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性理本体
儒家经典大多对于工夫做了论述,如《论语》中就有“吾日三省吾身”,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不迁怒,不贰过”,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等论述。我们上面所讨论的“孔颜乐处”实际上就包含了孔子和颜回的做工夫处,在艰难困苦之中,持守自己的立场,不改自己的追求,这也许是做工夫的得力处。研究孔颜乐处,不能不看到其中的工夫论意义。
《中庸》《孟子》等经典主要是论工夫的。《中庸》里的“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岂止是一般的理论性命题,更重要的是一种实践命令。人们应按自己的本性,按照人性的要求行事,应时时刻刻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修正自己所走的道路。此外,还有“致中和”“慎独”“修身”“诚之”等关键词,说的都不是事实上的“是什么”,而是价值上的“应该做(是)什么”。孟子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还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无一不是工夫的得力处。而其“尽心、知性、知天”, “存心、养性、事天”,又何尝不是一般的工夫?
宋明理学家,亦称新儒家。虽然要辩驳佛老,建立自己的本体理论,但是他们建构本体论时一点也不敢疏忽工夫,更没有脱离工夫去寻找远离人之存在的本体。本体从来没有离开工夫,而这正是他们哲学的特点。从周敦颐一直到王阳明,对于本体的追寻,总是从工夫入手。
周敦颐是理学的开山祖,他的本体理论是从“诚”体出发的,“诚”是其哲学的核心范畴,“诚”是万物之源,万事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 “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说的是“诚”的本体性,在人格意义上,“诚者,圣人之本”, “圣,诚而已矣”。“诚”乃人格意义的最高体现。其实,“诚”也是工夫,其工夫论的意义具体表现在人之心性上,所谓“诚,无为”, “几,善恶”, “诚”是无为的、自在的,而“几”则是人之意念中善恶萌动的状态,因而需要“几动于彼,诚动于此”。在“几”出现的时候,就应该施以“诚”的工夫。“诚”不仅是本体,也是工夫,推之也是人之存在的先验主体,具有能动性,不然,何来“诚”的工夫?
比之周敦颐,张载有了明确的哲学命题“性即天道也”。由于“性”和“天道”是相通的,“性”亦具有了本体意义,因而也有“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 “知死之不亡者,可与言性矣”,等等。当然“性”也是主体,它决定了道德实践的无待命令:“无意为善,性之也,由之也。”“意”是“意必固我”中的“意”,当然是要克服的,而“无意为善”则是“性”的使然,也是“性”的体现。其中也有工夫。对于“无意为善”这一无待命令的理解,应着力于工夫层面,而不应像康德哲学那样着眼于理性立法的形式上的普遍性。所以,在张载的工夫里,就有“不以见闻梏其心”“变化气质”“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以及“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其至矣”之说。
程颢的工夫更鲜明。他曾讲才学便须知着力处,既学就要知得力处。并说“天理”是自家体贴出来,“体贴”按王阳明解释就是“实有诸己之谓耳”,就是从自己出发,从自己的实践工夫出发,“敬以直内”,而非“以敬直内”,前者是道德的,后者则是非道德的。他还说“观鸡雏,此可观仁”,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一个“观”(静观)、一个“体”(体贴)很好地说明了程颢的道德工夫,“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清楚地体现了他的胸次、体验,以及“心性”的超越,其《定性书》中的“性”是“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这不仅是境界,更重要的是工夫。“定”是名词,亦是动词。程颐和朱熹师承明显,在坚持“性即理也”的前提下,着眼于“心统性情”,性体情用,心兼体用,心属形而上,亦是形而下。程颐要求“由性而行”,朱熹强调“为仁由己”,重视在“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事上磨炼工夫,坚持“由明而至诚”,反对“由诚而至明”,提倡“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 “居敬穷理”。突出“敬”的意义,“敬是主一”, “敬”是“常惺惺”, “敬”是“畏”。在程朱理学中,既有知性的认知,也有实践的体悟。
与朱熹同时的陆九渊,其工夫与朱熹确有很大差异,两人也曾发生过争论。陆九渊的学问源于孟子,亦有自己对“心”的理解,其典型的哲学命题“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打破了主客的限制,而赋予“心”以绝对、无限、自在、本体的意义。这个“心”不是一般知性,而是德性。如果说一般知性之心有物我相对,人与宇宙相限隔,“宇宙不曾限隔人,人却自限隔宇宙”,而德性之心便是宇宙之心,正是这个宇宙之心除去了物我的相对和宇宙的限隔,即“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哲学不契于朱子,也是因为不同的工夫路径。他提倡“切己自反”“发明本心”,这“本心”就是“吾心”,而“切己”之“己”是现实的自我,即不离现实经验、不离实践工夫而寻找“吾心”之本体。陆九渊的工夫终显简易(“简易工夫终究大”),但简易工夫却不易操作,按照牟宗三的观点,陆九渊未能开出“为道”的内在理路。
王阳明无疑开出了“为道”的路径,这就是著名的“四句教”所显示的方向:“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无善无恶心之体”说的是“心”的超越和无执,“有善有恶意之动”说的是“意”的形下和有执,“知善知恶”和“为善去恶”说的都是工夫。也许有人会问:良知不是超越的“心”吗?为何又是形下工夫?答案是,“良知”是超越的“心”,但它不是悬空的存在,它落实在工夫上就是“知善知恶”,这体现了本体和工夫的统一。实际上,“良知”也是经过一段工夫的,而且是一段非常艰苦的工夫。王阳明说自己的“良知之说”是“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入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百死千难”不易熬过,而要从“百死千难”中见得“良知”,谈何容易。如果人能在“百死千难”中真切悟得“良知”的存在,那么,他的人生就会自然、潇洒、自在、从容。如其诗云:“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他还补充一句:“无以一见自足而终止于狂也。”这后一句话也重要。“一见”前需要工夫,“一见”后仍需工夫。工夫不可能一劳永逸,否则不免于“终止于狂”。
王阳明的洒落不违天理。他在和舒柏讨论“敬畏和洒落”问题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君子之所谓洒落者,非旷荡放逸,纵情肆意之谓也,乃其心体不累于欲,无入而不自得之谓耳。”洒落不是放荡不羁、得意忘形,而是心之超然和己之自得以及精神的“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在他的洒落中有对天理的敬畏:“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间。”他解释“戒慎恐惧”为敬畏。在洒落和敬畏的关系上,他认为,“洒落为吾心之体,敬畏为洒落之功”。“吾心之体”是心的本然性存在,它没有离开敬畏工夫,而是建立在敬畏之上。正是由于对工夫的重视,他告诫学者不要以为“良知之说”得来容易,也不要只求所谓的自由洒落,而把“良知之说”当作“一种光景玩弄”。这里所谓的“光景玩弄”,就是批评一些学者不事工夫,只求上达,不做道德实践工夫,只游走于训诂、章句和记诵当中。
王阳明这一段话很好地说明了他对本体和工夫关系的理解:“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工夫是合着本体的,工夫是需要依据的,也是含有目的的,工夫离不开本体;同样,本体也离不开工夫,只有具备了工夫,方能识得本体。本体虽然自在,但却存在于工夫中,并在工夫中得以实现。
黄宗羲将本体和工夫的关系进一步概括为:“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工夫是阶梯,是一条通向光明的本体和境界的道路。没有工夫,很难谈本体。本体并非悬置于工夫之上,而是存在于工夫之中,心之本体需要通过工夫而呈现。工夫是研究儒家哲学的入手之处。
总之,在儒家哲学中,本体、工夫、境界三者是统一的,哪一个都不能偏失。在以往的研究中有把儒家哲学界定为实体形而上学(仁之实体)的,也有界定为境界形而上学的,这都没有错。但是在笔者看来,还需要补充,儒家哲学也属工夫形而上学,这一点是绝对不能忽视的。这样理解,不仅突出了儒家哲学的特征,而且也为人们探索、继承儒家的人文精神提供了支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