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想得倒挺美
“呵。”麻子不答,孤零零吐出一声冷嘲。
“……?”朱萸跟他大眼对小眼了片刻,总算回了神,一顿天花乱坠唾沫横飞道:“不必多说不必多说,大侠这番神仙似的做派,定生得丰神俊朗举世无双,任哪家小娘子见了都要为之倾倒……”
说完后却不见麻子有何反应,只是冷淡地自斟自饮,当下也颇为局促,神情严肃地替他着想起来:“既然大侠今日把这样天大的秘密告诉了我,我朱萸也定当信守道义,绝不往外说半个字!”
归尘被她那副样子逗得弯了弯唇角,口气倒不变,“你便是说了又如何?”
朱萸一愣,眨巴了两下眼睛,一时只觉自己的一片好心全被当做驴肝肺,可仔细一想老麻子的话又不无道理。就算她站在市口撒着铜钱跟人说这儿有一个老麻子易了容,也不会有人理会她,一来不知道这老麻子的真面貌,二来她这幅样子活像个疯过了的,谁敢轻信……
“……哦。”朱萸好不服气。
归尘看着她,心下不免有了些盘算,这番往巴陵县交了差事便可启程返回扬州城,届时有美酒美人相伴,再顶着这副麻子脸,便是对美人的冲撞了,加上这副面孔用了一年有余,早也该扔了。
“不过大侠,要我说的话,皮相终究是表象罢了,大侠那身功夫才真有用处呢,若是我也能学个一招半式的……”朱萸也怕万一麻子脸之下的脸仍不甚好看,老头到时候岂不十分尴尬,便趁此把话圆回来。
但归尘却毫不给面子的,打断道:“有什么用处?”
朱萸不解,这用处不大了去吗?掰着指头道:“惩惩恶扬扬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类的……您老不就是这么把我救下来的吗?”
“哦,”归尘恹恹地笑了笑,转头间又已归于平淡,点点头道,“继续说,学完了一招半式后又如何?”
“到时候我便能劫富济贫,少让些无辜的人挨饿受冻,往前总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彼时我做着那冻死骨,往后若有办法,也不想让他人如此。”朱萸说着,发觉手中的桂花酒也快凉透了,便一饮而尽,颇有些壮志豪情的意味。
“你若是不看不听不想,朱门如何白骨如何,与你也不尽相干。”归尘手中的杯盏又空,而桂酒的滋味却渐渐发涩,“何况天下之大,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疾苦蹉跎之事无数,又如何管得了。”
朱萸怔住,难免想到他在酒楼出手解围的那次,小声道:“可你既然做不到不看、不听、不想,管一件便少一件,不也很好?”
归尘垂眸,盯着眼下昏黄的一切,忽然便觉得空虚极了,随手放下杯盏,轻嗤:“萝卜条,有些功夫傍身可不代表我是至人,从哪儿来的那么多善念?”
“况且人心本就狭隘,我风花雪月惯了,自诩做不到事事尽美,也辨不清是非善恶。”
朱萸听罢,也觉得迷茫,良久后才问他:“那怎么办呢?”好像什么事到了他的口中,都变得无足轻重、一钱不值似的。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对她出手相助?
归尘晃了晃酒壶,里面还剩下小半酒,应道:“不怎么办,这世间有一大乐事,叫‘难得糊涂’,反正你也不甚聪明,就这样过完一生,也不便宜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说笑还是认真,依着惯常刺了她一句,又往下说起:“至于你要真想普度众生,不如学做生意,或学医问药,到底世上苦极,不过穷疾二字。”
话说到这里他也没了兴致,推桌起身,最后嘱咐了她一句:“在这儿等着药,喝了再上来,不准碰桌上的酒。”
朱萸肚子里还正消化着老麻子先前的那番话,此刻骤然见他起身,一副要去休息的模样,忙问:“大侠,您真要同我住一间房?”
归尘睨她,反问:“你想同我住一间?”
“不敢不敢……”朱萸连忙否认。
“那我怎么记得……你早前还扬言要伺候我洗澡?”
朱萸想了老半天才记起来当初自己那大言不惭的一句,可那会儿还不知道老麻子没那么老,以为同去年冬天死掉的糟老头差不多,当时他下葬之前,还是她给洗了身子收拾的衣冠,因而说这话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侠,你不会真要……我伺候你洗澡?”没准儿那时老麻子拒绝是觉得她脏,现在收拾干净了就真把她当小厮看待。伺候完了顺道还一块儿睡觉,当那些娈童一般对待……
朱萸想到这里就打了个寒噤,真真害怕。
归尘瞧了萝卜条一会儿,只觉得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做多了梦,他在扬州那时就是给他去大明寺取泉水煮茶的婢子都生得比她好看,还妄想伺候他洗澡……一边道:“想的倒挺美,迟些自有伙计领你去客房。”
至于他们这夜所谈的话,朱萸后来难得再有个机会问他,“师傅,你既然已经学成了功夫,往后又如何呢?”
那厮听了,拈着个碧琉璃杯、倚着船舷,笑得不甚在意,“不如何,眼下正值太平日头,这江湖抛却疾苦,倒也有诸多幸甚之事,既有万贯家财,做个登徒浪子,寻欢作乐,也不枉我归尘热热闹闹活过了一世。”
听得朱萸目瞪口呆,想象这人老了之后还像现在这般左拥右抱,简直伤风败俗!
好在大言不惭要做登徒浪子的归某人,没多久就折戟在半道上了,昔日壮志豪情全放作一通狗屁,成了个笑话。
——
次日天色还发蒙的时候,朱萸听得客栈门前一通吵嚷,匆匆洗漱后下去一看,却是近二十多个面有菜色的人在底下吃粥,看起来像是好几家人,老人小孩都有,身上穿着的衣裳并不破败,除了因着赶路粘上的尘土之外,连补丁也打得齐整。
朱萸一时琢磨不清这些人的身份,说是乞丐未免过于体面,说是流民,也没听说起近来有什么大灾大祸。
“萝卜条,过来喝粥。”就她愣在楼梯上左思右想的一会儿功夫,老麻子已经看见了她,敲敲桌子招呼她来吃早饭。
朱萸刚找准老麻子的地段,却见那张四方桌子上除了留出的空位,还坐着三个低头大口呼噜的人,除却一位包着黑色头巾穿了身洗得发白的黑袍中年男子,正偏头跟麻子说着些什么。
朱萸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捧起那碗杂着几粒米几样豆子的粥水,再看看桌上的小菜,和昨晚的下酒菜无二。毕竟也只是官道上的小客栈,能一口气拿出东西招待三十好几个人便不错了,还能指望什么大鱼大肉。
这样想明白了,朱萸接过老麻子递来的汤匙,低头喝起粥来。
这一喝才发现自己同几日前已是大不一样,没再对着碗沿放口牛饮,斯文极了。
她想这话的时候大抵忘了昨天她是怎么喝的羊肉汤,一边空出耳朵听那中年男子长吁短叹的诉苦:“……去年小暑前后一滴雨也未下,到了大暑时分,田坑半滴水也晒干了……原本上报了朝廷允了我们赈粮,还能指望晚稻秋收,可挨过了大旱又下了整整半多月的雨,上游河道开挖的工事被旱情搁置了,河道没挖成,倒凿出了个豁口,雨刚一下来便一塌糊涂,一路淹了百多亩田几十户人家,新插下去的稻苗全冲死了。到了秋天半茬稻也没收上来,朝廷的赈粮也迟迟未到……”
“我年前又生了场大病,春耕也下不了田,家里实在是穷的揭不开锅了,才领着一家老小出外投奔做生意的小舅,只盼着能渡过这道难关,过几年再回来。”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朱萸忍不住插了一道嘴。
原本一个一言不发的妇人抬起头来,几顿没吃个饱饭了,方才热粥下肚,脸上难得泛了点红光,“都是从巴陵县,这番一起出来的人家,各有各的难处,眼见着早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上来呢,家里老人小孩过了个秋冬实在熬不下去了,路上盘缠也是七拼八凑,也不知道能不能一个不差地走到高湖……”
“你这婆娘,少说这昏话。”男子听见“一个不差”四字,脸上神情也难看起来,出声呵斥。
“我一路正向巴陵县去的,竟不知去年县上还有这样的天灾。”归尘开口。
“何止天灾啊,巴陵县往年都是产稻米的大县,这赈粮当真能不放下来?我听人说,秋收前便有一批已经拨来了,可在城门口竟被官府的人拦下,现在不知道被贪官中饱私囊到哪儿去了呢……”妇人小声道,话中满含着怨气。
“妇道人家休要胡说!你又从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男子飞快打断他那心眼恁直的婆娘的话,嘴上虽否了去,脸上的神情却是凝重的,看起来丝毫不像他说的那般“闲言碎语”。
归尘淡淡一笑,挥了挥手道:“不打紧,我们不多时也要到巴陵县了,届时自然会明白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说着从钱袋中取了锭白花花的银子出来,朱萸在一瞥眼中估摸着足有十两,正惊奇老麻子昨儿还说自己哪来的这么多善念,今日善念便值十两,果真啪啪打自己的脸,一边又听他道:“既然遇上了这等事,我也不能坐视不管,这些银钱便用作盘缠,也算结个善缘。”
“这、这怎么好,眼下已经受了老哥一顿饭食,还不知道该如何答谢,怎么又敢厚颜……”那夫妇两人看到这么大一锭银子眼睛都直了,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喜,嘴上说话都打磕巴,愣是不敢伸手去接。
连两个一直埋头苦吃的小孩也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儿,把头从碗口上抬起来,扑棱着眼睛看看爹娘再看看那丑老头,最后冲着长得最讨他们喜欢的朱萸腼腆地笑了一下,又低头喝粥。
朱萸看这两个老老实实的小孩儿大的最多九岁,小的才五六岁,一味只喝着粥,连筷子都不敢动一下,便替他们夹了些东西放到碗里,也冲他们笑笑。
客气什么,反正花的是老麻子的银钱,多吃些好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