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一、人类社会中的美
——美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种隐秘动力
我们能够设想人类的生活中没有美——例如房子只要挡风遮雨、衣服只要保暖耐穿、器物只要实用坚固等这样的生活吗?也许,人在特殊的条件下可以短时间忍受这样的生活,但从长久来看,这样的人类生活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人类的心灵将因此而枯竭,不再有追求理想的动力,人类社会将由此陷于瘫痪。特别是在21世纪的今天,我们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渗透着美、艺术的因素:街道绿化、灯光布置,商场和购物中心的装饰和音乐,商品设计及其包装、铺天盖地的广告,以及健美、旅游、整容,无不与美观、漂亮有关。
现代汉语以“完美”“美满”来指称人所希求的理想状态,颇为独特地.说明了美是最高价值的构成要素。我们从“美好”一词去深入体味诸如“美德”“美名”“美谈”“美意”等词语的含义,便会理解人类社会褒扬的行为动机和行为方式以及行为结果,不只是需要“好”——伦理上有益于他人、社会的“善”,而且还需要“美”。因此,从今天文明社会来看,美不仅仅是人的一种感官享受,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启迪和生活境界。
所以,孔子早就把审美教育的“乐”与政治制度、伦理观念的“礼”相提并论,将之列在教育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中。荀子在《乐论》中则进一步提出“夫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强调“乐”对于社会的特殊作用。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古人早就发现美与善之间的内在关联,并认为美以及美感有助于催化人的向善之心,荀子对此总结为“美善相乐”,古罗马的贺拉斯则提出“寓教于乐”。1994年上映的美国影片《肖申克的救赎》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当肖申克监狱的犯人前所未有地从喇叭中听到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女高音独唱《晚风多么轻柔》时,囚犯和警察都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倾听。一个叫瑞德的老犯人旁白道:“我根本听不懂那两个意大利女人在歌唱什么,而且我也不想听懂——有些东西常常在不言之中。但我完全相信,她们正在歌唱着世界上最美好的、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得让你心醉的东西。她们的歌声是那么高昂、那么悠扬,美得使人无法接近,像一只美丽的小鸟飞进了牢房,使人忘记了铁栅栏的束缚。此时此刻,所有肖申克的囚犯都体会到了久违的自由。”这就是美对人心巨大而神秘的感召力量,因为人在创造美和感受美的同时也在创造、提升自己的精神世界。
正因为美对于人类具有重要意义,所以,美不仅渗透在一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且也为现代经济的发展提供了强大的动力。法国学者奥利维耶·阿苏利在出版于2008年的《审美资本主义:品味的工业化》一书中,运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有关思想,颇为独到地论述了现代经济借助品味进行工业的审美扩张,从而完成了从物质性满足到精神性愉悦的消费转型,由此开拓出无限的生产/消费空间;与此相应,阿苏利认为,人恰恰在超越物质性实用消费行为的象征意义中才体现出社会化的性质。因此,阿苏利认为现代经济的发展动力并不仅仅依靠市场交易,同时更有赖于市场之外审美品味的开发,这才创造了无限的市场前景。对此,我们只要想想,如果衣服穿破了才更换、房子倒塌了才重建,没有旅游、影视、各种体育赛事等非实用消费的现代经济将是何种状况,就不难理解审美品味的开发对于现代经济发展的巨大作用。
不同于现代经济与美具有较为明显的关联,科学研究与美的关系却有些神秘,但也更有意思。
现代学者关注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代物理学大师如普朗克、爱因斯坦、玻恩等人,相聚时经常一起演奏音乐。据传,爱因斯坦写作狭义相对论就是在音乐的触发下迸发出灵感的火花。尽管这一说法并不一定可信,但爱因斯坦等人对音乐美的感受中包含着我们还难以探究清楚的精神感悟,却是不争的事实。因而,我们毫不奇怪,世界上有如此之多的科学家喜欢将科学与美、艺术相提并论。玻恩评价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是“艺术创作”,而爱因斯坦在晚年的《自传笔记》中将玻恩的物理学发现也比作“思维领域内最悦耳的乐曲”。对不少科学家来说,发现并感受美甚至成为科学研究的动力和目标。191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马克斯·劳厄将自己投身于科学研究归因于“希腊语言和文化的内在和谐美”的吸引——否则“我未必能全身心地投入纯科学”。现代量子力学奠基人之一、1933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薛定谔则声称:“对于我来说再没有比达到科学的美更高的目标了。我把美放在科学前面。”
科学与美、艺术的内在关系,不仅表现为求真意志和爱美渴求作为科学研究的动力,而且更奇妙的是,美、艺术对科学研究具有启示和引导作用。
哥白尼1543年出版的伟大著作《天体运行论》开篇指出:“在人类智慧所哺育的名目繁多的文化和技术领域中,我认为必须用最强烈的感情和极度的热忱来促进对最美好的、最值得了解的事物的研究。”哥白尼随后反问道:“难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起包括一切美好事物的苍穹更加美丽的吗?”后世有不少学者认为,哥白尼创立的“日心说”不仅仅是对天体观察的结果,同时也是基于美感直觉的一种发现。因为相比于托勒密“地心说”天体图中行星的均轮(行星环绕地球的公转轨道)、本轮(行星环绕均轮轨道的较小的公转轨道)双重旋转运动的复杂性,哥白尼的“日心说”将各大行星描述为围绕太阳旋转的天体模型远为简单且更加和谐一致。正是基于和谐美的观念,西方才长久流行以音乐来比喻天体运动,而许多现代物理学家更是着迷于美与科学之间的神秘关系。对于海森堡“自然把我们引向具有极大的简洁性和优美性的数学形式”的惊叹,1930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钱德拉塞卡指出:“一个科学家凭异常高超的审美直觉提出的理论即使起初看起来不对,终究能够被证明是真的。正如济慈在很久以前看到的:‘凡想象认作美的东西一定是真理,不论它以前存在与否。'”“确实,人类心灵最深处看作美的东西变成外部自然中的现实,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杨振宁在国内多所高校演讲并写有多篇关于美与物理学的文章,提出:“科学中存在美,所有的科学家都有这种感受。”李政道也多次撰文分析科学与美、艺术的关系,认为科学与艺术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其“共同的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追求的目标都是真理的普遍性”,并列举数学公式与美之间具有奇妙关系的诸多事例:汤姆森发现海螺的螺旋结构可以用半径对数线性地依赖于角度的简单数学公式来表示,以及从简单性产生复杂性“分形”课题中,曼德勃罗集的复数可通过计算器得出曼德勃罗数集的美妙图形。实际上,对自然界奇妙之美的惊奇是科学家和艺术家的共同特点。法国诗人瓦莱里同样从贝壳螺旋纹的奇妙性受到启发,在《人与贝壳》一文中认为,人类只有将“深刻的几何学”与“敏锐的艺术感”结合起来,才能“找出自然变化的某种简单而基本的原则”。瓦莱里从自然界各不相同但又呈现出简单螺旋主题的贝壳中看到了“秩序与幻想、创造与必然、规律与例外”融合起来的可能。
科学与美、艺术之间的内在关系貌似神秘,但实际上也不难理解:无论科学研究还是美和艺术的创造,都体现了人类对价值的追求——通俗说就是对真、善、美统一的追求。卡西尔在《人论》中将科学、艺术、历史、神话、宗教并列起来,认为都是人类对世界的建构。按照卡西尔的看法,一切伟大的自然科学家如伽利略、牛顿、普朗克和爱因斯坦等,都不是单纯从事搜集事实的工作,而是从事理论的创造性工作——这是人的最高力量,同时也标志着我们人类世界与自然界的天然分界线。卡西尔写道:“在语言、宗教、艺术、科学中,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建造他自己的宇宙——一个使人类经验能够被他所理解和解释、联结和组织、综合化和普遍化的符号的宇宙。”
就此而言,美和艺术的意义,简单地说就是人全部地占有自己的本质力量。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满怀激情地谈到理想社会中的人应该全部占有人性感觉之后,瞻望未来的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之间的融合——从某种角度说也就是美与真、善的统一:“全部历史是为了使‘人’成为感性意识的对象和使‘人作为人’的需要成为(自然的、感性的)需要而作准备的发展史。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