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症四法

天地严厉肃杀之气，莫甚于寒，其乘人之虚而直中经脏者，则曰中寒。有恶寒厥逆，口鼻气冷，面色青暗，指甲脱色，冷汗自出，呕吐泻利，或腹中急痛，脉伏神沉诸象，阴寒猝乘，阳气欲绝，宜急用温热以回阳，若真武、理中皆紧要法，而参以辛通之味，尤为易达；其或阴盛格阳，药不能进者，则用白通法反佐以取之，或药成滴入黄连汁少少许亦可，此直中之治法也。若夫冬令不谨，感受风寒，或四时感触非时暴寒，毫毛毕直，肌肤粟起，恶寒发热者，则宜温解温散；兼挟寒痰者，则用开豁；兼伤冷食者，则用消化；寒闭不通，腹中胀痛，宜辛温通之。酷暑蒸热，外受风凉，内停水液[1]，阳气遏抑，宜辛散辛通，先治其标。风湿相搏，骨节疼胀，宜苏、藿、苍、朴，理湿兼疏风。古人虽言湿症不急于汗，然非风药，湿必不解，不必泥古自误也。其有筋惕肉[2]，身振振动者，过汗亡阳也；有头面炎赤，燥扰不安，脉大而空者，过汗戴阳也；有真元虚竭，阳浮于上，头面炎赤，本虚阳越也；有病仅数日，寒不成寒，热不成热，并非误治，而脉豁大空虚，气急神扬者，元阳衰脱也；有身热目赤，得水不饮，大躁欲卧地上，脉洪大无伦者，阳越欲脱也。不得疑为风邪袭络，不得疑为邪热怫郁，不得疑为燥屎生热，宜大剂附、桂刚药以镇浮阳，甚或参用参、术温补兼施，而垂绝之阳或可复延于一发，此皆外感之治法也。寒水上泛，停饮喘逆，脾阳亏弱，水湿满胀，命火衰微，便泄食少，以及卫阳不足，气怯畏凉，肝肾亏损，腰膝酸弱，或温通中焦，或温固下焦，或病在脾而不专治脾，惟培养命火以生土；或病在肺而不专治肺，惟收摄肾气以镇浊阴，治虽不一，皆宜以温为主。然而素禀阳虚气弱，真火本衰，又感客寒，或积风寒，非得温热重剂，病必不去；若平素火旺，不宜辛燥，或曾有失血劳热，即中新寒，亦不宜遽用温药，致犯宿忌，此素体之寒与热当辨也。受寒重者，非温不解；受寒轻者，过热则亢；且寒而体实，温剂已可奏功；寒而体虚，必兼补正，温乃得力，此症之当辨也。冬令冱寒，用温不妨满量；夏秋之间，温剂不过三五成即止，酷暑更宜斟酌；又有时在盛暑，而虚寒极重，非温补重剂不为功；且有冬令亢燥，客阳不伏，虽感新寒，亦不宜多用辛温，此时之当辨也，或温中兼散，或温中兼消，或温中兼开，或温中兼补。椒、附、姜、茱，本性燥烈，为积雪严寒，开冰解冻之圣剂；茸、桂、芪、术，本性温和，为春阳和煦，嘘枯荣生之神剂；而桂、附均刚药，可暂用不可久用，此用温之当辨也。至于伤寒邪热，神色昏沉，脉反细涩，肢反厥逆，近之无声，望之似脱，不渴不饮，此热极似寒，火亢为水，误以阴寒厥逆之法治之，药入即毙矣。又有郁热内蓄，反恶寒[3]齿；湿热阻隔，反肌肤冰冷；中暑气弱，脉虚冷汗；燥气刑金，痿弱足冷者，皆内实热而外显寒象，不得概云寒者温之，以致变症蜂起，扼腕莫救也。

六气之邪，不独风暑燥火为热也，即阴邪如寒与湿，积久郁蒸，亦化为热，热而无以清之，则吐衄、斑黄、狂乱、厥逆，诸症蜂起矣。清之法不一，燥热内积，风寒外束，则散而清之，经所谓“火郁发之”也；暑热伤气，则以甘平养气为清，前人多宗东垣清暑益气汤，然气有余即助火，且暑邪内蕴，经隧易塞，不如以调气为养气也；湿郁蒸热，则用散、用渗、用下以清之，经所谓“开鬼门，洁净府，除陈莝”也；燥热内结，则以润为清，导其热下行，而内腑自安；伤食积热，则以消、以攻为清，燥滞去而热自清也。若夫伤寒传入胃腑，自汗口渴，面垢谵语，饮冷消水，则宜白虎汤，甚或犀角大青汤。燥屎不下，炽热向暮转甚，谵语神乱者，则宜改用下法；或汤药不受，入即吐出者，阳盛格阴也，以姜汁一字[4]为引，或姜制黄连反佐以取之，所谓寒因热用也，此皆外感中之清法。七情郁结，气火蒸发，或外表微热，或表不热而烦苦，莫可名状者，此内伤虚火，前人治以越鞠、逍遥等方，不知气与血相附丽[5]而生成，气火即盛，阴血无不消耗，且少火生气，壮火即食气，乱气狡愤[6]，太刚则折，正气反馁，惟用调和为中治，辛烈疏散则伤阴泄气矣。治法气虚者宜平补，血虚者宜滋养，气血协于平中，虚火自平而不动，此以调和为清之法也。真阴不足，火上炎者，固宜壮水以镇阳光；真阳不足，火上炎者，则宜引火归原，导龙入海，非以火济火也。火由外感，假于热邪而成有形之火也，得水则减，故可治以水；火由内伤，无形之火，似火而实非火也，元阳内虚，扰乱不安，易感妄动，如龙雷之腾越，口渴神烦，见证极似外火，然外强中干，火愈越而阴愈耗，阴气竭而阳失所依，遂致欲潜藏而不得，清凉苦寒，非惟不足制火，反戕[7]垂绝之阳，速其奔亡而不返，惟同气有温煦之性，厚重之力者，引其散越之势，复归窟宅，浮阳始渐次安静，不致轻易扰动。前人有专用参、桂而效者，以其真阳浮越也；有专用六味而效者，以其真阴耗竭也，此皆以补为清，非如治外感以清为清也。然即以清论，亦当先审其人之本体，平昔壮实，热势熏灼，用清法治，固不待言；如气质素亏，禀受本偏于寒，饮食减少，脏腑薄弱，以及新产后、房室后，均宜酌用清剂，中病即止；或余热未净，则以平剂治之，庶得用寒远寒之意。病有清之而不去者，真水竭也，王太仆言：大热而甚，寒之不寒，当滋其肾。肾者，天一真水也，真水充足，灌注滋溉，热自不能为患，奚必[8]任用苦寒，徒伐生气。夫外感之火，尚当滋水治之；内伤火炎，不宜徒任清法，更可知矣！且夫清法固不可专用，更有似火而实于火相反者，如阴虚劳瘵，日晡潮热，与夫产后血虚，发热烦躁，其外貌极似白虎症，而实壮补阴血症也。命门火衰，浮阳上泛，面赤神浮者，参桂龙牡潜阳症也，宜急用大剂收摄阳气，稍迟则汗脱，而不可救矣。外感中有阴盛格阳，面赤狂躁，欲坐卧泥水中，或舌黑而润，或脉反洪大，鼓击指下，按之豁然而空者；或渴欲饮而不能饮，或饮热汤以自救者，真武救逆症也，此皆虚阳欲绝，扰乱惊狂，援救稍缓，尚恐不及，况昧于疑似之际，漫曰热者寒之，其覆亡可立而待矣。

经曰：坚者削之，留者攻之，结者散之，客者除之，上之下之，摩之浴之，薄者劫之，开者发之，适事为故。此后人消法所仿也。《内经》止言积，详于脏腑论者，止伏梁、肥气、奔豚三症。《生成论》以为积气，谓之心痹、肝痹、脾痹、肺痹、肾痹。至秦越人始称：积者，五脏所生；聚者，六腑所成。积有常，而聚无常。又益以痞气、息贲两症，而五脏之积详备，阴阳脏腑所因亦分析而不混矣。然《内经》惟《腹中论》以为裹脓血，《始生》篇以为多饮食、力过度，　《生成》篇有醉而使内、疾使四肢、沐浴清水三因，其他则以为六淫所感。今以所见揆之，则不止此，痛有定所不散者，血也；忽聚忽散者，气也；得食则痛，嗳腐吞酸者，食也；先足肿，后及腹者，水也；先腹满，后及四肢者，胀也；有块按之而软者，痰也；痛引两胁，咳而吐涎者，停饮也；当膺隐痛，咳吐腥臭脓血者，肺痈也；痛当胃脘，呕脓者，胃脘痈也；脐痛，小便如淋，转侧作水声者，肠痈也；寒热痛着一处，饮食如常者，外痈也；癖嗜甘甜异物，饥则作痛，唇上下有白斑点者，虫也；腹中如有物动，痛不可忍，瘀血结为蛇瘕、鳖瘕也，否则误饮池水，误食宿食，中蛇虺虫豸[9]之毒也，近岭南则虫毒也；喉痒咳剧痰红，抑抑不乐，畏见人，劳瘵生虫也。痃，如弓弦，筋病也；癖，则隐僻，或附骨节、或附腹内，大气不到之隧也；癥，则有块可征，积类也；瘕，则时见时隐，痞气之类也。少腹胀如汤沃，小便涩者，胞痹也；痛引睾丸，疝也；妇人经自行，而腹块渐大，如怀子者，肠覃也；经停非妊，而腹渐大者，石瘕也。至于湿热下注前阴，为阴菌、阴蚀、阴挺、下脱、茎腐；注大肠，为痔漏、悬痈、脏毒，虽非积，而亦由积渐以成，均宜辨所因以施治。古人治积有初、中、末三法，始初邪气未坚，正气尚充，虽虚体亦可任攻伐，宜以消法，直捣病所，不得徇疑虚之见，游移养患，若始初疑畏，至病气深而元气弱，始谋划除，反欲攻而不可攻矣，故攻克直达，初治也；积聚既久，元气不和，或乘以湿热，或流为虚寒，则逐邪必兼扶正，攻药不妨与补药并用，此中治也；块消及半，则从末治，但调气和血，宣通经络，使荣卫流通，则大气所至，积聚自然消化。始初之攻，即大积大聚可犯之意也；末始之调和，即衰其大半而止之意也，此审邪正虚实之微旨也。然而邪正虚实之疑似者，尤不可不详辨。水湿胀满，瘕痞坚硬，固宜分消、攻消矣，若元气虚弱，土亏水乘，至于气日虚、隔日满，则《经脉》《水胀》篇所谓鼓胀也，鼓者，腹皮膨急，中空无物，如鼓之状。夫天下之至厚、至实者土，土至中空，其崩颓已可坐待，就令培固之、填实之，尚恐未足以保全。使比于蛊症，轻用消导，或知其不任攻伐，消中稍参调护，均不免于终败。虽中虚得补，转至壅满，疑似之间，明眼且为所惑，然培补中参调气法则可，徒用消法，百中无一能济也。又有真阳大亏，火不生土，反似有热者，此非温暖命门不为功，不得以其似火，而游移贻误也。

补法之寓于温凉消法中者，既举其大略矣。人生禀受有厚薄，体质即有强弱，阴阳气血即有偏毗[10]，毗于阳与气，则阴与血虚；毗于阴与血，则阳与气虚，虚而无以补之，则虚者愈虚矣。奔走操劳损形体，情欲思郁损神志，损而无以补之，则损者愈损矣，大虚大损，大命将倾，虽欲苟延时日，乌可得耶？血属阴而气属阳，人之所习闻也，而气实兼赅阴阳两端，肺气虚者，宜参、麦、川贝、毛燕[11]，清以养之；心气虚者，宜丹参、枣仁，和以养之；肝肾阴气虚者，宜地、芍、茯、牡，柔润滋养；脾肾阳气虚者，宜参、茸、附、桂，温固煦养。且阴虚者阳必亢，则养阴必兼抑阳；下虚者上必壅，则纳下必兼和上；中虚者腑必伤，则建中必兼实腑，此补气之大略也。补血之法，有兼养心者，血生于心也；有兼养脾者，血统于脾也；有兼养肝者，血藏于肝也；有兼养胃者，阳明为多血之经，而妇人则阳明为奇经冲任之冲路也。阴伤则阳无所丽[12]而妄越，故治血必先镇阳、潜阳；血伤则气泄而欲脱，故补血必兼补气。失血后宿瘀未净，留停将致他变，则生新必先去瘀。常见血家急于截止，瘀停化热，渐至晡热，气怯干咳声嘶，损症成而不可救；妇人留瘀未净，渐至痰红经闭，潮热肉削，流为败症。当其初病者，既挟一虚见，医亦从而附和之，沙参、麦冬、玉竹、阿胶，千篇一律，以致非虚损者，悉以虚损，终乃曰病不可治，噫！病岂一起，即不可治耶？古人有正补法，如损其肺者，益其气；损其心者，和其荣卫；损其脾者，调其饮食，适其寒温；损其肝者，缓其中；损其肾者，益其精是也。有补其母以及子法，如肺虚补脾，脾虚补命门，心虚补肝，肝虚补肾，肾虚补肺是也。有隔二隔三治法，如心虚者补肾，肾气充实，不致妄动而凌心，则心气得安；肝虚者补肺，肺气清肃，一身之治节舒畅，肝气安而升降有常，条达流利是也。有中补法，如肺脾同病，肺喜清肃，脾喜和悦，治脾则肺燥，治肺则脾滑；又如肝胃同病，肝喜滋润，胃喜流畅，顾胃则肝阳亢燥，顾肝则胃气呆滞，是皆宜用不偏不倚之治，使本脏气和，乃渐进培养大药。有峻补法，如元阳微弱，阴液枯槁，非大剂参附、大剂参麦不能挽回一线之险，稍事游移，药虽善亦无及矣。又有隐曲，或有郁结，则补中必兼和畅；禀质或兼痰湿，则补中必兼疏理，此皆在临时斟酌，非可执成法，以印定心目。

[1]液：原为“叶”，据文义改。

[2]：（肌肉）抽缩跳动。

[3]：牙齿相磨切。

[4]一字：古时用唐代“开元通宝”钱币抄取药末，填去一字之量。

[5]附丽：附着。

[6]狡愤：狡戾愤懑。典出《左传·僖公十五年》。

[7]戕：损害。

[8]奚必：何必。

[9]蛇虺　（huǐ灰）虫豸　（zhì至）：蛇虺泛指蛇类，虫豸为小虫的通称。

[10]毗　（pí皮）：增益。

[11]毛燕：燕窝的一种。

[12]丽：依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