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因材施教
张正芳没有小嗓,或许是先天的一个遗憾。但她却依然成为了京剧史上的一代名角,这是如何做到的?
她说,一定要好好感谢几位老师!
而从她的感谢中,我们也能感受到彼时,戏校教育的一些特点。
张正芳提起最多的是上海戏校的教务主任关鸿宾先生。
关老师原是一位京剧演员,据张正芳回忆,他在革新传统唱腔方面很有能力。比如,《女起解》中“苏三离了洪洞县”一句“苏三”两字唱法原本很简单,苏三两字用32 1(指乐谱),这样听起来很不突出。经关老师精心设计,在“苏三”之间加了一个花腔,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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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好听,更强调了人物思想感情,抒发了苏三离开洪洞县去太原时的幽怨、感叹等情绪,后经同学顾正秋委婉细腻的行腔一唱,更觉震人心弦。因而,上海戏校的演出中,每当“苏三”两字行腔刚一落,就引得满堂喝彩,从而获得“一句苏三惊四座”的好评。以至于后来上海戏校只要贴出全部《玉堂春》,便会每场必满。
关老师不仅主教青衣、花旦,还兼教丑行。上海戏校的一整套戏曲人才培养方案,都是他制定的,从创办、主考、选苗、拔尖、定行当、定剧目、定角色,到审核要培养的重点对象,加时、加点,严教博施,再到通过三台打炮戏为学生开路,关鸿宾一以贯之的努力,终于使这些学生成为中国京剧界的一代栋梁。
是关鸿宾的慧眼独具,帮助学生确定了行当:
生行:关正明、周正荣(后期陈正岩、程正泰、汪正华、房正年);
武生:长靠王正堃,短打刘正忠、孙正侠、董正豹;武小生刘正裔;
小生:薛正康(后期黄正勤);
青衣:顾正秋、周正雯、童正美、孙正璐、陆正梅、杨正珊、唐正仙、沈正艳;
刀马花旦:张正芳、张正芬、沈正霞、夏正兰、贾正云;
武旦:张正娟、马正凤、陈正葆;
老旦:朱正琴;
净行铜锤:周正礼、徐正钧;
架子花:施正泉、王正森;
武净:刘正奎、孙正琦、万正楼;
末行:郑正学、夏正峰;
丑行:孙正阳、邢正浩、彭正麟、王正廉;
武丑:景正飞(后期陈正柱、侯正仁、张正武)。
对于张正芳而言,关鸿宾更是一位影响她、成就她的恩师。
因材施教是关鸿宾教学的核心理念。他关心每个学生的发展前途,又善于发挥每个同学的优点。
张正芳这个没有小嗓的学生,真是让关鸿宾费尽了苦心。他另辟蹊径,常常要求张正芳重点练念白。常言说“千斤念白四两唱”,足见其在戏中的重要地位。作为一个江南姑娘,为了念好京白,张正芳甚至在不上课时,也见缝插针在楼梯口或过道里,面对墙壁,背念“顺口溜”。
一次,她在反复念着“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嘴皮子念累了,又换一段《下河南》中媒婆子的一段白口,一口气念下来:
“您顺着我的手儿瞧,头戴一字巾儿,身穿大红袍儿,坐骑桃花马儿,柳叶眉儿,杏核眼儿,樱桃小口儿一点点。不笑不说话儿,一笑俩酒窝儿。嘟儿⋯⋯(卷舌练嘟噜,一口气要拖得很长)啪!就是他。”
正念得起劲,背后忽然有人给了一个喝彩!回头一看,正是许晓初校董。他抚摸着张正芳的头,对关鸿宾老师说:“正芳的京白念得多好啊!我看一点儿也不比北京的小妞儿差啊!”关老师点头同意:“这孩子挺要强,哪样都好,就可惜没小嗓,唉!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许晓初却说:“要强是个好学生,我们就重点培养,至于没有小嗓,你就因材施教吧!
关老师转身对张正芳道:“听见没有?许校董也同意重点培养你,你可别骄傲啊!”说着,他俩欣喜地走进屋里去。张正芳望着师长们的背影,心中欢喜:“能得到老师重点培养,我的苦功算是没白练,真要是上台之后能露脸,那就能挣钱养家了!”少年的她,想法确实是朴实而懂事的。
事后,关鸿宾把她叫到一边:“孩子!你没有小嗓,这是最大的自然缺陷,咱们只能藏拙。我给你另选老师,另选剧目,根据你有本嗓,撒得开,又肯苦练的长处,咱们就来个扬长避短,藏拙露秀,免得因某些资质不足而埋没了你这个人才。”听了这话,张正芳感动极了!她知道,如果没有恩师的高见卓识,恐怕自己是不能被列为重点学生来培养的。
后来请关师娘,也就是刘月楼老师为张正芳选了5个剧目:昆曲《打花鼓》《打樱桃》《小放牛》、吹腔《小上坟》、梆子《辛安驿》。这些都是以表演为主的花旦戏,这样就避开了西皮二黄等用小嗓的唱功戏,从而因材施教,收效良好。
关师娘当时只教张正芳一个人,俗称“吃小灶”。她教戏严肃又细致,把“四功五法”的巧妙运用与弦乐、打击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从而使花旦表演达到了完美而协调的艺术境界。特别是在教《辛安驿》一戏时,在女店主周凤英改扮花脸后“走边”的设计上,施展了许多基本功,不仅亮腿功和飞脚,上桌子之后还表现出跷功的各种造型。经过努力、苦练、奋斗,张正芳终于较出色地完成了关师娘的要求,使她露出了满意而又少有的笑容。
更为重要的是,关师娘发现张正芳的本嗓适合唱梆子,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关鸿宾老师。关鸿宾认真听了后,便积极给张正芳开辟了一条梆子戏路。特地为她聘请了时年已过花甲的梆子名伶“四盏灯”——周咏棠老师说戏。周老师教张正芳用本嗓梆子腔演唱《蝴蝶梦》《大劈棺》《红梅阁》《阴阳河》《梵王宫》《翠屏山》等戏。学校还破例让京剧和梆子同台演出,这种“两合水”的做法在当时是十分鲜见的,在上海京剧舞台也独一无二。回想起来,这都是关鸿宾老师对张正芳的良苦用心。
当然,学生自己的用心与用功也不可或缺。
梆子戏中有好多难度较高的特技,周咏棠老师一点都不放过,还严肃地说:“每出戏都有每出戏的技巧和功夫,你练不好这门功,就别唱这出戏,咱们不能凑合。戏是我教给你的,你唱对了,给我露脸;你要是偷工减料唱砸了,那就是给我‘现眼’。”老师语重心长的教导,让张正芳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之重。因此,在学每出戏之前,都下了“一定给老师露脸”的决心。
还有一出《大劈棺》,因为戏里有功夫,当时很叫座。学《大劈棺》时,周老师问张正芳:“你有从桌上往上窜再往下翻落地的‘窜抢背’功夫吗?”这可把小姑娘问蒙了,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名词。要从桌子上往上窜,怎么窜?然后还要“窜抢背”落下,这难度可太大了。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我有这个功夫。”
张正芳虽然满口答应,其实也只在集体训练时,练过从桌上往地下翻的普通软抢背,平淡无奇。如果按周老师的要求,作为特技“绝招”表演的话,就很难达到标准。
但“窜抢背”这个绝技合乎剧情,田氏去劈棺根本没想到棺材盖会突然开启,庄周起死回生从棺材中站起,完全让她出乎意料。她吓得先往上一窜再翻下,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急惊的神态。周老师对她说:“有就好,这出戏就要亮你的‘窜抢背’,你要是没有这个功,就趁早别学这出戏!”张正芳急了,连忙说:“老师,老师,我从来不怕苦,不怕累,你就教我吧。”
之后,张正芳特地拉顾正秋去观摩当时某一最走红的坤伶,看她的《劈棺》是怎样演的。这出戏是她的拿手杰作,每演该剧总是客满,她表演细腻逼真,很受观众欢迎。但看到她在劈棺时,并没从桌上往下翻“窜抢背”,而是从桌上跳到地下,然后再走了一个“软屁股坐子”,表示受到了惊吓,观众也照样给予鼓掌,并没什么不满意。当时张正芳心想,这下可找到了避免“窜抢背”的依据了,即对顾正秋说:“人家是名角儿,她劈棺下桌子走‘软屁股坐子’,不也很好么?你帮我跟周咏棠老师说说,也让我那么下桌子行不行?”正秋马上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行!你怎么想偷懒?真没出息!你那股子冲劲上哪儿去了,你要学人家好的地方,怎么单学她这点儿?虽说她是名角,但名角儿也不可能十全十美,再说她也许是没练过这个‘窜抢背’,而你有这门功底,只是还没达到周老师要求的标准,你年龄不大,把冲劲儿拿出来,咬咬牙,再使一把劲,没个练不成的!等练好了,亮在舞台上跟她打个对台,这不正说明咱们戏校的学生,已能超过名角儿了么?”
张正芳回忆说:“这一番话不仅说得我脸上火辣辣的,同时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说心里话,那时我真是想逃避练这个绝招的,因为在练这门功时曾经戳过膀子,受伤后很痛苦,而今天这种翻下桌子的‘窜抢背’更具有危险性,弄不好很容易把脖子窝在脖腔内,那就将成为终身残疾了!当时我在社会上、在戏校内已经小有名声,也有专爱看我戏的观众,所以我就不愿意冒那么大的危险去练功,在勇气方面就不如刚进校时那么冲了。经正秋的指点与帮助,使我猛悟,知道了正是因为难度大、技巧高,练好了才算是真本事,才有可能出人头地,否则你会、我会、大家都会,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此后,张正芳真咬着牙,拼着命练。关鸿宾老师看到她这么要强,非常高兴,每次练功时,虽有练功老师看着,他还要站在边上保护。经过锲而不舍的苦练,张正芳终于达到了周老师要求的标准。演出之后获得了台下观众和校内师生的一致赞扬。这出戏的演员也搭配很整齐,周正荣的庄周,薛正康的楚王孙,孙正阳的春云,王正屏的二百五,他们的表演都有独到之处,也确实和那位名坤伶打了对台。
张正芳说:“后来才知道,演这个戏时,关鸿宾老师为了保证我的演出安全,还特地找许晓初校董,专程到人寿保险公司,为我投了5万元人身保险。这是校方对我的安全负责,也是关老师在我身上倾注全部心血的表现,此恩此德真是终生难忘。”
顾正秋对张正芳的这个戏,印象也非常深。她在台湾口述的《舞台回顾》一书中说:“她会用眼睛,脸上有戏,功夫也练得到家。唱《大劈棺》的时候,她能踩着跷,站在桌子上,一个‘窜抢背’摔下来……”她的这番话使张正芳非常感动,在戏校里,从未有过“同行相轻”的旧习气,往往是一个人有了成绩,大家都引以为豪。
而对于恩师关鸿宾,顾正秋也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
关先生据说是旗人,本姓“奎”;进入梨园界后才改姓“关”。他的身材高挑,鼻梁英挺,双目炯炯有神,可说是一个美男子。更可贵的是,他思路清晰,反应灵敏,心胸开阔,不止脾气好,对学生更是有耐心。他的本行是小丑,在舞台上扮小花脸非常讨喜受欢迎。但不知为什么,40岁不到,他就离开了舞台。关于这一点,我一直不好意思请教他。
是的,直到1963年关鸿宾辞世,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告别舞台,甚至在今天的互联网上都查不出他生于哪一年,只是,处处是他的弟子们支撑梨园半壁江山的信息。关老师会觉得遗憾吗?又或许,这是为人师者最好的结果。
张正芳这样评价关老师:“关鸿宾老师是一位德艺双馨的京剧艺术教育家,他为上海戏校培养人才,为扶植我们成为京剧事业的接班人而任劳任怨,呕心沥血,6年期间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其恩德真是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我们上海戏校的学生永远铭记于心,不会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