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白墙的宅院近在眼前,我却停步不前,我多么希望绒芝的话是错的,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
阿永的声音远远从院中传来:“殿下,今天天气不错,合欢花开了,等会殿下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我微惊,问岚祁:“你不是说绒芝带着楚夜麒去爬山了吗?怎么还没走?”
岚祁暗金色的眸子沉了沉:“郡主可能来早了。”
我想了想道:“你还是带我翻墙进去吧……我只是想看一看景公子。”说好的,我尽量不出现在楚夜麒的面前。
后院小桥流水,园林别致,我在墙角竖耳听了一会,西厢房里传来阿永嘱咐下人去熬药的声音。我确定流景就在那儿!我三步并作两步走溜了过去,门也没敲就进了屋……
咕咚一声,水雾弥漫,异香弥漫,我面前四五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们身后的浴池中,楚夜麒半阖着眼睛,俊颜百媚生雪,墨发蜿蜒颈肩,半裸的身子在波光粼粼的花瓣池中若隐若现,雾气熏染妖冶之美,简直妖孽得人神共愤!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羞得面红耳赤,捂住眼睛转身就跑。
砰,自己撞在了门板上。
半刻钟后,会客厅外打成一团,对战双方是我的护卫和……楚夜麒的护卫。
楚夜麒十分生气,下令赶我走,我不走,就用武力解决。
我揉着受伤的额头,都快哭了:“阿永,你行行好,帮我求求殿下吧,我真的不是来偷看他洗澡的!我想见一见景公子,我好担心他。”
阿永十分为难:“景公子昨晚刚换完血,身体还很虚弱,殿下不许任何人打扰的。”
这下我就更担心了:“那你去告诉他,不让我见景公子,我就夜夜翻墙过来看他!”
阿永:“……”
东暖阁,紫白窗纱和月白床帐将阳光过滤得惨白如蜡,一人静静地躺在大床上,修长的手指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发黄,半边面具遮了面容,往日若春晓之花的唇色变为青灰,眼中璀璨的光也被吸走了星辰,暗沉无底。
我心头一阵揪扯,眼睛便是一阵阵酸胀:“你前几天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我伸手去摸他的面具,猛然,被他抓住了手。
阿永惊慌道:“哎呀!郡主说好的只是看一眼景公子,怎么能动手动脚呢?殿下会打死奴才的。”
“我只是想看看他的气色嘛……”我老实收回手来,问流景:“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哪儿难受不?”
阿永道:“景公子这会儿说不了话的,郡主别担心,换血很伤元气,也就这几天会格外虚弱,等血气恢复过来,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我的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他每一季就要受一次这样的罪吗?他怎么能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我转而问古怪大师:“还需要换几次血?有没有一次就治好的办法?”又道:“我认识很多洛族巫师,还有药王谷的神医,他们会不会有办法?”
古怪大师跳了跳眉毛:“郡主说这种话,是不相信老衲的医术喽?那你带着他去找什么洛族巫师吧。”
一时情急,我竟然忘了古怪大师是因为洛族神教才归隐山林的,我还敢提巫师?
“不不不,我是说,大师需要什么药材,需要什么法器,上天入地我都会弄来的!”
阿永在一旁叹气道:“郡主,方法都试过了,换血是唯一可行有效的方法。古怪大师常年钻研此法,比旁人了解更多。”
我手背一凉,是流景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冷冰冰如死人的手。
他缓缓抬手,触上了我的面颊,我已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我很难过,也很自责。
绒芝说,流景是三年前中毒的。三年前我快回来的那个月,楚夜麒去见那位会跳“玲珑舞”的青楼舞姬,那女子是杀手。流景为了救楚夜麒,被她用带毒的匕首划破了脸颊,中了千丝断……
流景是因为楚夜麒而中毒的……
而楚夜麒,是因为“玲珑舞”才让那杀手有机可趁。
玲珑舞,是夏天心所创。
归根到底,流景是因为我而中毒……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他的生命一般。他的手冰冷如刚从雪地里挖出来的尸骨,冻得我整个人都结了冰。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你的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难不难受?现在好点了吗?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会想办法救你的!你不会有事。”一想到某一天再也见不到他,我的泪水就控制不住地流淌。
他眸子剧烈颤着,眼里翻涌歉意与悲痛,唇瓣张了张想对我说话,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抬手擦拭我的泪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沉默之中,尽是不舍与安慰……
越是这样,我越是伤心,眼泪汹涌澎湃,越擦越多,最后他微急,动了动身子,将我拥在了怀里……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大人哄孩子一般要我别哭了,微弱的呼吸拂过额间发丝,虚弱的心跳在一点一点地敲打耳畔。
窗边兰竹摇影,床纱翻涌波澜,满室沉默,我的抽泣声渐渐减弱……
一整天我都待在流景身边没有离开,陪他吃饭,喂他喝药,那药汤很是少见,尤为刺鼻,墨黑中透着股暗红,浓稠得照不出人影。我舀了一勺想给他试试温度,结果勺子刚贴上嘴唇,惊得阿永大叫道:“郡主千万别尝!”
“怎么了?”
“这虽是克制千丝断的解药,可对寻常人来说,却是毒药!吃了会死人的!”
我心痛不已:“这么凶煞的药,他时常喝?”
阿永也难过道:“以毒攻毒,也是没有办法。不喝的话,公子会更痛苦。”
岚祁说,千丝断没有解药,因为混合了数百种毒药,就连制毒者自己也没有办法解开。以毒攻毒、换血治疗,只是一种延迟毒发的方法,而不是根治之法。到最后,毒素侵入骨髓,换血的次数会越来越多,周期会越来越短,直到他无法承受,生命衰竭。
多么可怕而折磨的治疗,眼前的他,每个季度都要受一次这样的苦,而到最后,他还是会离开人世吗?
我心揪痛得厉害,想替他分担痛苦,可什么也做不了。
夜半,楚夜麒一行还未回来,山上的侍卫带话回来,说他和绒芝已留宿山顶准备看明早的日出了……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以前只觉得楚夜麒的性格冷淡、沉稳孤僻、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却觉得他有些冷漠薄情了……流景病得这么严重,他还有心思游山玩水?
手腕微烫,流景伸手过来抓住了我。他眸色温柔似水,宛如星辰月光,在我掌心里写字道:他们两,你不开心?
“没有……”我摇了摇头,掩饰道:“你生病了,殿下却不陪着你,你不介意吗?”
他嘴角一勾,眼尾含着一抹笑,指尖温热:不要他,要你。
我笑了笑:“跟你说,我之前真的信了坊间的传闻,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还吃过你的醋呢。”
他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我说的“那种关系”是什么关系后,连忙写道:胡说。
“你们寸步不离,同进同出,殿下对你爱重有加,你又事事为他着想,默默守护着他,不怪我们想歪了呀!你以为他还喜欢夏天心,所以才鼓励我追求他吧?”
他瞳眸微闪,指尖停在了我的手心上,一时无话。
“你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是喜欢,就要努力去追求,莫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可是……我太笨了,不会说话,不会讨人欢心,殿下反而越来越厌恶我了。”我面色微暗,声音也低了下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我不是夏天心,就算再努力也没用。来夏国三年,我不敢太靠近楚夜麒,他对我也是冷漠疏淡。若不是藏香阁那晚的事,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如此厌恶我!
他薄唇动了动,急忙在我手心里写道:他不讨厌你。
我强笑道:“你不要安慰我了。其实我挺后悔来见他的……我不该来这的……我太痴心妄想,太不自知了……以前隐居山林,我还能幻想他对我笑……现在,我连幻想都不敢想了。”
他怔住,眸中一闪而过惊异之色,立刻写道:你没失忆?
我方觉失言。
如果我失忆了,怎会知道楚夜麒这个人?怎会幻想着他对我好?
我连忙圆谎:“我虽然住在深山老林里,却并非与外界无所联系。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附近的城镇逛逛,记得那次北漠攻打楚国,殿下以一己之力和谈退兵,成为众人热议的话题,少女们无不倾慕他,说他有着绝美的面容,极慧的才智,精音律,善谋断,丹青一绝,大家纷纷购买他的画作私藏,我也买了一幅挂在房中,偶尔看上几眼,犯犯花痴。”
他疑虑未消,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得我莫名心慌。
我掩饰道:“你别笑话我,实在是山里太无聊了,没人与我说话,我只好对着画像说话了。后来洛城开了家‘畅语茶楼’,说书先生很喜欢讲夏国的事情,我偶尔去听听,有次听见他讲殿下,我才知晓,殿下在夏国过得并不好……夏天心失踪后,他自暴自弃,不愿继续做太子,不愿见楚国旧臣,更不愿回去楚国。他荒废正事,四处游荡,流连花街柳巷,混迹三教九流……我很担心他,我不想他变成那副模样。后来,当我得知自己就是夏天心,就毫不犹豫回来找他了……我以为能解开他的心结,能帮上他的忙。”我瞅了眼他的神色:“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做,他并不需要我回来的。”
漏声寂寂,窗外一切仿佛沉入了深海里,星辰也凝固在墨色里。
他抓紧了我的手,一字一字写道:你能回来,他很开心。
“真的吗?”
窗外合欢花缓缓飘落,旋转若蝶,停在了我肩头。他近了几分,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走了合欢花,面具离我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拂来,挠得我鬓边酥酥痒痒。
我脸颊微红:“如今殿下好像振作过来了,有了喜欢的人,也不常去花街了,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起来!我相信,一定有办法解你的毒!”
他黑眸幽颤,有星点闪烁,光色流变,渐渐炽热……
倏地,他伸手捧住了我的脸,面具欺近,那双淡粉的薄唇吻住了我的唇瓣!
我如遭重击,脑内一片空白!
“哎呦!殿……景公子!景公子你在做什么!你能不能克制点啊!”古怪大师一声怪叫响在脑后,我慌得将他一推,他差点从轮椅上摔了下去,眸中浑浊一片。
古怪大师气红了脸:“你还要不要命了?这样的行为会加速血液流转!毒素扩散!”
我羞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狠狠瞪了眼流景,莫名地对古怪大师道:“对,对,对不起……”
古怪大师重重叹气道:“郡主你赶紧走吧,别在这勾引他了。”
我下巴掉了掉:“我,我,我没有……”
“你当我瞎呀?他怎么不来亲我呢!”
他:“……”
我:“……”
大师催促道:“赶紧走吧,回你的军营去。”
“可,可是我担心他,想照顾他……”
“哎?这毒为什么叫做‘千丝断’?‘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千丝断’指的是断情绝爱!此毒有一味‘媚骨绝’,专攻心欲!”他恼得胡子都快竖起来了,手忙脚乱给流景把脉,又训道:“他喜欢你,你就是什么都不做站在他面前,他的心跳都比平时快上一倍呀!一旦动情,毒素催发,很可能就心脉俱损!一命呜呼!”
我目瞪口呆。
他转而又教训流景:“我警告你,你们这是在玩命!你若再这样情不自禁,老衲就让你立刻自尽!”
对方:“……”
在西山一待就是二十多天,母亲写信来催了我几次,说是“锦绣群芳会”上有位舞姬复原了玲珑舞,皇后想要我回去点评鉴赏。
一提到玲珑舞,我就想到流景的千丝断,哪里还有心思回去。
古怪大师不让我出现在流景面前,我只好待在暗处看看他。偶尔做些糕点、熬顿汤羹,求着宛路带我翻墙进去送给流景吃。
这一日,我如往常一样给流景送吃的,不巧屋里传来绒芝和楚夜麒的声音。他二人外出游玩多日,今日才回。我不知如何面对他两,便将食盒搁在门口,转身走了。
可没走多远,身后追来一人,楚夜麒凉凉一声道:“夏天心。”
我心口一跳,脚下被藤蔓绊住,全身定住了。
我转头看去,楚夜麒面色沉沉向我走来,一手提着我今天送来的食盒,一手提着昨天的……食盒。
他道:“这几天都是你亲自过来送的?”
我点了点头:“殿下放心,我每次趁他睡觉的时候过来送的。这些都是他能吃的东西,从选材到制作我都仔细着的,不会吃坏肚子的。”
他微怔:“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恩……陆校尉帮我买的食材……宛路帮我生的火……其他都是我做的……”我忐忑地看他一眼,几日不见,他身形单薄了很多,面色煞白无血,似涂了层白霜,薄唇还有些微微的紫色。
我疑惑道:“殿下生病了?”
他神色微闪,没有回我,转而问道:“今天做了什么?”
“桐花糕……”我殷勤般地打开了食盒:“殿下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他惊了惊,盯着桐花糕良久:“谁教你做这个的?”
我愣了下,这个……还真没有人教过我,若说有人,那便是我做梦的时候梦见自己给他做过,今天我图个新鲜,试着做了做,不想竟然成功了,岚祁说味道很好。
“我……自己想的,按照桂花糕的方法做的,这糕点上的笑脸是我甜酱画的。听说病人要保持好心情,景公子见了这笑脸,也许会开心一点。殿下要不要尝一尝?”我讨好般地拿出一块糕点呈到他面前,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没张开嘴来。我只好将糕点塞在了自己嘴里:“你看,没毒,死不了。”
他压了压眉眼:“夏天心,以后不要做这些东西了。”
满满的热情如同当头泼了盆凉水,我不解道:“为什么呀?我这是做给景公子吃的,他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他直截了当道,将两个食盒都还给了我:“他的身体,我会好好照顾,不用郡主操心。郡主忙自己的事情就行。”
这话说得有些蛮横无理了,我回道:“殿下照顾他,是殿下的事。我也是他的朋友,我也想照顾他。相信他也愿意我照顾的……”
他浓眉深锁:“夏天心,你以为他会好过来吗?即便你费劲了心思照顾他,到头来他还是死!千丝断无药可医,他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他还敢说娶你的鬼话?你最好别对他动了心!”
我震住:“殿下怎要说这样的狠话?我照顾他,只是对朋友最基本的关怀!殿下觉得过分了吗?”我不禁心寒,有些气恼:“可能殿下对待朋友与我不同。相交多年的好友病得说不出话,只能坐在轮椅上,殿下却能放宽心带着美妾四处游玩,赏日出,观云海?殿下觉得他无药可医,于是选择放弃?可我做不到!他还活着,还能与我谈天说地。只要他在世一日,便多一日生的机会!我要照顾他,帮他寻找解毒之法,直到他康复为止!”
他:“……”
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有勇气反驳他。他嫌恶我、漠视我,都没关系。可是流景的病……他竟也漠然视之?着实令人心寒。
当年那个慈悲善良、重情重义、心系苍生的楚夜麒去哪里了?他怎会变得如此冷血薄情?视旁人为无物,视生命如草菅。
楚夜麒一时无言,墨袍被凉风翻起,如天边阴霾滚滚的墨云,山雨欲来,压抑而窒息。
“反正……我明天还会来的,殿下休要阻拦我。”我不敢再看他,提过食盒转身离去。
身后静如死海,无声无息,眼前的路径变得混淆不堪。
回到军营下起了大雨,天色黑沉似塌了下来,帐中一片漆黑。
岚祁忙完军务回来,见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帐中,饭也没吃,烛火也没点。他剑眉微蹙:“你又去看他了?”
我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随手将烛火点上了,屋里明亮了些许。
他走到我面前,目光深沉:“他病情又不好了?”
“不是……他好很多了,今儿我还听见他说话了……”
“那你怎么不开心?”他暗金色的眼眸认真地盯着我,映着烛光若琥珀,浓密纤长的睫毛也流淌出墨金色泽。
“楚夜麒回来了,他不许我再去看流景……”
他拧紧了眉目,看到我身侧放了两个食盒:“你又给他做吃的了?”
“恩,就是昨天做过的桐花糕,你说好吃,我今儿又做了些。可殿下将食盒退回来了……”我心情十分低落,不想再提此事。
他沉了沉眉,坐到我身边,打开了食盒……面上骤然一惊:“谢家兵法?”
“什么?”我转头去看,他缓缓从食盒里拿出了一本书卷:“这里面怎会有《谢家兵法》?”
我僵住,楚夜麒母家的传家之宝!我前几天梦见过的《谢家兵法》!怎么会在食盒里?
“我,我不知道呀!是殿下将食盒退给我的!我拿回来就搁这了,没人进来,也没人打开。”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难道……楚夜麒不小心放在里面的?还是,故意放在里面的?
岚祁的脸色和我一样惊异不解,楚夜麒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个被各国军队、江湖人士争抢的兵法秘籍,怎么会轻易就给了我?
流景的病情好转,楚夜麒一行准备回皇城,我也赶忙处理完军务,跟着他们一块儿回去。
已是盛夏,月季荷莲交替艳放,百般颜色百般香,千娇万态破朝霞。
我起早做了几盒点心,一盒让阿永给楚夜麒送去,另外一盒提到了流景的车上。流景喜笑颜开道:“郡主如今对我比对殿下还好,莫不是想明白了,愿意嫁我了?”
我瞪他一眼:“你少贫嘴,见你生病,照顾着你。你要是乱说话,再不规矩,我就不理你了!”
他眨了眨眼睛:“我什么时候不规矩了?”
“你还有脸说!”我气得面红耳赤。之前在茶馆,后来在桐花居,他当真是风流轻浮!
他似是明白了过来:“我亲你了是不是?”他大笑起来,眸带戏谑:“郡主别生气,我当时糊涂了,情不自禁嘛。谁让郡主对我这么好呢?殿下这些天,可嫉妒死我了。”
他眸光狡黠闪耀,奕奕有神,一点儿都不像卧床半月的模样。
他道:“我也是因祸得福呀,能得郡主的照顾和关心,天天送好吃的给我。”他打开食盒,拿出糕点品尝道:“郡主这手艺胜过皇城四大名楼的大厨呀,这个葱油桃酥最为美味,松软香浓,咀嚼之间口味无穷。再就是这个桐花糕,殿下最爱吃了。以前他还特意命下人做过几回,可没人能做出你这样的味道,他就不再提了。前几天,他见你做这个给我吃,生了好大的闷气,到如今都不愿与我说话呢。”
我微惊,以前夏天心也做过桐花糕给他?
流景看了看我:“郡主其实没有完全失忆吧?还能记得一些事情对吗?比如这桐花糕,殿下说你做得和以前的一模一样。还有,你的学识文采、武功内力、以及神女通灵之能,都还在。郡主既然有些记忆,为何不跟殿下直言呢?殿下念及旧情,也会对郡主好很多的。”
我无言以对。我来夏国之前,岚祁花了近半年的时间训练我,教我琴棋书画、兵法武艺、礼仪举止。我的学识文采、表面武功都是现学的,奇怪的是,我一学就会,进步神速。来夏国后,岚祁一直陪护在旁,继续指导和帮助我,若遇到复杂难判的事情,他会帮忙处理了。是以我能蒙混过关,安然到如今。
流景道:“郡主失踪那六年,都去了哪些地儿?楚夏两国都在找你,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一直就住在崃巫山的深山老林里没出来过吗?你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就不好奇自己的身世,出来找找亲人?”
我一阵哑然,我不是夏天心,可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的怪病曾一度将我折磨得苦不堪言,我本身也丢失了很多记忆,不知父母是谁,从何而来,因何患病。
我只记得自己苏醒在楚国景山边境的一个村庄里,我全身青纹,面目狰狞,村民们将我关在贴满符咒的笼子里,说我杀了人,说我是妖怪,要烧死我!
此后,我四处逃亡,不敢见人,避世而居,不知年月。
后来我恢复了容貌,岚祁找到我,说我和夏天心长得相似!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夏天心,可岚祁肯定地说我不是。
他说我只有八分像夏天心,我的气质和习性都和夏天心不同。他还去查证过,我记忆最初的那个景山边境的村庄,的确曾抓到过一只像我这样的“妖怪”,时间发生在楚·宣德二十年,而千寂之乱是宣德二十二年的事,那个时候夏天心还没失踪。也就是说,我和夏天心是同时存在的两个人!至于我的身世,他答应帮我秘密地去查,不过至今无果。
我掩饰道:“我当时受了重伤,孤身一人,能力有限,何谈去寻找身世?后来我在深山迷了路,差点饿死。好心的泰黎族人救了我,我就在他们村子里安心生活了……我跟你说,泰黎族的文化特别有意思,他们是母系社会,集体劳作,没有婚姻的概念,实行走婚。走婚你听过吗?就是情投意合的男女通过男到女家过夜,维持感情和生育后代……”
我顾左右而言他,跟他说起了泰黎族的风俗民情,聊了一会儿,我望向窗外,沿途丽春流水潺潺,碧波轻荡,水光处群鸭嬉水,两岸柳丝万绦,彩色蝴蝶追逐飞花轻舞。
我松快道:“你看这天,一点都不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流景微怔:“今儿要下大雨吗?”
“恩,应该会下。”我吃了口糕点,又见流景一双明眸直溜溜地盯着我:“郡主,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身上藏了好多秘密。你这双天眼除了能窥视鬼神,还能能知晓天意、预测未来吗?”
“啊?”我回了回神。母亲拥有预言之能,于是多数人认为我也有此能力。我忙解释道:“这下雨,我是昨晚观星象知道的。你没听说吗?星星密,雨滴滴。星星稀,好天气。星星明,来日晴~~我虽有一定的神力,但母亲的预知之能,我并未承继到。”
他笑了笑:“郡主能从龙回海上死里逃生回来,已非寻常之人。若能承继明兰王妃的预知能力,那简直就是法力通天了!想当年,王妃预测到景山边境有天灾降临,引十万敌军入景山,当晚真的从天而降硕大的天石,燎原数里,敌军瞬间飞灰湮灭!震惊各国,影响至今!”他笑意古怪地看着我:“只可惜王妃三十五岁之后就辞去了“神女”之位,不愿在行使神权,预知未来。”
“是呀,母亲说万般皆有缘发、不能逆天强求。她少时用神力改了许多人的命运,泄露太多的天机,如今遭到了天谴,常年受心疾之痛。她劝我也不要过多使用神力。”
“恩。”他点了点头:“郡主量力而行,注意保护自己。”
他没再多言,我却一阵心虚不已。母亲的预言之能不知从何而来,她也从未跟我解释过。
而我的奇异之能,全是因为我患有怪病,体内压制着巨大的力量,并不能通晓天意,预测未来的。
一路无话,傍晚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在吴城过夜。我特意嘱咐岚祁不要和楚夜麒他们定同一家客栈。楚夜麒住城东玉宇客栈,于是我们住去了城西的万福楼。
来万福楼避雨用餐的人很多,大堂里叽叽喳喳议论着最近频出的妖兽案……
“听说已经派人去查了,宿州那个惨死的乞丐不是妖兽杀的,而是被几只豺狼咬死的,虚惊一场罢了。”
“可是楚国那边的凶案,好像就是妖兽所为,到现在都没抓到凶手呀!”
“你们说,这妖兽从哪冒出来的?会不会就是几年前西北王斗兽场里逃出来的那只?”
众人一片惊异,我亦心头一惊,不免看向说话之人……岚祁伸手过来,给我夹了口菜:“郡主,你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这道青笋腊肉,是你喜欢的。”
我收了视线,转而问岚祁:“楚国那边的凶案有线索吗?需要我们去擒拿妖兽吗?”
“不用。郡主放心,楚夏边境已经加强了防守,几个月过去了,妖兽没了动静,很大的可能是……自死了。”
我怔了怔。我和岚祁最了解赤眼妖兽,妖兽一旦失去理智袭击人,那就表明它自己的身体已病入膏肓,离死期不远了。从以往的案例来看,妖兽袭击人之后最多活不过半年。而这半年里,它袭击人的频率会越来越多。这次的妖兽突然销声匿迹,很有可能是自己死了。
有人道:“别紧张,咱们有天心郡主和明兰王妃呀!妖兽若敢来夏国为非作歹,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连连附和,于是说起了以前几次妖兽作乱,夏天心和明兰王妃是如何镇压擒拿的,说得神乎其神,修辞夸张,各种版本比对,热闹非常。
我吃了饭,准备回房里休息,陆校尉来问我:“郡主,明天还要跟殿下他们一起走吗?”
“不了,我们早点出发,单独走。”
我原本只是想看看流景的病恢复得如何,既然他安然无恙,我便放了心,明天也就没必要一起走了。况且,他一路上总问东问西,看似随意聊天,我却有种被怀疑审讯的感觉,不敢多言。
陆校尉瞧着我的脸色道:“郡主不想见到绒芝和殿下在一起,为何不将绒芝调离了?”
陆校尉是神策暗夜副指挥使,他知道绒芝是我们的细作。
我一阵默然,我没有将绒芝调离,一来楚夜麒看上了她,我若轻举妄动,恐怕会触怒楚夜麒,把关系弄得更僵。二来绒芝留在楚夜麒身边,的确可以帮我查明一些事情。
我能默许绒芝陪着楚夜麒,却没法眼睁睁看着她和楚夜麒同进同出、笑语传情、甚至夜晚宿在同一间房里。若那房间隔音不好,我听力又强,半夜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只会把自己气死。
他道:“我刚从玉宇客栈过来,那边的客房数量有限,殿下却坚持要绒芝姑娘一个人睡一间房,我走的时候,流景正待在绒芝房里,二人有说有笑,丝竹歌声不绝,这流景和绒芝……还有殿下的关系有点微妙。”
我怔了怔,不做他想:“流景是乐师,绒芝是歌姬,算是同道中人,交流切磋乐理罢了。”
“哦……”陆校尉这一声“哦”有点阴阳怪气。
我:“……”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次日晨起,残花满地。我们早早出发,我刚坐进马车,突然外面一阵动静,我掀开车帘一看,就见流景一袭白衣若雪带着半边描银面具落到了车前:“郡主不会是打算抛弃我们,自己先走了吧?”
我:“……”
没办法,只能一起同行。行了半天,我坐在车窗边看兵书,流景则研究着昨天未谱完的曲子。
车窗外悠悠飘来曼妙的歌声,仔细一听,是绒芝在唱歌:“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和楚夜麒待在同一辆马车上,这情意绵绵的曲儿自然是唱给楚夜麒听的……
我沉了沉眸,这就是我想先走的原因。
流景瞧见我面色不太好,眸光一闪道:“我大病初愈,不喜吵杂,我知道还有一条小路可以回皇城,不如我们走那条道吧?不和他们一起了。”
我尴尬地笑,这个理由真是贴心。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心不念不乱。
河提小道不宽,沿着丽春河河滩蜿蜒向东,细雨蒙蒙,别有一番景致。
没走多远,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追来,是阿永的声音:“景公子,景公子请停车!殿下要您停车!殿下生气了,说您为什么带郡主走这条道,这里河滩土质疏松,行车有危险!”
流景慵懒地探出个头回道:“你跟殿下说不用担心,郡主答应走这条道了,我会安全护送郡主到皇城的,让他和绒芝姑娘玩得开心。”
阿永见劝不动他,只好调转马头回去了。
流景幽幽打量我:“郡主是实权在握的神策军少主,还能让一个歌姬添了堵?你若愿意动点心思,殿下一准儿就是你的了。”
“别拿我寻开心了,我已经够让殿下生厌的了……”
“殿下哪里讨厌你?”流景忙道:“他是顾虑太多了。他想着自己早晚要回楚国,而你却要继承神策军权,不能离开夏国。你们各自肩负重任,他怕你难以抉择。见你失去了记忆,有加之墨筠王阻挠婚事。这重重阻碍,他只得忍痛割爱,将自己的深情隐藏,故意疏远躲避你,只希望你能开始新的生活。这都是为你着想呀。”
我怔住,想起楚夜麒上次在西山府衙吻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既然把我忘了。既然决定放下。就不要再难过……好好过你的生活。
原来是这个层面的意思吗?
我的确相信楚夜麒对夏天心还有情意。而他对我冷言冷语、厌恶排斥,很可能因为没把我当做是夏天心。
我一阵苦笑:“谢谢你安慰我。不管是什么原因,他现在有了喜欢的人,我祝福他。”
“郡主,你到底有没有喜欢殿下呀?”他反而着急起来:“他被人抢了去,你无所谓吗?说放弃就放弃,你可真心宽,真洒脱!”
我笑容僵了僵,无欲则无痛,楚夜麒本来就不是我的,我抢什么?又放什么?
我来夏国之前就告诫了自己,不能鸠占鹊巢,不能假戏真做。这三年来,我谨小慎微,煎熬又矛盾,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若哪天夏天心回来,我要全都还给她的。
而藏香阁那晚的事,让我更加明白,我和楚夜麒不能有结果!我来这,只是为了治好明兰王妃的思女之疾,为了解开楚夜麒的心结。若我利用夏天心的身份博得了楚夜麒的爱,那便是窃贼之行!自欺欺人!可耻至极!
流景见我不语,无奈地叹气道,“我费尽心思地帮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想促成你两的好事,算是白忙活了。”
我疑惑道:“你冒着什么生命危险帮我们了?”
他唇边一抹心虚的笑:“我告诉郡主,郡主要保护我,我怕被人灭口。”
我微怔:“这么严重?你说!我保护你!”我愈发好奇。
他轻咳了一声,特意往后移了移,与我拉开距离:“郡主不是一直派人在查藏香阁那晚的事吗?”他低头歉意道:“那晚,是我邀郡主偷溜出府陪我逛街,接着带郡主到了藏香阁。我以郡主的名义书信给殿下,也约殿下来藏香阁一叙……然后,我在你们的酒里下了药。”
“是你干的?!”我勃然大怒。
如果我此刻手上有把刀,手起刀落,他人头可能就落地了!
他早有防备,倏地缩去了车门边,认错道:“郡主别杀我!你答应了要保护我的!”又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我原本是为了你们好呀!皇上要给你择婿,你如果嫁了他人,殿下以后肯定会后悔!殿下瞻前顾后,心意难定,我只能帮他快刀斩乱麻,促成此事,剑走偏锋,设下此局!想要你们再续婚约!”“可没想到,弄巧成拙,殿下大发雷霆,而你依旧去择婿了……”
我满腹怒气、怨气、羞愧、伤痛汹涌涤荡,直冲脑顶,捏紧的拳头剧颤!
藏香阁的事,竟然是流景设的局!
那天宛路的推断没错。因为皇上要给我择婿,有人着了急,给我下药,想要生米煮成熟饭,逼我嫁给楚夜麒?
流景生性风流,不拘礼法,他一直希望我和楚夜麒再续前缘,一直鼓励我追求楚夜麒,常常制造机会让我和楚夜麒独处。没想到,这次他会使出这种手段来!
“郡主对不起,我知道错了!因为这事,殿下差点杀了我,我这几个月都没敢回皇城。殿下要我亲自向你道歉,求得你的原谅,否则,他就不给我治疗千丝断了,要我就这么病死算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握紧的拳头捶在案几上,茶案剧震,险些散架。“好你个流景!事情发生了这么久,先前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现在还拿千丝断来威胁我!你太过分了!”
他跪了下来,歉意又真诚道:“郡主别气坏了身子,我本是出于好意,不想让郡主难过的。殿下也知道伤害了郡主,对不起郡主,他心疼又后悔。可他因为没法娶郡主,只得狠下心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想让郡主有心理负担,不想耽误了郡主的婚姻大事。”
楚夜麒早就知道真相了,他之后没再追究此事,绒芝也一直查不到结果,是因为此事是流景所为!
而那天在茶馆,楚夜麒警告流景,不许他再插手我们的事,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流景声音低落又伤感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想殿下能和郡主破镜重圆,一时犯了糊涂,做了错事。郡主若难解怒意,我甘愿受死。与其苟延残喘,受病痛煎熬,不如一刀了结,也算是解脱。死在郡主手上,我无怨无悔。”说着他就从袖中拿出把匕首,递到我面前。
我神色一滞,怒意僵住了。
这次的事,到底是流景的错,还是我的错?若是有利可图,其心可诛。可他毫无受益,全都是为了我和楚夜麒……
若我平日里不表现出喜欢楚夜麒,流景又岂会生出此念?撮合我们?每次流景约我出去,我都毫不犹豫地赴约,因为我知道,流景和楚夜麒形影不离,我见到流景,也就见到了楚夜麒。是我不自制、不自省,所以酿成此果,自讨苦吃。楚夜麒大发雷霆,却也宽恕了流景,我又岂能杀了他?
“你出去!”我羞愤交加,心中杂乱如麻,不想再见到他,我想一个人静静……
可他不走,反而将匕首拔出了剑鞘,送到我手中:“郡主若不原谅我,我就长跪不起!”
我:“……”
车内一阵窒息般的死静,外面突然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有人惊唤了一声“殿下”!
流景眸中一闪而过银色,收了匕首,倏地抓住我的手,猛力一拉!
我身形未稳,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你干什么!”我怒喝!他手指点在我的唇上,一抹幽笑:“嘘,郡主息怒,我继续帮你呀。试试殿下会不会吃醋,为了你抛弃绒芝。”
我:“???”
他话音刚落,车帘一掀,楚夜麒一袭墨色紫云纹锦袍出现在眼前……
与此同时,流景揽住我的腰,音色宠溺又温柔道:“郡主别难过,殿下变了心,我不会变,我认郡主做妹妹吧?以后哥哥陪着你……”
下一刻,楚夜麒拎起流景的衣襟就把他扔了出去……
“……”
门帘和窗纱全被拉了下来,车内暗黑如牢笼,楚夜麒一双阴冷的凤眸直直地盯着我,周身似旋起了一股肃杀之气。“夏天心,你们在做什么?”
妈的!刚才我就应该一刀切了流景!他又玩这一出!
楚夜麒声音如冰刀射来,我原本满腔的羞恼,陡然跌成了不寒而栗。
他一字一顿:“大师的话你没记住?流景中的是千丝断!你敢和他在一起?”
“殿,殿下,流景他刚才在开玩笑……”我凌乱极了,解释道。
“你以为他开玩笑,所以就任由他抱你、牵你、甚至亲你吗?”
亲,亲我?我蒙了,他,他怎么知道流景亲我的事!谁谁谁跟他说的?
我只觉天灵盖被人掀了一般,全身赤条条嗖嗖的冷。
“殿下误会了,事情不是那样的!那,那天景公子身体不好,我安慰了他几句,大概他一时感怀……他一定是将我认作别人了!一时心伤,犯了糊涂,才会做出失常之举。”
他薄唇紧抿,面沉如铁,没在多说。“以后你不许和他单独待在一起。”
“好的……”他不说,我也不想理睬流景了。
“不许让他碰你一根手指头。”
“好的……”我想剁了流景的手指。
“不许再说他喜欢我的鬼话!”
这个……从何说起?“……好的。”
马车颠簸得厉害,我紧抓车壁稳住身子。夹道垂柳刷刷扫过窗帘,声音噪响,我心情复杂又糟乱。
藏香阁的事,楚夜麒早就知道了,他没有处置流景,没再提起此事,是有意护着流景?还是在逃避什么?
原本我还想着,我能揪出幕后黑手,送到楚夜麒面前,以证我清白。可结果,这人是流景!他口口声声说为了帮我,为了让楚夜麒答应娶我。
我若再议此事,再将此事摆到台面上来清算谁的过错、谁的得失,只会让两厢难堪,改变不了结果。所以多说无益,多说多错。
车内一时死寂无声,我没敢看楚夜麒,以为他会离开,可他却坐了下来。
同样是两个人待在马车里,换成楚夜麒,我却感到空间变小了很多。他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身上,面上的神色捉摸不透,帘纱追逐着细雨带动起一阵微风,他墨玉般的发丝轻扬如烟,散漫在空中,恍若虚幻。
他扫了眼我手边的《神策兵法》手札,转而从袖中取出本书来,我定睛一看,正是《谢家兵法》!
我解释道:“殿下,前几天没见到你,没来得及还给你。昨天去你马车,见你在午睡,没敢打扰,便搁在了案几上了。”又道:“这书我一个字也没有看!只是替你保管着!殿下是不小心落在食盒里吧?”
“不是。”他长睫微抬,目光定定有神,掠过一丝温柔,又有丝伤色:“你继续保管着吧,我暂时不需要。”
我愕然。
保管是什么意思?不需要又是什么意思?
“殿下,此物极为贵重,听说是你母家的传家之宝,也是楚国的东西,不宜让我保管的。”
他默了默,掩了眸中复杂之色:“我得到密保,有人派了细作接近我,想要窃取此书。没人会想到我会放在你这里,你帮我暂时保管着,如何?”
我微怔,还有这种理由吗?他从未向我开口求助过,我岂能拒绝,只得应声道:“好的。殿下什么时候要,跟我说就是。我会保管好它,不让它损伤分毫,更不会让任何人盗窃了去!”
他点了点头,眸色澄净,接着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张弄脏了的丝帕……我仔细一看,不正是我送给他的绣桐花丝帕吗?上回他用来擦龙渊剑的那块!
我伸手想拿,他急忙抓住了我,手掌滚烫,灼得我一阵电流划过。
“别碰它,有毒。”
我惊:“怎会有毒?”
“假世子的面具和手上有毒。”
我:“……”
他将锦盒盖了起来,放开了我的手:“当时我用剑割开了他的面具,划破了他的手掌,事后用你的丝帕擦了剑上的残血留作证据。古怪大师查验了丝帕,上面残留有毒,是翌日散魂散。”
我呼吸一滞,似有一双大手掐住了脖颈。翌日散魂散是一种慢性毒粉,细密不可察觉,只要涂上一点在致命穴位上,毒粉通过肌肤缓慢渗入,不出三日,便会扩散全身,毒发身亡!
楚夜麒道:“皇后未经审讯就将假世子扔进斗兽场处死,显然是急于销毁证据,掩盖罪行。”
“她想要我的命?”我一旦死去,父王后继无人,权势必会渐弱。皇后一党伺机而动,打压保皇一派,削弱神策军,甚至可能政变夺宫!
楚夜麒凝眉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你最好将此事告知墨筠王,听他安排,让他定夺。”
我心中一动,他嘴上说着不想被牵连进夏国的党派权斗,可暗地里还在帮我们查找证据,警示我危机的存在。换做是其他人,他也会这么帮忙吗?
雨越来越大,沿途没有可供避雨的客栈茶馆,我们只得冒雨前行。
晌午过后,我有些困顿,小睡了一会,丽春河哗哗躁响,我迷迷糊糊似置身海洋,海浪翻涌,身后有艘巨大的战船着了火,火光滔天,映红了漆黑的夜,染红了墨色的海……
马车猛然一晃,我惊醒过来,却见楚夜麒坐在我身旁看书。他抬眸一眼,烛火流光飞舞,他眸色旖旎,似有繁花盛开。
我愣了下,慌忙整了整衣襟坐起,头发凌乱,嘴角还有口水……
他眸色幽幽,将书放在了案上,语气出奇的温和:“做什么梦了?翻来覆去,烛台险些被你踢翻。”
我囧了囧,以前在山林里住惯了,睡姿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殿下怎么来我这了?”
“雨变大了,我让阿永他们进车里避雨,马车太小,借你这待会。”
暴雨如注,雨水啪啦敲打车顶,如鼓雷鸣。我有些口干,伸手去提茶壶,恰巧他也伸过来,指尖触在我的手背,我如被电一般,心怦的一跳,连忙缩回了手,他顿了下,接着给我沏了杯茶,姿态娴雅大方……
风卷着雨水吹开了车帘,鬓边朱钗乱颤,案上清茶晃动,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将我往他身边拉了拉:“坐过来点,雨全潲进来了,别弄湿了衣服。”
“哦……”我乖乖低头,双手捧着茶杯,抿了口茶,茶水清香甜润。
他紧挨着我,呼吸拂过我的手背,衣袂贴在我裙边。风拂来,他的墨发扬起,缠绕上我的臂弯。我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被他捕捉到,呼吸凝滞在胸口……
他忽而道:“流景跟你坦白藏香阁的事了?”
“啊?”我心头一惊,茶水洒出了一大半。
他伸手帮我擦拭,语气平和无波:“你不生气吗?”
我心底又乱作一团:“我,我生气了呀!我骂他了,而且不打算跟他说话了!”
楚夜麒:“……”
他注视着我,眸中情绪涌动:“我是说生我的气。”
我:“……”
他神色微黯:“对不起,我未经查证,迁怒于你,言行过激,害你身心俱伤。事后我得知真相,却没能处置流景,没法弥补错失。这桩桩件件,都做得不对,非君子所为,你不恨我吗?”
我目瞪口呆,他在向我道歉?
他愧歉道:“对不起这三个字根本不足以弥补对你所造成的伤害。我错怪了你,当时你不哭不闹,不怒不怨,反而冷静清楚地分析此事……我断定你知晓内情,对你恶言讥讽,后来还以为你和流景共谋此事……”
“我没有!绝对没有!”我急道。
“我知道,都是流景的主意。流景是我的人,这件事,我应负全部责任。”他注视着我,目光渐渐涌动情意:“你若不介意,若肯原谅我,我回去后,会向墨筠王提亲,我们的婚约……”
“我不愿意。”我急忙打断,心中一片惊涛骇浪,自己都有些惊讶会如此迅速地回绝。
他神色一滞,温热的眸色如撞到了冰海,瞬间跌为灰暗。
我心跳砰砰失序,没想到他会突然求婚。
“殿下若是因为愧疚,或是歉意,做此决定,大可不必。肇事者是流景,错不在殿下。我和殿下都是受害者,你不必担什么责任。殿下已心有所属,不必勉强自己。而我……也无意嫁给殿下的。”我强自镇定着,不敢抬头看他。
他有些不可置信道:“你不愿意吗?可你那天还说要向皇上请旨……”
“那天是因为殿下过于愤怒,为了平息怒火,我临时想的解决之法。后来我也觉得,殿下拒绝是对的。你不情,我不愿,强扭的瓜不甜,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这关系到楚夏两国的大事。我们本就错了,不能一错再错。”我硬着头皮说着,藏在袖中的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楚夜麒为什么会突然变了态度,答应婚约?
因为愧歉吗?还是因为旧情未了?可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不能接受,我不是夏天心啊!
我心虚不已:“殿下也许难以理解我的想法,若是寻常女子,只能认了这桩错事。可我不哭不闹,淡然处之,大概是因为我的观念与你们不同。夏国男尊女卑,男人三妻四妾,处处留情,不被视为德行有亏。女子却要从一而终,自持守节,否则就会被视为不洁和放浪。可我没有夏国的记忆,我仅有的记忆都在泰黎族度过的。泰黎族女子为尊,一切都由女性支配,观念开放,爱而相聚,不爱就离,人品好坏也从来不以贞洁来判定。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虽有伤害,却不至于寻死觅活、生无可恋。殿下无需自责愧疚,甚至赔上婚姻幸福。我们还是当这事没发生过吧,我也想不起来了,就当是那天……睡错了床,抱错了枕头过了一宿。”
“睡错了床?抱错了枕头?”楚夜麒眼角微抽,脸色如同吃了一万只苍蝇一般难看。
我:“……”
猛然,车身一颠,我一个踉跄往茶案磕去,楚夜麒反应迅捷,倏地抓住了我……与此同时,一声大响,马车剧烈摇晃,车内物件翻飞砸来,我本能惊叫,楚夜麒迅速一拉,将我揽入怀中……
轰隆震耳,天旋地转,楚夜麒宽大的身躯挡住了视线,同时也挡住了向我砸来的水壶和砚台,几声闷响,似是全都砸在了他的背上,他未言一声,借力一跃,飞出了车窗……
大雨蒙住了视线,不知身在何方。一众人惊慌失措朝这边跑来,纷纷问道:“郡主没事吧?殿下没事吧?”
我惊魂未定,楚夜麒紧抱着我,急促的心跳敲在我耳边,锦衣上浓郁的龙涎香扑鼻,隐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草味……再细细一闻,有点像流景喝的药汤?!
“殿下,流景的汤药洒在你衣服上了吗?”
倏地,他推开了我,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进了泥潭里。
他:“……”
我们的马车侧翻了,如阿永所说,这一条路河滩沙道,土质疏松,马车右轮陷入泥沙中,整个车身倾倒,后轮被石子卡住,严重受损……
“妹妹!妹妹没事吧?”流景从后方急赶过来,张开双臂就要来抱我。
楚夜麒不找边际地挡在了流景面前,面色沉冷可怖:“谁是你妹妹?你敢认她做妹妹?还嫌自己命太长?”
流景:“……”
我:“……”
雷雨交加,有倾盆之势。刚将马车拉出了泥潭,轰隆一声惊雷炸开,吓得马群一顿乱窜,结果好几辆马车倒了,差点翻进了河中……
天色已晚,雷雨未歇,这样的情况没法连夜赶路,为保安全,只能在山林里过夜了。
我有些歉意,若非我想走这条道,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大家跟着我一起住山洞……
彤彤篝火将墨黑人影拉长放大,投射在青灰色的岩壁上,山洞虽然干净,但很潮湿,洞口不深,有山民居住过,里面有张略显粗糙的石床和几个石凳。
岚祁将我的衣物干粮搬入洞中,又将洞外藤蔓梳理了一番,刚好遮挡住了洞口。
没过多久,藤蔓一阵细碎的响,流景冲了进来,嘴上叫道:“哎呀,这雨大得跟下刀子一样,打伞都没用!”
他将雨伞一收,拧着湿透了的衣袖走了过来:“殿下那臭脾气又犯了,莫名其妙地发火,怪我不该带郡主走河边这条道儿,还把我赶了出来。”
他幽怨而委屈地看着我:“郡主,我一个病人,外面雨这么大,别说是过夜,就是待上一两个时辰,也会大病的!”
我没有理他,他只得凑过来,可怜巴巴地蹲在我面前道:“郡主,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不理我呀,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是吗?”
“朋友?”我冷视他,皮笑肉不笑道:“没见过你这么害人的朋友。”
他伤心不已:“郡主不如这样,你也给我下药,我随便睡谁都行。”
我……真是胸痛。
岚祁坐在一旁擦着他的纯钧剑,剑锋一闪,一道凌厉的光。他冷然盯着流景:“郡主舟车劳顿,要就寝了。景公子没什么事就出去吧,不要在这打扰郡主。”
流景淡淡然,睨视岚祁:“岚护卫待这干吗?就不打扰郡主了吗?”
岚祁剑眉微沉:“我是郡主的贴身护卫,自然是保护郡主的安全。”
“哦……贴身护卫。”他着重“贴身”二字,一抹幽笑:“那可真贴身啊。”
我:“……”
流景道:“郡主,这荒郊野岭,幽洞深深,你和岚护卫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有些不妥吧?万一他假公济私,对郡主图谋不轨呢?”
“放肆!”岚祁一声冷喝,我都吓了一跳。
流景不以为惧:“郡主,我也可以保护你的,我在这陪着你吧。”
“不用。”我和岚祁异口同声地回绝。
流景:“……”
我解释道:“我还没原谅你,不想看到你,你给我出去。”
流景拧着湿透了的衣袖,装可怜:“外面风雨交加,我无处可去了呀,郡主忍心看我被雨淋一晚上,一病不起吗?”
“呸呸呸!别咒自己!你去别的山洞住!”
他纠缠不休:“找不到了呀!刚才大家冒雨找了一大圈,也就郡主和殿下这两个山洞可以住人,其他人都只能挤在马车里熬一晚上……郡主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我压了压眉眼,望着流景微微发白的嘴唇,他面具下的脸色一定很不好。我心头一软,这时候的确不该跟他置气,他体弱病重,经不得折腾。
“罢了,你住这吧。”我对岚祁道:“让宛路把我车上的那张南海蚕丝软褥拿来,铺在这石床上,给他睡。”
“这怎么行!”二人异口同声道。
我:“……”
正说着,洞外传来脚步声,宛路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郡主,可能是西山水库泄洪了!丽春河突然涨势迅猛!眼见就要淹过岸边的马车了!”
我忙道:“快让大家撤到山上来,别管马车了!去问问殿下有什么东西要搬出来吗?别给水淹了。”又道:“没其他山洞住的话,都到我这来,这里宽敞,别去打扰了殿下。”
流景:“……”
岚祁:“……”
宛路得命,转身匆匆离去,岚祁也急忙跟着过去了。我在洞口站了一会,看他们身影消失在风雨涤荡的黑夜里,有些担心。身后传来一阵碎响,我转头一看,却是流景赤裸着上身在摘头上那顶仙鹿紫玉发冠!
“你干什么!”我大叫。他姿态洒然,修长如玉的五指拨动琴弦一般将如瀑墨发梳至身后,扇子面的身材、健硕的胸肌、八块腹肌直击我眼球!
他眉眼微勾道:“我衣服又湿又脏,得脱下来烘干呀。”
“那你也不能不说一声就脱衣服啊!换件干净的穿上,不许光膀子!”我撇开了视线。
“我没有衣服换呀……”
“那你穿岚祁的!就在那堆箱子里!你自己找……”我胡乱指着,转过了身去,很是后悔刚才会心软留他住下!
他幽幽地笑,言语戏谑:“郡主真可爱,我又没对你做什么?这也害羞?”
我:“……”
只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的声响,想来他是穿上衣服了。
他又惊道:“郡主快过来瞧瞧!”
我应声转头,可入眼还是他赤裸的身体!更过分的是!他连裤子也脱了!只剩下肩头披着的外套和一块靛蓝云纹的亵裤!
简直辣眼睛!
“你混蛋!”我低咒一声,捂眼之时不经意看见他大腿上有块黑纹……竟有点像龙麟纹?!
楚夜麒腿上的龙麟纹胎记,上次藏香阁的时候我见过!这流景腿上怎么也有……
他眸色一闪,不着边际地将黑纹挡住了:“郡主这样色眯眯地看我?莫不是有什么想法?”
“你给我滚!”我怒喝,一张脸涨得通红!转身就往洞外走,岂料洞口有人,我闷头就撞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洞外风起云涌电闪雷鸣,楚夜麒一张俊颜沉成了墨潭,看了眼赤身的流景,又看了眼我,抿紧的薄唇寒意袭来……我吓得差点跪了!
“殿,殿下,你,你怎么来了?”我生怕他又误会,可他显然已经误会了!苍白的面容撕开一抹冷嘲的笑:“看来本王打扰二位雅兴了?”
“不是的!”我头皮一阵嗖凉,羞恼交加:“是流景他淋湿了衣服!要换衣服!我出来避一避!”
“避一避?”他一抹渗人的冷笑:“他衣服全脱了,你才避到这儿?”
我:“……”
流景还若无其事道:“殿下怎么过来了?也是担心郡主和岚护卫独处一室不安全吗?”
楚夜麒一记刀眼剐向他:“谁许你来这的?”
流景不以为然:“殿下放心,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想让郡主帮我穿下衣服……”
“你自己没手穿衣服?”
“你看这锦袍多复杂?我一个人怎能穿好?殿下不让郡主帮我穿,你帮我总行吧?”
楚夜麒阴寒之气逼人,熊熊篝火也仿似冻结了!可他默了默,竟真的走过去帮他穿衣服?
我背对着二人,只听见对话道:“殿下轻点啊!我的腰……”
又道:“太紧了……别这样。”
还道:“啊,痛!”
楚夜麒:“闭嘴!”
“……”
明明只是在穿衣服吧?为什么我想到了奇怪的事情。
流景忽而问我:“郡主的衣服怎么和岚护卫的放在了一起?你们关系这么好呢?”
我心中咯噔一跳,忙道:“是他收拾的行李,为了省事放在一起了吧,我不清楚呀!”
“哦?这些东西都是他收拾的?也就是说郡主的每一条衣裙,每一件贴身之物,岚护卫都亲手摸过?”
我:“……”
他又道:“说来也怪呢,郡主是女儿身,身边却没个贴身婢女和奶娘,整天把岚护卫带在身边……”他拉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我有些心虚,以前我独居惯了,加之身体特异,又是假郡主的身份,根本不想有人贴身服侍,恐露出马脚。而夏天心原本的贴身婢女和奶娘,很久之前在洪都被人杀害了,连同那位从小教她武功的师父霄云高人……也不免于难。
“我有婢女和嬷嬷呀,只是西山巡防不需要她们随行。”我解释道。
流景追问:“郡主和岚护卫到底是什么关系?真的像外面说的那般——他是你的童养夫?”
我瞠目结舌:“不是的!我和岚祁只是主仆关系!”
“童养夫”,与之相似的称谓是“童养媳”,意为由娘家养育的男婴、幼童,待成年后与女儿成亲,入赘娘家。
岚祁是我“童养夫”的说法,一直就有。
母亲心底善良,常会收养战乱中的孤儿。这些孩子有些留在了神策军中,唯独岚祁一人被留在了王府里。母亲许他很多特权,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要他陪伴我长大。府里的管家和幕僚都尊他为半个主子,大家私底下都说,当年我父王就是我外公带大的,母亲效仿此法,将岚祁也当做“童养夫”养在府中,以后好给我做夫君。
流景笑得古怪,对楚夜麒挤了挤眉:“殿下,你信吗?岚护卫至今不娶,郡主也迟迟未嫁,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长大,相伴学习、共理事务、应对政局,郡主的一切,都是他安排和照顾的。这想要发生的事情,应该都发生了吧?郡主心仪的郡驸人选,其实是岚护卫?”
“你胡说!你闭嘴!没有的事!”
我刚拒绝了楚夜麒,流景转而说我想嫁给岚祁,那边楚夜麒的脸色简直可以用吃人来形容!
流景还煽风点火道:“呦~~被说中了?郡主着急了?脸都红了?”
我:“……”
我也是气昏头了,说不过流景这泼皮无赖,拔过自己的长剑就向流景砍去!“殿下别拦着我!我要杀了他!混蛋!坏人!你污蔑我!”
楚夜麒:“……”
噼里啪啦,篝火爆出清亮的脆响,我舞着长剑追杀流景,满洞里飞窜,出了一身大汗。
可我那点花拳绣腿,如果不使用体内的异能,根本打不过流景!流景让着我撒气,最后轻而易举夺走了我的剑,还在我背后击了一掌,我身形一晃,直直向篝火扑去!眼见火苗就要灼烧脸面,楚夜麒迅速一拉,我跌进了他怀里。
我:“……”
流景一阵戏笑,好整以暇地收了剑,整了整衣冠:“好了,郡主乖乖,不闹了。我去听绒芝唱小曲儿了,不打扰二位了。”
说着他就转身出了洞。
我趴在楚夜麒身上,喘着细气儿,满头汗水,脸面通红。
楚夜麒揽着我的腰,眸色沉沉映着我整张脸,还有我身后熠熠跳跃的篝火:“你……想嫁给岚祁?”
“没,没有。”我慌得坐了起来,心脏乱跳,手尖儿都颤得发麻。
“那你想嫁给谁?”他拽着我的手,不让我退缩分毫,目光咄咄逼人。
“我谁都不想嫁!”作为夏天心,我没有权利选择嫁给谁。而原本的我,一身怪异,无论嫁给谁都是祸害,所以这辈子一个人就好。
“殿下,你的手也好凉啊。你衣服全湿了!”我挣开了他,转移话题。
“恩。”他沉沉应声,目光在我脸上一直没移开:“我们装衣服的行李箱滚进河里了,衣服全是湿的。”
“那,那我给你找岚祁的。”我慌忙转身去翻箱子,然而直击眼球的竟然是我那一个个千娇百媚的肚兜!有粉色的小荷锦鲤、有朱红的鸳鸯戏水,有鹅黄的牡丹并蒂、有玄黑的麒麟送子……应有尽有!
天啊!刚才楚夜麒帮流景穿衣服的时候,是从这个箱子里取衣服的吗?那他两……岂不是把我的肚兜全都看了个遍!
难怪流景会问,我的贴身之物是岚祁收拾的吗?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这回是跳到丽春河也洗不干净了吗?
“殿,殿下,这箱子只剩下我的衣服了,我再给你找其他箱子。”我面红耳赤,哆嗦着手打开另两个箱子,仔细翻找,可里面却没有衣服!
我又仔细翻了翻,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再一想,《谢家兵法》呢?!
我记得把它藏在铠甲里的,可装铠甲的那个箱子呢?
“怎么了?”他问道。
“好像少了一个箱子……”我心道不妙,难道箱子还在马车上没搬下来?
此刻河水暴涨,马车若被水淹,《谢家兵法》岂不是也会被淹!“殿下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未待他言,我急速跑出了山洞。
大雨瓢泼浇得人睁不开眼睛,伴着刺眼的雷电和呼啸的狂风,整个山林扭曲摇曳,仿佛无数猛兽蛰伏其中,令人胆寒。
我听力敏锐,喜欢安静,一旦身处吵杂之地,所有的声音将放大数倍撞入我耳中,我就如无头苍蝇般,没了方位。
眼前漆黑一片,耳内乱响回荡,雷声、雨水、人语声、骏马嘶鸣、河水澎湃……
我一个踉跄险些滚下山去,只觉手臂一烫,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白色的油纸伞遮了过来,楚夜麒急促的声音近在耳畔:“你要去哪!”我心虚而慌乱:“我去找……”我怎敢说去找《谢家兵法》?只好道:“我去找岚祁有点事情……”
“什么事非得现在去找他!”他略急,眸光肃冷。
“是有关军务的事……比较急。殿下先回去吧,雨太大了……我刚才听见绒芝在唤殿下,殿下去看看她吧,别让她担心。”
趁他怔愣之际,我急忙挣开了胳膊,往山下跑去了……
丽春河洪流滚滚,惊涛拍岸,原本花红柳绿的河堤已无迹可寻,闪电之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滔天洪水,浊浪翻腾,势如猛虎,令人望而却步!
宛路看到了我,举着火把急匆匆迎了上来:“郡主怎么来这了?”
“岚祁呢?”
他支吾道:“大人发现马夫里混了细作,带着何校尉几人去追捕细作了,没来得及禀报郡主。”
“怎么会有细作?谁派来的?要做什么?”
“暂时还不知晓……”
我心中一沉,想起之前楚夜麒说过的话,那细作莫不是来盗《谢家兵法》的!雷电刺眼,狂风掣面,黑暗中仿佛鬼魅横行,我心脏蘧然一紧。
我急道:“马车在哪?所有的东西都卸下来了吗?”
“按照郡主的吩咐,马车全都拴在了岸边的树上,贵重的东西都卸下来了。有几箱兵器和铠甲太重,不怕水淹,河水涨得太快,就没来得及搬。”
不好!兵书正好藏在铠甲里的!
“马车系在哪里?快带我过去!”
他见我着急,连忙引路,逆河流往上走了一小段距离,果然就看见一长排柳树旁浮动着几辆马车,洪水滔滔,眼见就要淹没马车车顶。
我心急如焚:“你去找两根长绳来……要足够长!四五丈左右!”
“郡主要做什么?河水还在猛涨,这里很危险,郡主有什么事情安排我来办就好了。”
“所以你去找绳子啊。”
他:“……”
河水如此凶猛,即便是武功高强的岚祁,也很难在洪流之下找到兵书!我不能告诉他我要做什么!这事儿只能我去办!
我估算着水流的速度,目测了一下马车到岸边的距离,待他找来了绳子,我又道:“你再去给我找些干燥的柴火来!要足够多!”
他不解我何意,只能听从安排……
见他走远,我迅速将长绳拴在了近处的大树上,一根末端系上石头,另一根往腰上绑,随即深吸一口气,噗通一声跳进了河水里!
置身洪流之中,身体如一片毫无重量的轻羽,翻转旋转被河水吞噬。
没有光明,没有方向,整个人任由巨浪摆布,仿佛要被冲离这个世界。
我想要抓住什么,然而水从指缝中溜走!我想要稳住身体,可后方巨大的力量不断袭击!不容停留,不容喘息,四周充斥水流声,我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大海,一切暗黑,深不见底,没有彼岸……
拽在手中的绳子是我的生命线,不一刻,绳子绷得笔直,我停止了翻滚。绳子的另一端还拴在刚才的树上,这一端拉着我,承受着一波又一波洪水的冲击。
我控制住呼吸,沿着绳子往上攀爬,露出了水面。
彤彤火把照亮了远处的河岸,十数人影在急速跑动,焦急地呼喊我……
我想要回应他们,然而弱小的声音被巨大的水声淹没。我就像被飓风卷入高空的风筝,牵引我的长绳一旦断了线,我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我反而庆幸刚才没让宛路入水,自然之力远胜于凡人,如此凶猛的洪流,换做其他人,恐怕难逃一死…!
借着灼亮的闪电,我看清了身边的事物,如我估算的一般,绳子被洪水斜拉出来的距离正好接近马车停靠的地方。就在我一丈开外,一长排柳树迎着风雨坚强挺立,几辆马车漂浮在旁……
我欣喜不已,调整方向朝那边游去,眼见就要抓住柳枝,赫然,手中绳子一紧,一股大力将我拉离!
“夏天心!”楚夜麒一声大喝,我惊呆。
他几近咆哮地呼唤,声音冲破水声和雷声的躁响,带着极致的愤怒和焦急!
我竟有些不敢回应,仿佛他是来杀我的!
一个大浪打来,我没稳住身形,又栽进了水里,天旋地转,翻腾颠簸,再浮上水来,眼前的事物却发生了变化……
河岸不见了,柳树不见了,周围真的变成了汪洋大海,远近有数十艘巨大的战船吹响了号角,呐喊声声,刀剑轰鸣,硝烟弥漫之处火光滔天!电闪雷鸣!
“夏天心!夏天心!”仍旧是楚夜麒的声音,似从天边来,那种不属于他的惊慌失措,如同丢失了什么致命的东西,丧失冷静和理智。
他焦急地呼喊着我,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凶……
猛然,肩膀一痛,一只大手紧扣住我,接着狠力一拉,我被一人箍紧在怀里。
夜太黑,水太凉,那个怀抱却如旭日昭阳烘暖心房。
楚夜麒瘦削凌厉的面庞近在咫尺,面色煞白可怖:“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一哆嗦:“我,我,我来找……”我仍旧不敢说实话:“岚祁他不见了,所以我……”
“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几近怒吼,眼里隐有血丝泛出。
我呆了一呆,第一次见他这样情绪失控,他以为我来找岚祁的吗?
他面沉如铁,用绳子将我捆绑在了身上,然后用力拉了下我手上的绳子,很快,岸上的人齐力将我们往上拉……
“殿下等等,我还有事!”
“你想找死,别在我面前死!”他低喝,几乎震碎耳膜,我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两都没有说话,他沉冷着一张脸将我救上了岸,解了绳子,又抱着我往山洞走去。
一众护卫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撑伞的撑伞,开道的开道,皆噤若寒蝉,如闯了大祸一般。
快至洞口,他冷声问阿永:“魏太医人呢?”
“刚,刚才绒芝姑娘不慎摔了一脚,魏太医在她那儿……”
“叫他过来!”
洞中篝火烧得很旺,温暖如夏,石床上铺了柔软舒适的绒毯,楚夜麒径直走了过去,将我放在了床上,而后伸手就要掀我的裙摆!我大惊,本能地缩了起来……
他见我躲闪,手僵了下,但眼睛却如鹰一般扫视着我的全身……
刚才我被洪流卷着四处乱撞,磕碰到了不少暗礁和利物,裙裳被刮得稀烂,破败不堪,侧腰处还撕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隐约露出了红色的肚兜!
他陡惊,伸手就来扯我的衣裳!
“殿下干什么!”我惊慌失措,他的手滚烫,触碰我的肌肤如点火一般,我整个人烧得似要燃烧起来。
他沉眉看着我腰上肌肤,又看向我其他破损的地方……猝然,他拉开了我的衣袖,又扣住我的双手从上往下撕开了我的裙裳!动作迅捷又粗暴!
我大惊失色,抱住了身子,隐约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刚才那样凶险的洪流,换做其他人,即便没被淹死,也会被水中横行的不明物碰撞受伤!
然而我身上……完好无损!衣裙撕裂多处,肌肤却光滑洁净,没有丝毫擦伤的痕迹!
窒息般的死静,雷雨滚在洞顶,篝火噼啪燃烧……
我生来异常、体质特殊。当我遇到外界攻击或剧烈碰撞时,肌肤会生成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如同铜墙铁壁、刀枪不入。这种异能如同穿了金丝甲、习过金钟罩,能够帮我免于肉体上的伤害。因为太过奇异,我从不敢让外人知晓!
我紧张地看着楚夜麒,大气也不敢出,他阴沉的面容令人心悸,目光中有不明的情绪在翻涌,可仔细去看,却又深邃不见底,明亮的篝火投入其中也吞没无色……
“殿,殿下?殿下怎么了?”我颤巍巍地唤他。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却摸向我脖颈处的纹兰金锁玉项链!这项链工艺繁复,是用薄如蝉翼的纹兰花金珠包裹住一块玉石,而此时,内里的玉石透过金珠缝隙散出醒目的光泽!
我微慌,连忙解释道:“这里面是荧石,所以会发光……”
他紧紧盯着项链,面上晃过了许多情绪,仿佛他早就认识这个项链,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勾起了无限回忆。
良久,他松开了我,似失了所有的力气一般,颓然跌坐在了床边,背靠石壁,闭上了眼睛……
我呆了呆。
他刚才……明明发现了我的异常,可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他不惊讶吗?没有疑问吗?
我拢了拢凌乱的衣裳,将项链藏在了衣襟里,试探性地朝他那边挪了挪。
他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一般,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胸膛微微起伏着,平缓地呼吸……
猛然,我看到石壁下方流出了乌红的血液!
“殿下!你受伤了!”我的心如同被撕扯了一下,心疼不已。
他缓缓睁开眼睛,视线在我脸上聚焦,忽而,伸手将我揽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是不曾有过的温柔。
他抱紧了我,手臂缓缓收缩,头埋在我的肩窝处,细细的呼吸喷洒肩头,近似我在梦中梦到的那样,温柔爱怜,浓情缱绻,令人迷失而沉醉。
我恍恍惚惚,只听他梦呓一般轻唤一声道:“心儿……”
“心儿”和“夏天心”,虽是同一个人,但对楚夜麒来说,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夏天心”是如今常惹他气恼、被他嫌恶、令他避之不及的墨筠王之女。
而“心儿”却是那个与他青梅竹马,和他定下婚约,为他出生入死,不幸葬身龙回海的爱人。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心儿”。
他没有忘记夏天心,他还爱着她!
我五味杂陈,挣了挣他的怀抱道:“殿下受伤了,快看看伤到哪儿了?”
我伸手去探他的腰,他却抓住了我,目光涣散地盯着我的面庞,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刻骨深沉,隐忍又克制……
“我没事。”他平静地回道,抬手轻抚我的面颊,指尖微烫,带起丝丝电流,面上是我看不懂的复杂神情:“真的是你……你真的是心儿……我竟然被他骗了……”
我整个人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