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论中国政党内阁当应时发生
自吾国有国会运动以来,最足以骇欧人之听闻者,则遇一问题,世族达官与齐民之声口乃一致也。此观于资政院之通过各案有然。而缩短国会期限,各省督抚联名电促,尤为表著。吾忆资政院议杨文鼎案时,曾侯发问:督抚违法侵权,仅以“疏漏”二字了之。尚〔倘〕人民如此,又当如何?推曾侯之意,乃欲督抚人民视同一律。薄责督抚,重惩人民,乃不可也。斯言也,闻者或未甚注意,实则此乃英国宪法之真精神也。在英宪,自总理大臣以至乞丐,在法律眼中绝无歧视,倘或违法,一是以普通诉讼之法处之,故英国无所谓行政裁判法者。今不图此言乃闻之于曾侯。而尤足以使予不能忘者,则丁抚致李督一电中有云:“内阁负责任之人,须由国会发生,方能朝野一气,相与有成。”是明明谓以议员出而组织内阁也,是政党内阁也。吾知当世之知言者,能为此语而以之应用之,于今日之中国尚未之前闻也。三年前,有闻“国会”二字而骇走者矣,今谈政党内阁,亦或不无骇走者也。今不意此说,乃倡于丁抚之口。
凡记者之引此,非必有意推重曾侯与丁抚也,特以表示吾国立宪,在各先进国中有一特优无二之点,则全国不闻有贵族主义之言论是也。今拥有如此优厚之资格,而政治能力不能完满,则国民之咎也。而记者之尤欲引入本论范围者,则在政党内阁一事。
记者言,今日与人谈政党内阁,或不无骇走者,此非虚言也。何也?政党尚无萌芽,今则妄为时夜之求,即记者亦复不能自信也。虽然苟谛审之,则中国不需内阁则已,苟须之,则必政党内阁,而非官僚内阁;或为一时之官僚内阁,而断非永久之官僚内阁。
欲证明吾说之确否,不必先求之吾国将来政党之有无实力,但略举内阁之性质,而指明吾国官僚之与此性质不相容,则得之矣。欲明内阁之性质,有可言者二事。
一、凡内阁当有一定之政策。今日之官僚,其知政策为何物者果有几人,吾不敢言也。或知之矣,其能将其政策以有系统的头脑联贯之,具为说帖编于演词,在议院之演台上累累如贯珠训示议员,使知所抉择,议员口驳而答辨不穷者又有几人?则吾敢曰:“无有也。”无此人,则内阁不成。说者曰,此理想之内阁也。吾国之于宪政今方发轫,何求之苛也?曰:“不然,是非理想也。”盖欲求其政策之必切时而光大,容或堕于理想,至并无论何种政策而无之,或有政策而不知所以运用之,则内阁之谓何也?内阁者,即运用政策之机械也。今不知所以运用之,又奚成为内阁也。斯时,国会议员中无一、二强有力之士则已,有则必鼓吹而推倒之,无所疑也。
二、阁臣当行动一致。此可由第一条推出者也。盖不行动一致,则政策万不能行,此所须于总理大臣之能力乃至无垠。英国格兰斯顿四次内阁,乃以全副之精神贯于此著。今试问,以吾国只知利欲之朝臣,能以公义约束之乎?吾国官僚固显然为一阶级,然此乃形式的阶级,非精神的阶级也。一旦欲其服从于一主义与誓守之,宁可得乎?苟可得者,则总理大臣一席又当属之何人?今试游目朝班,能仿佛于格兰斯顿之百一者,果有其人乎?如无其人,或有之而分子不齐,亦见其以内讧而败耳,奚云一致也。
今且不必进言其他,即此二者观之,可知吾国官僚内阁万无成立之理。然彼等之组织内阁者,固居之不疑,曰:“此内阁也。”虽然彼既号称内阁,断不容长此借君主为护符,绝不出席于议院,亦断不能不对于议院有所提议。今且不言国会矣,即第二次资政院者,以现在之议员不自斫其锐气,予以一、二次之毒攻,则彼等向卵翼于专制政体之下犬马寇仇,国民者一旦为犬马寇仇所反噬,必悔恨至于无地。而在他一面,彼胸中既无一物,高坐堂皇之时,尚得颐使数四时事半通之司员为之进策,偶有危难,亦或能使彼等出为傀儡,而忝为阁臣直接与议员宣战,政府委员不必尽时可遣,狭道相逢。援兵无所可用,即宿夜熟读司员代拟之稿,乃复前后遗忘,举口莫属。而议员中途之质问,尤为无法应肆,如稍有羞恶之心者,至此亦复不能一朝居也。如记者所□之天演术不谬,而解散资政院之事复不发见,则不待宣统五年,以资政院两次精锐之师待之,此纸糊之官僚内阁,至少倒两次矣。
伪官僚内阁必连倒矣,在朝之臣当为之一空,而吾国官吏向只以营利为鹄,未尝有政治之野心。所有前此退职之臣,一去位后即与平民无异,以袁世凯之炙手可热,今乃绝不生政治上之影响,瞿鸿禨之流更无论矣。此种现象在欧人几莫能解,而吾国则为故常。故斯时欲起用旧臣,而彼等已有冕裘,老饕之欲已满,未必更有李鸿章捞本之思(李鸿章最后赴粤督任,至上海语其戚曰“吾到广东去捞捞本”)。即或有之,而前车乍覆,犬马寇仇未必不择已而噬,则彼等万万无自信力闻诏即起。然今且假定为起而继续组织矣,此种内阁其旋起而旋倒,将亦若前也。当是时也,国民习于宪政亦既数年,舆论之健全亦必增长数倍,而专制国之毒汁亦多洗去几分,而君主与议院之关系亦必较为紧接,则议院中无政党则已,有则取而代之,无所容其客气也。于是政党内阁成矣。
政党内阁之必应时发生,此记者之所深信不疑者也。今之所欲问者,则国民果有组织政党之能力否?果有之,抑有意组织之否?又有之,果当以何法组织?答此诸问,顾以异日。
(本篇选自《帝国日报》,1911年2月26、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