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对古希腊怀疑论的研究,我们所能依据的资料不是很多。怀疑论创始人皮罗(Pyrrho,也有译作“皮浪”的,本著中采用“皮罗”一译)不著文字——皮罗之所以不予著述,据说是为了表明他对既有知识体系和话语体系的怀疑;其弟子蒂孟(Timon)虽写过不少著作,可惜其文本都是些隐喻性的散文诗,如《讽刺诗》《影像》等,且文本的大部分已经佚失,存世的只是几个残篇。所幸的是,塞克斯都·恩披里克(Sextus Empiricus),不单是古希腊怀疑论的集大成者,其著述也颇为丰厚(包括三卷本的《皮罗学说概要》、五卷本的《反独断论者》和六卷本的《批判学校教师》),成为后人研究古希腊怀疑论思想的主要文本依据,本书中解读所据的文本也就是其中的一部——《反语文学家》。
诸如E.策勒尔的《斯多亚派、伊壁鸠鲁派和怀疑派》、R.D.希克斯的《斯多亚派与伊壁鸠鲁派》等国外早先对古希腊怀疑论所作的研究,多侧重于对古希腊怀疑论“宏观”方面的考察;新近C.L.斯塔夫的《希腊怀疑主义》、M.肖菲尔德(编)的《怀疑与独断》、R.J.汉开森的《怀疑论》、J.阿纳斯与J.巴恩斯合著的《希腊怀疑诸论式》,以及R.W.夏普尔的《斯多亚派、伊壁鸠鲁派和怀疑论派——希腊化哲学导论》等,笔者以为,这些专著较先前的研究是细腻了一些,对诸如怀疑论思想的溯源及其沿革、怀疑论各“论式”的比较分析等的研究也确实深入了很多,其独到的见解也确实让人们大开眼界。后现代主义对古典希腊哲学的研究更是成果显著,例如德里达的《论文字学》、利奥塔的《后现代状况》、罗蒂(编)的《语言学的转折》和《哲学和自然之镜》、奥斯汀的《如何以言行事》和《为“辩解”辩解》、戴维森的《真理与阐释之研究》、保罗·德·曼的《抗拒理论》,以及莱柯夫与马克·约翰森的《我们赖于生活的隐喻》等,都不同程度地论及或解读了古希腊怀疑论的某些文本,并且他们的研究确实也从古希腊怀疑论那里挖掘出了不少“后现代的金子”,这些西方后现代主义大师对古希腊怀疑论文本的各种“创造性解读”“延异性释解”,也着实在很大程度上启发了笔者解读《反语文学家》的思路,并为笔者提供了全新的解读语境。不过,在笔者看来,总体上,西方学界对古希腊怀疑论的研究始终没有摆脱宏观研究的传统。
相比于对其他古希腊哲学派别的研究,国内对古希腊怀疑论的研究笔者以为是要逊色得多。且不说与40年前就已成果斐然的“前苏格拉底学”“柏拉图学”“亚里士多德学”无法媲美,就连古希腊怀疑论的直接论敌——斯多亚派、伊壁鸠鲁派,国内对它们的研究也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蓬勃开展了,如范明生的《晚期希腊哲学和基督教神学》等,而国内学界对古希腊怀疑论的专门研究,笔者觉得不但起步较晚,且始终形不成气候。虽有类似于《生命与逻格斯》《古希腊哲学探本》《西方哲学多维透视》《西方怀疑论》这样的专著(笔者以为,包利民的《生命与逻格斯》其实是一部研究古希腊怀疑论“伦理学”的专著,而不是专门阐述“反逻格斯”的希腊怀疑论思想的;杨适的《哲学的童年》和《古希腊哲学探本》,以及黄颂杰等著的《西方哲学多维透视》,也没把古希腊怀疑论作为专题加以研究;鲁成波的《西方怀疑论》更是把古希腊怀疑论当作“希腊怀疑论思想史”中的一段小“插曲”加以对待)问世,但也多止步于宏观层面。古希腊怀疑论研究之所以成为古希腊哲学研究中的一个“薄弱环节”,笔者以为对古希腊怀疑论原典(主要是塞克斯都·恩披里克的作品)译介不力,应该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早些年虽有过《悬疑与宁静——皮浪主义文集》这样的译本,但该译本删节过多,且该译本在编排上与原著也有较大出入;在2004年也有了《悬搁判断与心灵宁静》的译本,不过该译本虽全译了塞克斯都《皮罗学说纲要》和《批判学校教师》中的《批判语文学家》《反占星术士》两个子文本,但塞克斯都的其他作品依然有待译介。
当然,在笔者看来,国内学界对怀疑论的研究在如下四个方面还是颇有成效的:一是对古希腊怀疑论成因及怀疑论与独断论之间论争纠葛的探讨,如《怀疑论与希腊哲学的特质》《希腊哲学中的“存在”语词》《希腊人的ontology的意义》《怀疑:一种治疗术——希腊怀疑主义对独断论的诊断》《从中西比较探究古希腊怀疑主义的成因》《独断论与怀疑论:古希腊哲学中的一对逆缘》和《希腊怀疑主义在希腊晚期中兴的逻辑根由及后现代色彩》等研究成果的出现;二是对古希腊怀疑论“意义”的讨论,如《西方哲学中的治疗型智慧》《怀疑即探究:论希腊怀疑主义的意义》《西方怀疑主义认识论的历史演进与思维方式》《论怀疑主义对西方认识论的正面影响》《论怀疑论在哲学及其变革中的作用》和《怀疑论辨正》等研究论文的发表;三是对怀疑论的怀疑“论式”及精神历程的考论,如《怀疑论:是悖论还是一种新哲学》《希腊怀疑主义对独断论真理标准的诘难》《存疑与宁静——希腊怀疑论的精神历程》《八大论式:古希腊怀疑主义对原因论的批判》《古代希腊怀疑主义论式探究》1等阶段性成果的问世;四是对中西古代怀疑论方面的比较研究,如《哲学之为哲学的原义考察——兼谈中国原有智慧同哲学的关系问题》《比较怀疑论研究:庄子和皮浪主义者塞克斯都》《论中西怀疑论的差异》和《论庄子的语言怀疑论》等系列论文的展示。不过,笔者认为,与国外对古希腊怀疑论的宏观研究相比,国内学界关于古希腊怀疑论的研究总的来说还是不够大气的。
国外有学者曾对怀疑论做过三种类型的区分:其一是怀疑知识的任何可能性,即认为人类根本就不可能获得知识——我们在这里要说明的是,这种类型的怀疑论会遇到一个“自我指涉”的悖论;其二是向人们推举一种人生的态度、精神的气质,倡导人们对一切不明事物不作判断,即施以“悬决”或“悬疑”的姿态;其三是提出质疑或疑问、表示批判与否定的方法,这种怀疑论往往并不包含任何新的确定命题,而是用包括讽刺、挖苦、幽默在内的多种“反讽”性的叙论手法,对已有的命题或知识体系进行颠覆。在笔者看来,既然塞克斯都所述的怀疑论的思想是“应当毫不动摇地坚持不发表任何意见,不作任何判断,对任何一切事物都说:它既不不存在,也不存在,或者说它既不存在,它也存在,或者说它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既然古希腊怀疑论所怀疑的是包括斯多亚派、伊壁鸠鲁派在内的古希腊既有的各种“独断论”,而这种独断论的本质特征是“表象主义”(representationalism)的。据此,对古希腊怀疑论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点总评:
第一,古希腊怀疑论绝不是第一种类型意义上的怀疑论,而是比较接近于后两种类型意义上的怀疑论:晚期希腊的怀疑论是一种怀疑的态度,是一种对已有思想命题进行否定和批判的方法。换言之,晚期希腊的怀疑论只是作为一种怀疑、否定的方法,通过对既有的表象主义的知识体系、话语体系(包括“语文学”)实施抨击和颠覆,最终引导出“悬搁判断”“不谴是非”的结论。
第二,对独断论这种烙有深厚“镜像论”色彩的既有知识体系、话语体系乃至“语文学”的怀疑和诘难,对希腊古典哲学的表象主义加以颠覆,确实是晚期希腊怀疑论的显著特点。
在笔者看来,古希腊怀疑论者塞克斯都,其所著的《反语文学家》,恰恰是透视怀疑论上述特质的一个绝佳范本。我们通过对该怀疑论语言学文本的解读,既可观照出古希腊哲学“镜像论”的全貌,又可让人们体悟到古希腊怀疑论中颇具后现代“反讽”韵味的“反表象主义”气度,还能从中体察到古希腊怀疑论的语言观,即“语言未必能够表达或征象事物本然的真相”、表象的“语言可能还是对‘真’的遮蔽”等的观点。笔者以为,晚期希腊怀疑论对“语言表象对象”的深度怀疑,与海德格尔对“指物表意”之语言深表怀疑,二者的思想是极为类似的:语言说出来的东西总是走了样的,不能保持原始的作为“在之敞开状态”的真理。
本著之所以把“对古希腊怀疑论原典《反语文学家》的后现代解读”作为研究的主题,总体来说,主要是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古希腊怀疑论无论是对外在“逻格斯”(客观事物的定则)的怀疑,还是对内在“逻格斯”(内心的思想观念)的怀疑,抑或是对“本然善恶”的怀疑,最终必然要把怀疑的目光导向所谓“表象世界”的语言中去,更何况,“语言乃是存在的家”。对语言的批判和审视,反过来也能总括出对世界、对存在的批判和审视。
二是,迄今为止还未见学界有人对《反语文学家》作过专门的介绍或论评,从后现代的角度对该晚期希腊怀疑论的语言学文本作一些“模糊性阐释”的尝试,笔者以为其学术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本著的写作拟分上、下两篇:本著的第一篇——“《反语文学家》的语境”,主要是为本著的第二篇——“对《反语文学家》的解读”——提供一个相对完整的“解读语境”。本著的第一篇包括侧重于对晚期希腊怀疑论勃兴的社会文化“语境”分析的“晚期希腊怀疑论在希腊晚期勃兴的逻辑探源”,带有评述塞克斯都之著《皮罗学说概要》性质的“古希腊怀疑论的基本思路”,以及“《反语文学家》述要”三章。在本著的第二篇——“对《反语文学家》的解读”中,笔者共分五章(第四~第八章)对塞克斯都的语言学文本《反语文学家》按序进行了“解读”,它们分别是:《反语文学家》的旨趣——对《反语文学家》“总论”(包括《批判学校教师》的“导论”和《反语文学家》第1~4节构成的“引论”两个部分)的解读;语言的“延异”——对《反语文学家》第5~8节的解读;怀疑论的“生活语法”理论——对《反语文学家》第9~11节的解读;语言如何进行叙述——对《反语文学家》第12节的解读;怀疑论的“语义模糊释读论”——对《反语文学家》第13节的解读。
在这里,笔者觉得还是有必要再向读者多交代几句:对古希腊怀疑论的是是非非,学界素来就毁誉参半、论评不一,不同学者之间,甚至于同一个学者不同时间段所持的看法往往迥然相异。例如,即便在罗素那里,对古希腊怀疑论的评价也是冰火两重天:一方面,罗素既然把“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这样的断言当成是古希腊怀疑主义的“誓言”,他对古希腊怀疑论作下述评价也就不可避免了:“怀疑主义是懒人的一种安慰,因为它证明了愚昧无知的人和有名的学者是一样地有智慧。”另一方面,罗素对古希腊怀疑论并不全是“歧视”和“否定”,他对古希腊怀疑论的评价还有其相对肯定的一面,所以他评价古希腊怀疑论时说:完全式的怀疑“对于古代的怀疑派并不曾出现过。他们并不怀疑现象,也不疑问那些他们认为是仅只表示我们所直接知道的有关现象的命题”,怀疑论的“两句话最能说明这一点。一句话是说:‘现象永远是有效的’,另一句话是说:‘蜜是甜的,我决不肯定;蜜看起来是甜的,我完全承认’”;在古希腊时期,怀疑论“本身就成了一副解忧剂而受人欢迎,怀疑主义在一般人当中就享有了相当的成功”。对古希腊怀疑论所以或褒或贬,在笔者看来,一者可能缘于论评对象——怀疑论本身复杂的“多重”身份,二者是因为各论评者所处“语境”的差异。也正因为如此,笔者在本著中对古希腊怀疑论文本所做的“阐释”或“翻译”,难免会出现因译读“语境”所生发的种种个人偏见,因此,本书“模糊阐释”中的得得失失,还冀望各位行家里手“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