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自北方的狼

大汉帝国兴起的同时，匈奴在北方辽阔的草原上刮起一股旋风，成为中原政权之劲敌。

匈奴的辉煌，始于传奇英雄冒顿。冒顿之前，北方草原有三大势力，除匈奴外，还有东胡、月氏。冒顿本是匈奴太子，当他发现父亲头曼单于有意废黜自己时，便秘密建立一支只效命于自己的铁血兵团。凭借这支武装，他发动政变，弑父夺权。冒顿野心勃勃，不仅要成为匈奴之王，还要成为北方之王。

当时东胡王实力强大，根本瞧不起冒顿。他派人前往匈奴，傲慢地向匈奴单于索要坐骑与爱妾。冒顿不露声色，全部应允。东胡王误把狮子当绵羊，以为冒顿软弱可欺，遂不再有任何戒备。不想冒顿只是放烟雾弹迷惑敌人，暗地里动员倾国之兵，凡可以作战的男子，全部出征，落后者斩。仅仅一战，冒顿便迅雷般灭掉劲敌东胡，震动天下。

冒顿一战成名，这只是开始。他挟胜利之威，杀入月氏，如恶狼撕咬猎物，兵锋所至，所向无敌。几乎一夜之间，北方草原的权力版图被改写，匈奴、东胡、月氏三强并立的局面，变成匈奴一枝独秀。北方蛮族，都在匈奴的铁蹄声中深感震撼与恐慌。冒顿成为高高在上的北方之王，此刻的匈奴，其土地之广袤，几乎可以与汉帝国相媲美。

刘邦曾以为，西楚霸王项羽死后，天下再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可是他错了，北方之狼已经悄悄把爪子伸向中原。

汉高祖六年（前201），匈奴铁骑越过边界，悍然进攻汉帝国边境。韩王信叛降，汉帝国北门洞开，冒顿大举南下，越过句注山，围攻太原，进逼晋阳。匈奴骑兵狂飙突进，刘邦坐卧不安，御驾亲征。天下最强大的两支军队相遇，谁将成为胜者呢？

身经百战的汉军名不虚传，大将周勃、夏侯婴、灌婴各率一军，对晋阳展开猛攻，击退匈奴骑兵。灌婴指挥燕、赵、齐、梁、楚等封国的车骑部队，穷追猛打。胜利在望时，严寒迟滞了汉军的进攻，因冻伤而失去战斗力的士兵超过三成。

是继续挺进，还是等待来年春暖后再战呢？刘邦迟疑不决。

一份情报让刘邦下定继续进攻的决心。汉军侦知冒顿的大本营设在代谷，若能突袭代谷，俘虏冒顿，便可一劳永逸解决北方边患。刘邦老成持重，连续派遣十批间谍潜入代谷附近侦察敌情。冒顿将计就计，把精锐部队隐蔽起来，置老弱病残于军中。十批间谍得出相同的判断：代谷守备薄弱，不堪一击。

为慎重起见，刘邦派精明能干的娄敬潜入代谷，做最后一次侦察。娄敬侦察缜密，断定代谷是个大陷阱。他迅速南返，打算制止刘邦进攻代谷。行至半途，他吃惊地发现，汉军已经倾巢而出了。刘邦等不及了，没等娄敬返回，就下令兵分两路：由周勃、樊哙率领一路人马，进击硰石以北，寻歼被击溃的匈奴残军；自己统领夏侯婴与灌婴的部队，即刻北进，直扑代谷。

娄敬紧急求见刘邦，认为冒顿乃是故意示弱，诱使汉军进攻代谷。他分析说，冒顿继位以来，灭东胡，破月氏，南下吞并楼烦与白羊，占领河南之地，围马邑，降韩王，威震天下。如今大举南下，定会耀其兵威，壮其声势，可代谷却只有老弱残兵，有悖常理，可见其中有诈。

刘邦以军队已经出发，无故回师会影响士气为由，坚持进攻代谷。娄敬拼命阻止，刘邦大怒，咆哮道：“你这死贼有何本事，不过靠着一张利嘴，才混得个官职，居然敢妖言惑众，扰动军心，该当何罪？”下令把娄敬抓起来，投入监狱。

汉军长驱直入，进抵距离代谷很近的平城。在平城附近，有一座山，名为白登山。刘邦做梦也想不到，这里差点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娄敬所言不差，冒顿早就布下天网地罗，只等刘邦钻进来。当刘邦陈兵于白登山，匈奴骑兵如潮水般涌来，号称四十万之众。这个数字有些可疑，多半是虚张声势。俯视白登山脚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刘邦意识到中了冒顿的圈套，后悔莫及。

双方在白登山对峙七天七夜，匈奴人无法突破汉军的防御，汉军也未能打破包围圈。形势对刘邦非常不利，一是严寒的天气，使士兵的伤亡不断增加；二是如果不尽快突围，军队很快就会陷入缺粮的窘境。怎么办呢？刘邦心急如焚。

正在刘邦进退两难之际，素有“智囊”之称的陈平想出一条计谋。计谋的重点，是利诱收买冒顿单于的夫人（匈奴人称为阏氏）。入夜时分，一名说客偷偷地溜进匈奴的兵营，设法进入阏氏的帐篷。阏氏大吃一惊，来人立马跪下磕头，自称是大汉皇帝派来的使臣，特来献礼。说罢，他打开礼盒，呈献在阏氏面前，盒内尽是珠宝玉器黄金饰物。女人皆爱美，阏氏又怎能例外？

来使对阏氏说道：“大汉皇帝被单于围困，愿与单于罢兵修好，天子愿意将国内最美的女人，献于单于。”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帛画卷，将卷轴展开，上面绘着一位美艳欲滴的女子。这就是陈平想出的诡计，女人妒忌心强，哪容自己丈夫有其他女人呢，阏氏心头醋意大发。为了阻止这种事的发生，阏氏前往见冒顿说：“汉匈两国君主不应该兵戎相见，单于即便得到汉地，也不适合我们游牧民族居住，况且听说汉朝皇帝有神灵相助，单于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冒顿真的在考虑从白登山撤围。后世的历史学者多数夸大陈平所谓“奇谋”的作用，冒顿的性格冷傲无情，绝不是那种可以被女人一席话而改变决心的人。怎么可能因为阏氏的几句话，就放过刘邦呢？他放弃围歼刘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翻阅史书，可以找到真实的原因是：周勃所统领的汉军已经抵达平城。当时周勃正在另一战场追击匈奴骑兵，他得知汉高祖被围的消息，火速率部前往救援，前锋已抵冒顿的包围圈。周勃若与刘邦会师，汉军总兵力三十二万人，虽略逊于匈奴的四十万人，然而一旦战事陷入僵局，汉帝国还有源源不断的兵源，而匈奴已是倾国之兵，再无战略预备队可用。即便冒顿是战争赌徒，也不敢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以整个民族的命运来进行一场旷世豪赌。

经过慎重的考虑，冒顿决定撤去包围，放弃歼灭刘邦的计划。第八天清晨，匈奴人撤围一角。这一天正好大雾，也给刘邦的顺利逃脱提供了绝佳的机会。汉军立即从缺口撤退，刘邦第一个念头，便是要驾车狂奔。大将夏侯婴制止道：“不能逃得太快，若匈奴人看到我们方寸已乱，反而会惹祸上身。”陈平下令两边的军队拉起劲弩，箭头向外，警戒敌人可能发起的突袭。就这样，大军有条不紊地撤退，当跳出匈奴人的包围圈之后，刘邦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白登山之战是汉匈三百年战争史的开端。双方投入兵力之多，远远超过后来的各次会战，匈奴出动四十万大军，几乎是倾国之兵，汉军投入三十二万人，总计交战兵力达七十二万人。此役堪称一代枭雄冒顿单于的军事代表作，可见其用兵诡诈多谋，久经沙场的刘邦差点阴沟里翻船。匈奴以此惊天一战跨入超级强国之列，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是汉帝国头号对手。

尽管冒顿未能擒获刘邦，但他仍然是胜利者。大汉皇帝居然使出收买阏氏这种不入流的策略，以图解围，很明显在心理上就已经是失败者了。从此以后，汉军对匈奴的军事力量有一种畏惧的心理。这种畏惧心，直接导致和亲政策的出台。

提出和亲政策的人，仍是娄敬。娄敬被投入监狱后不久，刘邦从白登山狼狈逃回。刘邦有个优点，知错能改，不失为明君。他把娄敬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亲自道歉，并擢升为“建信侯”。娄敬因祸得福，得到刘邦的信任。

白登山之战后，冒顿继续发动进攻。匈奴军队侵入代国，代王刘喜是刘邦的哥哥，这个阿哥没有什么本事，竟然惊慌失措，落荒而逃。刘邦非常生气，把哥哥的封王撤了。匈奴人的嚣张气焰，令刘邦心烦意乱。这时，他又想起娄敬。

娄敬向刘邦分析两点：首先，汉帝国初创，天下刚刚安定，百废待兴，要休养生息，不可轻启战火；其次，匈奴是化外之人，不能用仁义感化。要怎么办呢？娄敬提出与匈奴和亲的政策。在娄敬看来，只要刘邦牺牲长女鲁元公主，下嫁给冒顿单于，与匈奴和平共处，冒顿势必会立公主为王后，以后生下的儿子，将成为匈奴的太子。这样，冒顿就成中国皇帝的女婿，匈奴的太子就是中国皇帝的外孙。试想想外孙岂能跟外祖父作对呢？这么一来，可不战而令匈奴臣服。

刘邦十分高兴，打算将鲁元公主嫁给冒顿单于。鲁元公主的生母吕后勃然大怒，她岂肯让宝贝女儿嫁到蛮荒之地？吕后绝不是一般的皇后，她有魄力有势力，刘邦不得不让着她三分。由于吕后坚决不肯答应，刘邦被迫使诈，从民间挑选一名女子，假扮成鲁元公主，向匈奴提出和亲请求。

冒顿大喜，马上答应这门亲事，迎娶汉朝公主。不过，事情很快穿帮。当冒顿得知刘邦居然使用偷梁换柱的诡计时，他冷落了这位冒牌公主，如此一来，娄敬设想的以姻亲关系来束缚匈奴的设想泡了汤。

不过，从此以后，和亲政策成为汉帝国牵制蛮族的重要政策。这个政策虽有某种缺陷，但起到沟通汉帝国与其他游牧民族的桥梁作用，为民族融合做出积极的贡献，也大大减少了边境的战争。

和亲后的汉匈关系明显缓和，但边界冲突仍时有发生。雄才大略的冒顿单于是北方无可争议的霸主，高高在上，俯视四方。刘邦去世前，曾衣锦还乡，在父老乡亲面前，慨然击节作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隐隐透露出对帝国边疆的忧患之心。

刘邦去世后，冒顿单于曾写一封信调戏吕后，大意是说，吕后是寡妇，他冒顿是鳏夫，两人正好相配，不如就嫁匈奴好了。吕后读信后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打算大举讨伐匈奴，不过当时汉军能征善战的名将如韩信、彭越、英布等人都被铲除，而匈奴的军事力量如日中天，在群臣的极力反对下，最后只得作罢，这就是所谓的“嫚书之辱”。

汉文帝上台后，仍延续高祖时代的和亲政策，以稳定北方的边疆。冒顿单于去世，匈奴新的统治者是老上单于。汉文帝信守盟约，挑选一位王族女子，嫁给老上单于。然而和亲政策没能够羁縻住匈奴扩张的野心，老上单于比父亲冒顿单于更加狂妄，完全不把汉帝国放在眼中。

文帝十四年（前166），老上单于悍然撕毁和平盟约，亲率十四万骑兵南下，这是白登之战后匈奴最大规模的用兵。这次袭击令汉帝国损失惨重，要塞朝那、萧关失守，彭阳陷落，匈奴骑兵的前锋已经直抵甘泉，距离帝国的首都长安只有八十里。

面对匈奴的攻势，汉文帝表现出应有的冷静与从容。他在长安城外布防十万名士兵、一千辆战车，亲自巡视检阅部队，封赏有功将士，提振士气，并任命张相如为大将军，全权指挥对匈奴作战。鉴于汉军防守严密，老上单于见好就收，撤兵北去。

八年后，即文帝后元六年（前158），匈奴又一次大举入侵。六万名骑兵攻掠上郡、云中，杀掠甚众，烽火警报沿着长城的烽火台，传到长安城。

为了预防匈奴突进，威胁帝国的首都长安，汉军屯兵于细柳、霸上、棘门，指挥官分别由周亚夫、刘礼、徐厉担任。

为激励士气，汉文帝亲自巡视三兵营，犒劳全军将士。首先抵达霸上兵营，皇家车队畅行无阻，兵营指挥官听说天子驾到，立即打开辕门，将士们列队恭迎圣驾。紧接着皇帝巡视棘上兵营，情况差不多，天子的车队自由进出，没遇任何阻拦，从将军到下级军官，迎进送去，夹道欢迎。

然而，当皇家车队抵达细柳营，只见营门紧闭，肃然无声，将士全副戎装，如临大敌。皇家车队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前来迎接。汉文帝只得派使者向兵营传话：“天子有诏，速开辕门！”不想兵营守兵回敬一句：“我等在此，只知有将军令，不知有天子诏。”

使者吃了闭门羹，气急败坏地回禀皇帝，汉文帝又差人通报：“车上即是天子，前来劳军，速开大门。”没想到营门仍未开，守兵冲着外面喊：“我等不认得天子，只认得天子的符节。”得，皇帝没脾气了，只得派人持着符节，第三度来到营门前。

守兵见到符节，不敢怠慢，打开营门，只让使者一人进入，并通报指挥官周亚夫。周亚夫见到符节，才下令打开辕门，准许皇家车队进入兵营。

皇帝在大门外等了老半天，终于可以进入细柳营了。御驾刚进入兵营，又被守兵拦下：“将军有令，军营之中不得驱车奔驰。”皇帝左右的人早已气得鼻孔冒烟，这不是在耍猴吗？还是汉文帝修养好，好吧，那就按辔徐行。

这时，周亚夫走出营帐迎接圣驾，他身披铠甲，腰佩利剑，威风凛凛，对汉文帝作了一揖，从容说道：“身披甲胄的武士，不便跪拜，只能以军礼参见圣上，陛下勿责。”汉文帝肃然起敬，差人传达口谕：“皇帝敬劳将军及诸将士！”周亚夫带领众将士答谢，恭敬地接受皇帝的检阅。

巡视结束后，当皇家车队驶出细柳营，辕门重新关闭，营内将士仍然各就各位，保持高度戒备。汉文帝不禁称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将军。我们在霸上、棘门所看到的，简直是在玩儿戏，倘若匈奴军队突袭，只怕连主将也要成为俘虏哩。周亚夫将军治军严谨，无懈可击，即使匈奴人前来，又岂能奈何呢？”

在汉文帝看来，像周亚夫这样严于治军的将军，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他身上充满了责任感，无论何时何地，都如临大敌，如履薄冰，有危机感才会防患于未然。

由于有周亚夫这样的将领严阵以待，匈奴人未敢深入腹地，引兵退去。周亚夫乃是开国功臣周勃的儿子，他幸运地遇到汉文帝这样的旷世明君。一个月后，他被提拔为中尉，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

又过了一年，汉文帝刘恒病逝。临终前，他唤来皇太子刘启，语重心长地说：“国家倘若遭遇重大变故，周亚夫是可以担当重任的。”汉文帝没有看走眼。在他死后第三年，汉帝国爆发内战，周亚夫不负重望，以霹雳雷霆般的手段，迅速扑灭七国之乱，挽救了汉帝国的中央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