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梁山
山东·济宁水泊梁山
“你来做甚么?”
当门立一条大汉,横执朱漆大棒,厉声喝问。
“投奔梁山!”
“投奔梁山做甚么?”
“结仁结义!”
“过关!”大棒猛一顿地,大汉侧身,让出大门。
堂内早已设好一方高坛;问答完毕的人依次鱼贯而入,每人接过一支清香,在坛前并肩跪倒,举香过头,在执事带领下,齐声诵读:
“铜章大印往下场,满门哥弟听端详:大哥好比宋江样,仁义坐镇忠义堂;二哥好比吴用样,智谋广大兴山冈……”
祭坛正中供的是一个三尺多高的木斗。尽管没有任何文字,但谁都知道,它象征着梁山全伙好汉——木斗的圆周不多不少,恰恰是一百零八寸。
曾读过一本《洪门志》,对其中描述的洪门入门仪式留有很深的印象。当然,洪门之类的帮派,与我自是距离十万八千里,但我时常也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强烈冲动,想狠狠扯烂砸碎身边所有的一切,甩下眼镜,坦开衣襟,朝天怒吼一声:
“上梁山!”
声嘶力竭之际,忽然感到脸颊隐隐灼疼,垂首轻抚,似乎有些烫手——难道我的鬓角,也被烙上一方金印了吗?秋末的一个上午,我站在了梁山脚下。
小说上写,若想上山,照例该由负责迎送的头目朱贵等人,用一张鹊画弓朝水泊深处射一支响箭,不用多时芦苇荡中便会摇出一只快船前来接引。可我眼前的梁山,并不见一根芦苇,更没有半寸湖水,对我这样的江南人来说,空气明显有些过于干燥,看那山林土薄岩露,感觉也少了很多葱郁;四下仰望,峰峦平缓,更是不如想象中的险峻。
但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梁山。北宋末年的确有个叫宋江的英雄在这一带揭竿起义,率领弟兄们“横行河朔”,轰轰烈烈地大闹了一场。当时这里因黄河决口,也的确形成过一个“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的浩淼水泊。北宋名臣韩琦曾有诗云:“巨泽渺无际,斋船度日撑……蒲密遮如港,山遥势似彭。”
几百年间,几度成湖,几度干涸,海田陵谷之变自然令人唏嘘,但我此行并不为凭吊古迹而来。反复吟诵着崖壁上的巨幅碑刻,“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渐渐觉得呼吸开始急促,心跳也像是越来越快,于是深深吐纳几回,紧紧背上的行囊,寻得路径——
上梁山!
石阶蜿蜒,穿林曲折而上。秋风时起,松林低低呼啸。但这秋声却令我起了幻听,仿佛四处鸣镝破空,嘶叫着擦身而去,齐齐指向山顶。
前方林莽间,会不会闻声跳出一群豪迈的汉子呢?
一路无话,景区甚是冷清,连其他游客都没遇上一个。依次过了山寨的一关、二关,无非是一道木栅栏或是一截城墙,在门外摆了些拒马之类的军械。不知为何,越往上走,心中的兴奋反而越在慢慢消散。山并不很高,不多时,便来到了所谓的左军寨。
当我面对着左军寨中那座还算高大的石像时,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感到了一种蓄积已久的失落。石像雕的是把守此处的七位头领,林冲、史进、刘唐等人,号称“左寨七英”。石像雕工不能算差,甚至还有几分凛然之气,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正是这点:尽管七人脸孔动作各异,但神情俱是一般的悲愤、一般的冷峻、一般的怒目而视;各人的身份,只能凭借标志性的兵器、装扮来区分。
在这寨中,谁又是谁,谁还能是谁呢?不过都是杀人汉罢了。
或许不能怪雕刻师,原著中绝大多数好汉,上了山后风采也都急剧黯淡了。一部《水浒》,在我读来,别说招安后的征辽讨寇,即使是抗击朝廷围剿的几次大战,虽然冲锋陷阵写得热闹,却早已味同嚼蜡。曾经活生生的一条条好汉,都失去了各自的面目脾气,成了听任摆布的棋子,管你对手是谁,一声令下,跳出来排头砍将过去就是,简直傀儡木偶一般。
如果以酒来比喻《水浒》,我以为,大聚义之前可算是高度美酒,烧刀子似的醇烈,聚义之后则掺水越来越多,到后来简直就是冰冷的白水了。
自从《水浒》问世之后,这个苦恼其实就一直苦恼着所有的读者。终于,有一天——距今也有三百多年了吧,苏州吴县有个秀才实在按捺不住了。也许那天他刚喝了点糯米酒,脸红红的,有些发烫;斜倚在桌前,他觉得百无聊赖,就从案头随意抽了一册书,正是读过不知多少回的《水浒》;他醉眼朦胧地翻着,不觉越看越怒,连脖子都胀得发紫,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大骂一句“宋江犬彘不食”,抓起一支笔,饱蘸了浓墨狠狠抹向手中的书卷。
墨汁飞溅,一部《水浒》被一劈两半。
这秀才就是金圣叹。他以笔为刀,腰斩了《水浒》,在“聚一百八人于水浒”后便终止了小说,并声称他是根据古本删的,原著本来就只有七十回。《水浒》流传中,金氏的腰斩始终是口水横飞的一大公案,对其动机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说不许被招安的,有说独恶宋江的,有说造反到底的,至今争论不休。
这个话题留给专家继续研究,对金氏果决的一刀两断,我倒觉得极为高明。他就像一名眼光锐利的园丁,在一朵花绽放到最艳丽的时候将其摘了下来——鲜花如美人,也是不愿人间见白头的。
当曲子弹到裂石崩云的一瞬间,夺下古琴砸得粉碎——悲歌就该永成绝唱,让所有的传奇都在这梁山顶上戛然而止吧。从此,梁山与好汉,好汉与梁山,完完全全熔铸成一体:山,永生棱角;人,再不俯首。
左寨旁有块平地,是山寨的演武场,传说当年林冲便是在此操练士卒。抚着竖在场边的旗杆,我在想,这位曾经的八十万禁军教头,训练喽啰时所用的口令,是否与从前在东京时相同?
偶尔怅惘,俯瞰山下烟水迷茫,他的脸上又是什么样的神情?
过了号令台、黑风口,见过李逵、花荣像,聚义厅到了。
外额“聚义厅”,内匾“忠义堂”,大厅内齐齐排开八行交椅,每张椅后都立着标有各位好汉名号的旗幡;正中独设三座,左首智多星吴用,右首玉麒麟卢俊义,居中当然便是金圣叹深恶痛绝的宋江了。
反正不是什么古迹,再看左右无人,径自上前,拍拍虎皮交椅上的浮灰,我昂然坐上了宋江的大位。
此座高出平地一级,居高而临下,整个厅堂尽收眼底。当年,宋江也是这样俯视着弟兄们的吗?他的眼里,曾经看到了什么呢?
粗瓷大碗重重撞击,满襟满袖酒水淋漓;狂呼朗笑,喝五吆六,桌斜椅翻杯盘狼藉;此处有人兴起,扯下衣衫,坦出满身花绣,捏枪抡棒舞上一回,喝彩震得屋顶灰尘簌簌而落;那厢有人向壁独酌,抽刀击柱,长啸当歌;忽闻脚下鼾声如雷,原是某位不胜酒力,瘫倒桌底……
有人端了碗酒,摇摇晃晃,从满地空坛间踢将过来,踉跄着把酒送到跟前,痴笑着大叫一声:“大、大哥,再干一回!”舌头已经发直,碗里的酒也洒了大半。
拍拍他的肩头,接过碗,微笑着一饮而尽——抹抹嘴角,怎地笑容中似乎藏着莫大的苦涩?
既然你们叫我大哥,那么做大哥的,便有责任为大伙谋个结局。且不提保家卫国、封妻荫子的抱负,这小小梁山,果真摆布得下你我弟兄百十年的终身吗?
“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挡!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说得义正词严底气十足,但本质里,还不是如李逵所说,大伙“无过只是水泊子里做个强盗!”
梁山原本有个“分赃台”,就在聚义厅右侧的山头上。那才是真正的古迹,刘基在元朝末年——那时《水浒传》还未成书——来这里时就曾见过,还写了一首诗抒发感慨。可导游图上标注的名称,却已换成了“疏财台”。
导游图上还标有一处“晁盖墓”。真伪不必管它,我记得有篇报道云:郓城有个晁庄,传说就是晁盖的老家。庄上有本始修于宋的《晁氏宗谱》,脉络清晰,代代有载,唯独不见“晁盖”。细细寻来,有一个“晁盍”,既无说明,又不入世系,孤零零单列,连父母都不相连。原来晁盖为寇,玷污家声,故将“蓋”字砍头,用“盍”入谱。
在宋江位上直望出去,正对着一座旗杆;时间尚早,那面杏黄大旗还没有升起来,低垂在半空,旗上正是“替天行道”四个大字。
认为占据梁山绝非长久之计的人并不只有宋江。国人有个禀性,凡事都要讲个头尾,所以很多人不满意被金圣叹砍去后半截的七十回本《水浒》,民间流行的还是“全伙受招安”,最后却只余下二三十名好汉的百回、百二十回版本。
也许是这般下场太过凄惨,后来,有人索性另起炉灶,按自己的愿望重新改写结果。明代林林总总的水浒戏曲中,作者大都替自己喜爱的好汉安排了圆满的结局。不少人甚至担心英雄寂寞,竟给他们牵起了红线:如《宝剑记》使林冲夫妻团聚;《水浒记》让宋江原配上山;著名戏曲家沈璟的《义侠记》中,连武松都得了一个称心如意的红颜知己。
可无论哪种,只要想给好汉安顿一个好下梢,就都绕不开招安。戏台上武松的洞房花烛夜,最显眼处也要供着一份招安赦书。
下了宋江的座位,我徘徊在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另一种声音却在耳畔回荡:
“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想到这里,便觉得有阵凉风向头顶袭来,悚然仰视,恍惚间仿佛见到灰蒙蒙的梁上猛地扑下一团李逵的黑影,“夺过诏书,扯得粉碎”,霹雳般炸一声: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聚义厅边上,有座小小的亭子,里面围了块一米多宽的卧石,意思便是那从天而降、镌有“天罡地煞星”名号的石碣了。
这石碣自是假货,但书中所写那一块,果真便是“霞彩缭绕”,从“西北乾方天门上”轰隆隆滚将下来的吗?托名李贽评点的《水浒》容与堂本,在“天降石碣”一节,赫然批下六字:“这是吴用诡计!”还在回末总评里点明了炮制此碣的两大造假高手:萧让、金大坚,并细细剖析了一番:“梁山泊如李逵、武松、鲁智深那一班都是莽男子汉,不以鬼神之事愚弄他,如何得他死心塌地?”真也好,假也罢,反正在宋江、吴用心中,即使用了诡计也毫无愧疚。他们坚信,自己如此行事,都是真心为了众弟兄好;关于梁山的归宿,他们已经绞尽了脑汁,最后还是不得不相顾哀叹:除了招安,难道我等还有其他下山的路吗?
我想,最早发出如此叹息的,或许便是《水浒》的作者。
正如金圣叹“假仁假义不忠不孝”的痛骂,整部小说,最尴尬的角色非宋江莫属:好端端的一座梁山,事实上硬是毁在了他的手里,甚至临死还拉上李逵垫背。然而,对于作者来说,他既然选了宋江做主角,又给他起了“及时雨”“呼保义”的绰号,且观其下笔时绝少讽刺,塑造宋江的初衷应该绝无恶意。
关于《水浒》的作者,至今还没有一个很明确的定论。尽管基本逃不出施耐庵、罗贯中二人之手,无奈此二公身世也如羚羊挂角,难寻踪迹,仅能凭借古籍中零碎的记载勾勒出一个大概。可即便是只言片语,便已令人心惊:原来此二公非同小可,绝不能只以文人视之。元末大乱时,他们都曾入张士诚幕,为之运筹帷幄,那罗贯中更是雄心远大,竟然“有志图王”!因此其所描写的战术并不是纸上谈兵,据说张献忠常命人给他讲《水浒》,作战时依计而行,时得妙用;曾国藩的幕僚也报告,太平军将领亦将《水浒》作为军事教科书。
自然,施、罗二公的雄图霸业最终并未成功,从此只得认命,著书抒志。那么,假如将此与《水浒》大聚义之后的苍白生硬联系起来看,能否得出这样一个猜想:上山之后,是不是作者心力笔力俱竭,连他也不知道接着究竟该怎么办了呢?
造反到底革故鼎新,谈何容易!既然现实中已经山穷水尽,笔下自然也只能一派迷惘;以谋略家的眼光,最是清楚占山为王只能苟延残喘,可又不甘心书中的大好男儿坐待剿灭,那么小说到底该如何收场呢——
罢了罢了,招安了吧。
金圣叹认为俗本《水浒》以七十回为界,分属二人之手,聚义之后统统是乖谬拙劣的狗尾续貂;我倒以为,六百年前,任谁也收拾不好《水浒》。事实上,至今为止几乎还无人能做到:《水浒》的续书有很多,将一百零八人斩尽杀绝的只有一本《荡寇志》,更多的人想在招安之外为英雄们再寻出一条新路,但还是没有谁真正成功逃离了注定的悲剧宿命;而所谓的新路也不外乎虚无缥缈的远走海外,或是转移斗争的方向,用抵抗外族的入侵来回避与朝廷之间的矛盾。
然而受招安就真是一条光明大道吗?
明朝末年,这梁山上演过一部真实而残酷的《水浒》,那时湖水还没有涸尽,俨然还有几分八百里水泊的气象。
《明史》记载:崇祯十四年,“大盗李青山众数万,据梁山泺”,劫持漕运、攻城略地,声势颇壮。后被官军围剿,青山不敌败降,“献俘于朝,磔诸市”。
可悲的是,那李青山处处模仿宋江,大臣周延儒路经山东时,他专程前去谒见,表白自己只是率众替朝廷护漕,并非作乱;在被判处凌迟,用绳捆上要押去受刑时,大伙才发觉大事不妙,纷纷叫嚷:“答应让我做官的,缚我干吗?”
在刑场上,李青山拼命挣扎,把绑他的木桩都拔出了地面,不住口地大骂奸臣负约,直到被剐得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
好歹留个全尸吧。颤抖着用一杯毒酒完结了一场劫数,低低咳嗽几声,那位心灰意冷的老人扔下笔,黯然从书桌前起身,佝偻着隐入了历史的云烟深处。
石碣亭后有一座小庙,根据《水浒》末回,题名“靖忠”,内里塑了三十六天罡星的像,各人皆有香火,吴用尤盛。因为像前特立一牌,上写:“智多星吴用上应天机星,求学升官,一求即应。”
不禁莞尔。吴用者,无用也,当年作者落笔之初,心中便有了无限感伤:上了这梁山,纵是你有通天智慧,终究还是落下一个无用!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梁山最高处筑了个雁台。独立台上,迎着山风,仰望万里苍穹,我用宋江的词句,也向老天发一声问。
碧空如洗,连浮云也不见半缕,更别说有雁行经过;除了几面令旗猎猎飘舞,杳无他声。
这份寂寥令我想起了金圣叹对《水浒》书名的阐释,他说:王土之滨有水,又水外曰浒,题名“水浒”者,“天下所共击、天下所共弃”,表示应该将宋江等人远放穷荒,不与同中国。
不知金圣叹有没有意识到,梁山所在,却是儒学源头鲁国故地,甚至距离孔子故里只不过几百里——假如圣人眼见一伙好汉在身边闹腾,又会做何反应呢?
《庄子》便曾经设计过一个场景,让孔子出面替好汉们指引方向。只是我说不清那种形式究竟该算是放逐,还是另一种条件优厚的招安。
“将军如果能听我一句话,我就派人出使列国,让他们选一块地方,共同为将军造一座数百里的大城,尊将军为一方诸侯,大家罢兵休卒,共享太平。将军下可抚养兄弟,上能供祭祖先,岂不皆大欢喜?”
书里的孔子讲这番话时,可能就在这座山上。他苦口婆心劝谏的对象,同样是个鲁国人,梁山好汉的老前辈,著名的盗跖。其时,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为天下害”。
盗跖的反应出乎孔子意料的激烈。他勃然大怒,从三皇五帝骂起,痛快淋漓地驳斥礼法仁义的虚伪,表示自己决不受骗上当,并且责问孔子:“你以矫言伪行谋求富贵,要说大盗再没有比你大的了——天下人凭什么只叫我盗跖,不叫你盗丘呢?”顺带着他为子路抱不平,说这条铁骨铮铮的好汉硬是被你哄骗得放下利剑戴上了儒冠,可到头却落个惨死,足见你这套说教纯属屁话;最可笑的是,你如此劳心费力,为天下人奔走呼吁,自己却混得像条丧家狗一般,“不容身于天下”——“子之道岂足贵邪?”
盗跖最后说:“人生一世,至多不过百年,无异于白驹过隙。其间除去病丧忧患,能开口欢笑的,又剩有几天。如此有限的岁月,若还不纵情畅意的,都是不通大道的笨蛋。你孔丘不必再废话,赶快走吧!”
孔子满怀好意,兴冲冲而来,却被狠狠奚落了一回。出门上车还惊魂未定,好几次把手里的缰绳都掉了,面如死灰,垂头丧气而归。
缓过神后,孔子细细回味盗跖的言语,不觉感慨:“唉,明明没有生病,却自行把艾给灸上了,我真是多此一举、自讨没趣啊!”
《吕氏春秋》载:盗跖死后,握着一柄大金椎下葬,扬言带到地下去敲打六王、五霸的头。
在梁山顶上,我也在细细回味这句感慨,忽然脑中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莫非,大家都错了?
《庄子》假托的孔子也好,罗贯中或者施耐庵也罢,还有那些善良的续书作者,乃至宋江、吴用,所有人或许全都是自寻烦恼,白白操了不必要的心。
是不是,在真正的好汉心里,根本就没有“结局”这两个字?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瞧不顺眼张口就骂,遇了不平挥拳就打;渴了大碗喝酒,饿了大块吃肉,累了倒头便睡;一生磊磊落落率性而为,只求恩怨分明眼下快意,反正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管你明朝天崩地塌!
也许真到了那一天,或是力气竭了,或是“杀人放火不易”,厌了,随处“捉把禅椅,当中坐了,自叠起两只脚”,转瞬间甩下皮囊烟消云散。
若还有怨气未尽,不妨提上那对板斧,“大吼一声,独自一个,去打这东京城池”,在满地污血里挺胸迎接齐发的万箭。
过一天酣畅十二个时辰就已足够,谁耐烦为下一刻精打细算!
“逼上梁山”,一句老调传得烂熟,但可曾有人仔细数过,一百单八位内,如林冲那般真正被逼上绝路的,共有几人?怪叫一声,放把火把自家宅院烧个精光,欢天喜地去落草的,又有多少?
火光中彼此抱一抱拳,呵呵狂笑。宋江一片苦心,落在这些被世俗拘束得几乎窒息的莽汉眼中,尽管感激但还要怪上一句大哥原来好没分晓;那块镌满了蝇头鸟字的石碣,更是只能换得鼻间一丝嗤笑——我辈原本就是为了挣脱网罗绳索而来,怎地来到此处,却仍旧搞什么天上地下、三六九等的道道?
干了碗里的酒,发一声喊,抡起大锤将那高高供起的石碣砸得粉碎,顺手再砍翻那杆杏黄旗——去他娘的替天行道,洒家不理甚么老天,也不晓得甚么大道!
“打了人的才是好汉!与我将这吃人打、不长进的枷起来示众!”摇摇摆摆罩了一件绿袍公服,我铁牛也坐衙敲上一记惊堂木——洒家肚里,另有一套天理!
这般想着,再看那山,竟觉得目光到处,山石纷纷活动起来——梁山虽不很高,但景色甚奇,山壁裸立,沟壑纵横如凿;石白壑黑,纹理夭矫遒劲,宛如一幅白描人物长卷。
打虎、卖刀、醉闹五台山、智取生辰纲……
满眼皆是腾挪跳跃的人形,热热闹闹地纠成一团,不多时,便汇成了一支剽悍的队伍,各执长短兵刃,呐喊着飞奔。像是有股大浪在岩壁间翻滚冲撞,直至将整座梁山都卷入滔滔洪流之中。
是了,只有不停奔流才是梁山。
据史家考证,宋江义军与春秋时的盗跖一样,采取的都是流动作战的策略,冲州撞府,驰骋天下,并没有过一个固定的根据地。
严格意义上说,真实的宋江起义,与梁山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天下其实从未存在过那么一座梁山。
但哪位好汉脚下,没有一座梁山?只要不回头,不弯腰,不停步,猛地一跺脚,世间何处不是梁山?
梁山就像一艘渡船,一轮又一轮,一代又一代,承载着每一位召唤它的人,陪他们用一生去流浪、去闯荡,尽管它永远靠不了岸。
不知不觉,有股热气从脚底升起,我的血液好像也开始沸腾起来。喘息片刻,在梁山顶上蓦地高喊一声:
上梁山!
石壁上顿时大雪纷飞,依稀可见一个孤单的身影,顶着寒风,在泥泞里跌跌撞撞地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