
这时，汉军追到江边，项羽令所有战士弃马步战，与汉军短兵相接。要死，就要死得慷慨悲壮，项羽挥舞宝剑，剑锋所至，血光四溅。他杀红了眼，一个又一个敌人倒下，又有更多的敌人冲上来。他一人杀死汉兵数百人，项羽的盖世武功，确实名不虚传。可是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已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手下全部战死了。
项羽大喝一声，横剑胸前，汉兵纷纷倒退。他浑身上下十余处伤口，鲜血直渗出来，然而还是那么英勇神武。突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汉军骑兵中，有一将领吕马童，是项羽的老相识。项羽喊话道：“你不是我的老相识吕马童吗？”
吕马童不敢吭声，只是悄悄地对汉将王翳说：“这就是项王没错。”
项羽仰天笑道：“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封邑万户，购我项上人头。也罢，今天就算我为老朋友做点事吧。”他锋利的剑锋划过自己的咽喉，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染红了乌江畔千年的砾石。他选择了这种英勇的方式，来完成人生最后一搏，以捍卫自己的荣誉与尊严，英雄庞大的身躯倒下，结束了非凡的一生。死得慷慨，死得悲壮。
虽然项羽是个不合格的政治家，也做了许多坏事，但他是推翻暴秦的第一功臣，自有其不可抹杀的历史贡献。“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从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这首诗，可以看出项羽人格魅力虽千年仍影响后人。
项羽之死引发一场骚乱。
为了争夺霸王的尸体，汉军内部一阵自相残杀，项羽的身体被切为五块，被王翳、吕马童等五人得到。刘邦没有食言，将封赏的一万户分割成五份，每人分得二千户，这五个人都被封侯。由此不难看出，汉军官兵为什么要拼了老命抢得一块霸王的尸身，因为确实太值钱了。
西楚霸王死后，西楚全境投降，这意味着持续四年的楚汉战争，最终以汉王刘邦的全面胜利而告结束。刘邦在笼络人心上有一套本领，虽然项羽生前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还多次险些丢了性命，可是他还是厚葬项羽，并亲自主祭，在祭场上痛哭。即便这是作秀，还是赢得了人心。
一个旧日的英雄倒下。
一个崭新的帝国从战争的废墟中诞生。
项羽死后两个月，在汜水之阳，刘邦以胜利者的姿态，拜天祭地，正式称帝，史称汉高帝。
中国的历史翻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