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怎么拿人牛粪
朱萸的那些药多喝一天,身下那黑驴身上的担子便轻上一些,可麻子赶早嘱咐了伙计给她熬药,装满了整整一个水袋,往后赶路到了点热一热便能喝,反让小黑驴更受了累。
这会儿用过了早饭喝过了药,朱萸向掌柜的讨了包据称是他婆娘秘制的去核黄梅,在嘴里放了一粒用来压一压那些邪魔药材留在舌尖上经久不散的苦涩味。黄梅并入腌了紫苏叶、甘草、炒盐和白糖,吃起来别提多有滋味。
只是前些天她碍着老麻子的黑脸不敢多言,愣是干咽了苦药汤下肚,好半天说不了话,生怕舌头一动又是乌七八糟的味道,拼着命吞了唾沫才能散尽,别提有多窝囊。
她死乞白赖讨果子吃的时候归尘正对着算账伙计看他“吧嗒吧嗒”打算盘,眼见着挪动的珠子越来越多,最后成了一串数字:“合计是一百七九钱。”
付了帐后转头便见着萝卜条拿着包黑乎乎的东西高兴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伸手给了她脑门一个板栗,问:“拿包牛粪来干什么?”
朱萸可给他这说法恶心坏了,犹豫了一会儿才找了粒小的梅子递给他,刚让他接过去便重新用绳子扎紧了纸包的口子,嘴上道:“什么牛粪不牛粪,这是黄梅腌的,味道好极了,勉为其难才省下一颗给你尝尝。”
“傻乐什么呢,还不都是用银子买的,不够再问掌柜要就是了……”归尘把那玩意儿草草塞进嘴里,尝出点酸甜咸并杂的滋味之后,笑话她,“萝卜条喜食腌物,倒也不出人意料。”
“我这是为了喝完药之后去去苦味,才不是喜欢腌物,”朱萸跟着他出了客栈的门,看见重新装点完毕的小黑驴,忍不住控诉,“还有,不准叫我萝卜条,你才是麻子烧饼呢!”
归尘听见“麻子烧饼”四字之后觉得萝卜条近日饭吃多了胆儿也跟着大了不少,一边伸手把她提上驴背,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句:“怕苦?”
朱萸原本还以为老麻子是想抱起她就一股脑抡出去了,没想到还颇有人情味地给她安置上了驴背,才偷着拍拍胸口,不自觉放缓了语气:“这不废话么,谁不怕苦啊?”
“那昨晚剩下的桂花酒,定是你偷喝的了。”老麻子高深莫测地吐出这句话,脚一蹬地,漂亮地翻身上驴,那身绚丽的衣袍在空中漂亮地画了个圆,带起朱萸面上一阵风。
“我……”冷不丁堵得她哑口无言。
安静了一路朱萸才重新开口问他:“大侠,你不是说自己不爱多管闲事么,怎么不但请这么一大帮子人喝粥,还给人银子花?”
“我便是有钱多的没处去花,你管得着么?”老麻子修长的身形背对着她,骑驴的姿态却散漫,老流氓似的跟她扯瞎话。
朱萸仗着自己骑驴慢,有恃无恐地翻了个白眼,故意让他听见自己的话:“平日也不见你这么大方……”
“萝卜条,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若是还不大方,早让你打死在金水镇那破地方了。”老麻子仍是不恼,好似从见他至今,多只是张着一张破嘴说风凉话,也从不见动怒的。
朱萸也忘了自己哪来的觉得这麻子抠门的印象,不过皇天在上,他也确实老仗着自己身上有些银钱,时不时就膈应她,哪像对方才那一家子人,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仗义人士嘴脸。
便不想多说,另转了话题:“那您觉得,巴陵县的这场饥荒,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老麻子头也不回,淡声道:“这是天灾人祸俱全了,否则平日那富庶的地儿,不至于惹出灾民出逃的事端。甚至隔着这么小段距离的金水镇都没点风声,一来是那涝灾旱灾已过了大半年之久,朝堂以为拨了粮灾情也就翻篇了,不料饥馑直到今年年初才爆发;二来便是当县的衙门有意瞒着,不知道闷在那儿豆腐大的地方,想打些什么算盘。”
朱萸被麻子三句两句拨出了条思路来,忙问:“拨粮那事儿不是还没个定论么?”
“傻萝卜条,坊间的闲言碎语在这种时候多半空穴不来风,只怕拨粮是真,窃粮也不假,”归尘顿了顿,又道,“那汉子估摸着是见我穿得不像个种地的,身上又佩了剑,到县上万一跟县老爷勾搭成了一伙儿要分一杯羹,他们这话说出来,岂不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朱萸听着也觉得有道理,她虽说要了几年的饭,倒还没见过这样险恶的人心,喃喃道:“……竟还有这样草菅人命的事。”
老麻子轻哼,“更草菅人命的你还没见过呢。”
——
三日后
两人抵达巴陵县时已是酉时,好在春分已过,天色也渐渐暗得迟起来。
城墙外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官道在田地中生生开出的笔直的一条,直通北边城门,偶尔还能见到几处临时建起的棚屋,供以下地做活的人休息进食,甚至有干脆住进去过夜,晚间也不回城内的人。
此时水田中的早稻已经插下去了,午后下了半场雨,天色阴着,似乎春雨在夜间还要再落一场。田中蓄起了满当当的水,纵横间齐整划一,映着灰白的天,颇有些波光云影的意思,至于稻子的秧苗扎下去没几天便布满葱然绿意,一条条极精神地往上长着,全然看不出去年经历过水旱的影子,欣欣向荣得很。
也难怪地方上的官府,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些腌臜事儿瞒了下来。
两人在城门前翻身下驴,照常来说像巴陵县这样的小城小县过城门大都不必出示过所,可这厢他们脚才刚一沾地,守城的吏卒便已经上前拦下他们了。
归尘似早有准备,从怀中取出一张写满了字又加了许多红印的纸张,一边开口:“初至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还烦请告知吴家老爷宅所。”
那吏卒见了过所上的字样,脸上的神情变了变,赶忙叠好东西递还回来,露出一副生硬的笑面来,压低了嗓子问:“敢问这位老爷,便是传说中的……‘归一’大侠?”
朱萸听到还觉得奇怪,她可不知道老麻子在江湖上还有个颇大的名号,连守城的士卒都认得他,一面见老麻子微微点头。
“可是给吴老爷走镖来的?”那小官吏一说到“走镖”二字,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脸上的笑挂得更深了些,不自觉地想折腰行礼。
老麻子顿了顿,又点头。
朱萸听了又一头雾水,她还从没听老麻子提起去往巴陵县的目的,没料到竟是押镖来的;又惊讶于那小吏流露出的阿谀逢迎的模样,她以往讨饭时,见了这些恃势凌人的小活无常便要夹紧尾巴绕道走,何时见过他们这副面孔。
好在下一刻那小吏便端正了脸色,让出身后的道儿来,伸手招来后头的另一个卒子,吩咐道:“给这位老爷带带路,去城东的吴宅。”
紧接着又大变活脸地冲老麻子笑道:“老爷快请吧,吴老爷可恭候您多时了。”看得朱萸都替他那张因为日夜守城受风而显得粗糙的脸累得慌。
带路的卒子官阶大抵更小,虽然不大明白状况,但半句话也不多过问,上前接过他们牵驴的缰绳,道:“请。”
朱萸跟在那个头也不大高的卒子身后,凑到老麻子眼皮子底下小声地问:“大侠,我怎么不知道你行走江湖还有个名号?”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老麻子懒声接茬。
“是叫……叫‘归一’什么大侠?好大的面子!”朱萸嘟囔了几回才琢磨出应当是哪两个字,一边少见多怪地砸了咂嘴,分外艳羡。
“蠢萝卜条,你看不出到底是谁好大的面子?”老麻子张口又骂她,本来就皮不像皮肉不像肉的脸上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看来颇为欠揍,又隐隐让人心底发寒。
朱萸的心下咯噔一声,反应过来:莫不是老麻子没什么好稀罕的,合着那吴老爷……才是个人物?
吴宅处巴陵县的最东边,兴许也有日头已坠的缘故,一路上竟不见一个做买卖的摊子,甚至连人影也瞧不见。临街的商铺早早地便打了烊,青色的市招被风烟染上红土的灰褐色,有些干脆撤了下来,只剩下几根歪斜的细竹竿子。路旁的纸灯笼多有些破损,里头没燃灯芯,檐下门前,都浸在昏暗的暮色之中。
脚下的石板路大约许久未洒扫过了,行走间有极轻的尘土碎石子摩擦的声响,偶尔有小片的风吹过,便会在贴近地面的空中,带起一道孤影般的扬尘。
眼下正值晚饭时分,县内却连一丝烟火气也无,只怕生火做饭的土灶之内,灶灰都凉了半月之久。
这番场景,连细问也不必,已道尽了“民生凋敝”四字。
朱萸转头去瞥归尘的脸色,那张黝黑的脸庞背着天光,轮廓又深,因此更显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