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情为何物
我们一老一少往前走,途径一个废品收购站,师父突然说:“要不把电动车卖了吧?”
师父这是体量我赶车赶得辛苦啊,所以明明不舍得,也要让我轻松些。我欣喜看着他,没说话——实际上轮不到我做决定。
“你去卖,我在这儿等着。”
“得嘞!”
我赶着车往废品收购站里走,觉得轻快无比,仿佛撒了手,这车能自己跑进去似的——它或许有这想法。
收购站大院里,一个秃头男人正躺在躺椅里晒太阳,臂上古铜色肌肉虬结,一块一块的,跟一节节腊肠似的。椅子旁边蹲坐着一条狼狗,张嘴吐舌,看着它主人,口水沥沥啦啦地流了一地。男人无聊,抠块鼻屎喂狗。狗闭上嘴凑上前闻了闻,瞟主人一眼,无聊地打个大哈欠,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嗷呜。”
男人见我进来了,从躺椅上站起来,粗着胳膊开始伸懒腰,他先把左胳膊伸直了斜向后,右胳膊肘上抬,右手放在右耳朵下面,身子拧着,跟要扔铅球似的。我站在门口不敢动,凝神看他的右手——可别往我这边扔啊,我可接不住。
“卖……车。”我略胆怯地说。
男人瞟我一眼,目光立刻被电动车吸引了过去,移步上前细打量:“这车——”
“这车不错,别看破,充满电能骑老远呢。”我指望这么说,他能多给我点钱。
“这车是从我这儿买的吧?”男人举手拍下车座,疼得车“吱呀”一声,咂摸几下嘴,点几下头,“确实眼熟,应该是从我这儿买的。”
这样岂不是卖不出好价钱了?我不甘心:“你说这车是从你这儿买的,你叫一声它应吗?”
“你叫一声它应?”男人没好气地说,瞪我一眼。
“喂,叫你呢。”我踹电动车一脚。
车没应,男人的狗应了,这狗难道……
我揣着两百块钱走出收购站,心事重重如得了关羽的曹操,两张毛爷爷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得想办法留住他们呀。
远远地,我看见师父在看手表,拧着眉头一动不动,跟看不懂似的。走近了,师父伸右手一根手指让我噤声。我往他手腕上一瞧,上面停着一只蚊子。
我忽然感动:师父这是舍身喂蚊哪!这境界,已经不是我能看见后脑勺的了,出家人仅仅不杀生是不够的,还要利生,创生——不是生孩子——师父这胸襟,宽广得如同——
“啪!”师父一巴掌把蚊子拍死了,手腕上留下一点红和一堆残尸,像是小学生写错了字,用红笔涂了。
“师父你——”这是杀生啊!大和尚杀生啦,快来看哪——可惜周围没人。
“喂,虚有,喘气儿!吃惊归吃惊,别忘了喘气儿呀!你又不是没见过。”
“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师父你把这忘了?”
“一只蚊子而已。”
“可是……可是这是母蚊子呀!师父你想啊,你这辈子是没指望有孩子了,母蚊子吸了你血,生出的孩子就算是你的骨血呀——当然它没骨头——你这不仅是杀生,还是断后啊!”
“被你这么一说……”师父略惶惑,怔了片刻,道:“我感觉痛的时候它已经在那儿了,它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所以我这算是帮它打胎。”
“打胎打死了?”
“医疗事故总是有的。”
“师父你为什么不早下手?我看你让它吸了好一会儿呢。”
“吸饱了就飞得慢了,好下手。”
其实我一直有些不解,佛门中关于杀生的戒律具体为“不杀有情”,蚊子究竟算不算“有情”?我说不清楚,反正我以前尝试跟它沟通的时候它都不理我。我跟它说,你不要咬我,咬我我就打死你,可它还是咬了,它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想不开?你要说它无知无觉吧,有时候它知道我在盯着它,也会跑得远远的。
我在网吧生活的那段时间里,替网管杀过很多只蚊子——算是做点贡献,不白住人家的地方。杀蚊子是有瘾的,有一种报了仇的快感,苍蝇拍拍过去,一个生命就此陨灭,白墙上留下一抹红血,触目舒心,好像游戏里拿到了人头。有时候也杀苍蝇。杀蚊子用苍蝇拍,杀苍蝇用杀虫剂——因为数量太多了打不过来——先关了门窗,防止犯罪分子外逃,然后拿着杀虫剂到处喷,好像拿着灭火器灭火——也不敢喷太多,怕把正在上网的网虫们也杀死。
也许是因为杀虫剂质量太次,也许是因为喷的太少,又或者是苍蝇们抵抗力太强,苍蝇们大多不是死了,而是昏了过去,如果不及时处理,等杀虫剂消散了,就会苏醒过来。这时候就要赶快行动,趁早让它们“从昏睡如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我通常的做法是用小笤帚把它们扫进一个纸盒子里,然后冲进厕所,让它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就快感而言,杀苍蝇远比不上杀蚊子。苍蝇们只是讨厌,但其实罪不至死,就好像你很讨厌一个人,却不至于把他杀了。蚊子却不同,它们是吸人血的,杀它们属于报仇,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老话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有些人特喜欢后半句,一见别人犯了他,高兴得要死,好像人生终于有了目的,可以去追求,去争取,武侠世界里的冤冤相报都是这么来的。
可自从跟了师父,我就戒了杀生,除了因为不会飞,难免“脚踏实地”地踩死几只蚂蚁外,对所有生命都是怜惜的,就算学佛祖割肉喂鹰,我也愿意呀——肚子上新长的肉,“拿走拿走别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