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侠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8章 是你熏不起的那几种

老麻子兴许是出门在外久了野惯了,一回府也不喜欢让下人团团转地围着,觉得不自在,吃过午饭之后便一个人带着朱萸去找什么芙蕖池。

一从屋里出来,朱萸还瞧着几个铺面上的掌柜在外等候,见到老麻子正想跟上去,下一刻便被他摆手制止:“都去找任管事说这些东西,往后谁敢再拿三尺厚的账本折腾我,便全给你们打发回牙子那儿去。”

这话一出,掌柜的纵使有好几个胆子,也不敢惹怒了这只会吃喝玩乐做尽了甩手掌柜事端的主子爷,赶忙小声应了,慌不择路地退下。

朱萸却觉得奇怪:“这些人都是你从牙子那儿买的?”

“不是我,是玄清那老头,”归尘轻描淡写地解释,“北边姓李的跟南面姓陈的争天下那会儿,各地都受到波及,孤儿弃子满地都是,那些门路通天的土匪势力一时就干起了这勾当,白捡了半大的小儿回去,等着太平日头再卖掉,想狠赚一笔。”

“不巧那老头领着自己麾下的地棍闲子,前后脚地连端了十七个土匪窝,抄出近五百个娃娃,实在没地方放,便都安置到扬州来了……前些年我才发现府上吃闲饭的人实在太多,这么下去怕是老婆本都要赔尽,便打发了好一些去铺子里,余下的也遣了另谋出路,总算是送佛送到西。”

“你家里不是做官的么,怎么还有铺子……这要给官府知道了,指不定要治你的罪。”朱萸没想到麻子的师傅也是这样视金钱如粪土的个性,原本恭维麻子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可不知道又怎的忽然说不出口,只得干巴巴地问他。

“又不是那老头哭着喊着求天皇老子要做官的,想治他的罪,也得看上头的人有没有这个胆子。”麻子这话说得好不嚣张,“再说了,我们也算是堂堂正正做生意,不偷不抢不杀人不放火,补贴点家用怎么了?”

听得朱萸都忍不住为庙堂里头的人磨磨后槽牙,骂他:“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迟早有天给你连锅端了。”

归尘听了,竟然还笑得出来,顺水推舟地开口:“这我自然知道,所以为着那句老生常谈的‘由奢入俭难’,时常去穷乡僻壤体验寻常人家的生计,免得抄家之后当夜就吊死在房梁上了。”

朱萸当然听出麻子又在暗讽她是乡巴佬,当下也无法反驳,只得舔了舔嘴唇,又岔开:“你不是说府上吃闲饭的都遣了么,那方才说的屠公子伏公子又是什么人物?”

“几年前遣了大半,这不又多管闲事了好几个么,还得算上你个萝卜条,”归尘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叹气,一边伸手掰过萝卜条的肩膀,示意她拐弯,“姓屠的全名屠勋,从前给人做打手活计,不料上家倒了,把事儿全往他身上推,坐了好几年大狱,我跟他有那么些交情,去年刚从里头给他捞出来。”

“至于姓伏的,不仅生了副女相,名字里头阴气也重,单字一个‘郁’,小时候是家里头最大的,下头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十来岁就被卖去做杂役,结果因着身子骨太虚,辗转进了风月作坊。”

“那你是从风月作坊里遇着他的?还是男色作坊?”朱萸不由侧目,暗道麻子着实下作。

“这你就不懂了,风月作坊里头带了‘风月’二字,进去逛逛本是风流雅事,全给那些脑满肠肥的糟老头子败坏了名声,我归尘也自诩君子,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对人下手,多是喝喝茶听听丝竹,也算人生一大乐事。”归尘说着,还一副“独吾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模样。

“我呸,那南馆里头的顶好男色多了去了,怎么偏就带了人家伏公子回家来,定是你个臭老头对他假戏真做真心相待,才想着替他赎身从良,好跟你清清白白地再续前缘。”朱萸被这下流麻子气得脸色通红,忍不住讥讽他,“还真是好一出风流侠客倾心失足相公的戏码。”

归尘听着她的话,面色变了好几遍,最后轻嗤:“屁大的丫头,懂得还挺不少,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去?”

“瞧,果真被我说中了,只可怜那伏公子定长得美极,怎么好死不死撞见了你个……”朱萸正要脱口而出“老麻子”,抬头又瞥见他这会儿通透得白玉似的面容,尤其是那双漫不经心地微垂着的眼睛,里头还闪着些好笑的意味,便熠熠若星芒。

像是长辈看着膝下无理取闹的小儿,难免露出些无可奈何。

朱萸顿时打住这个称呼,心有余而力不足地闷哼一声,小声开口道:“……有本事,你就把整个南馆里的人都赎出来,光救一个算怎么回事儿……”

归尘微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半晌后轻笑了声,“萝卜条,你说得倒也不错,以我的财力,大可以把整个南馆里头的人都赎出来——”顿了顿,他又继续道,“只是在那种地方沾染经年的人,大都没魂了,除了卑躬承欢之外,就再无一技之长,在墙内还是墙外,于他们而言,又有何区别?”

朱萸抿了抿唇,又像往常一样,只要一跟他讲道理,总是讲不过,可即便心里被说服了,嘴上仍是死鸭子嘴硬:“那你怎么偏又赎了一个出来……”

“只有伏郁是个例外,等你见着了,自然会明白。”归尘轻道。

朱萸半信半疑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没吭声。

“萝卜条,你也别钻牛角尖,总归世上的许多事情,不是你觉得好便好,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这扬州城里的南馆,从不是单为了男盗女娼而设,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赎走一个最多是虎皮上裁走一撮毛,若是想连根拔起,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后要流多少血,你知道吗?更别说一楼坍圮一楼起,总是没有穷尽的……”

归尘说完,看见小丫头脸上悒悒的神色,又有些想叹气,“我归尘即便通了天,也总归不是菩萨,要和整个扬州甚至再往上的权势对着干……便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罢了。”

朱萸听了更没话说,只低头看着自己一晃一晃的裙摆上的丁香花失神,良久后才低低地“嗯”了声。

归尘想着既然都把话说到这儿了,索性就给萝卜条把大道理讲尽,免得她以后出门吃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开口:

“你先前说的都尽是孩子气的看法,那些即便在你眼里看来极阴暗丑恶的东西,也总有存在的道理,甚至是许多人生存的依仗……但凡是人生在世,就总会遇上不公、不平、不宁的事端,总会走到无可奈何和无能为力的地步,但命是你自己的,也只有这么一次,谁也没别的选择,只能去想明白自己该怎样活,要怎样才能活得尽兴。”

朱萸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才发觉这人一旦认真起来,身上无端的就会有让人信服的力量,只可惜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讷讷地张口问:“那我这样子的算什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活,就碰到你了……以后怕是再想走到个无能为力的地步也难……”

归尘没料到萝卜条听完他的话后会是这么个回应,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啼笑皆非,转而摇了摇头,嫌弃道:“你算是踩着狗屎运的,不作数。”

朱萸就知道这人正经的形骸维持不了多久,才刚讲完能上大雅之堂的话,转眼间就骂上自己狗屎了……

于是她也配合着笑眯眯地仰头,脆生生道:“大侠说的极是。”

——

玄府上最具匠心的去处,恐怕就是那占了好几亩地皮的芙蕖池,说是池子都简直是辱没,那满塘的藕花和锦鲤,曲折堤岸上的垂柳,太湖石丛间点缀的未开的木芙蓉,岸边甚至还系了微微摆动着的乌蓬小船,全然好大的手笔。

但据归尘说,这芙蕖池最绝妙的是连通了城中不远处的运河,夜间能欺上瞒下地偷渡出府,划上一夜便能到城外的邵伯湖观赏日出晨景,野鸭嬉游,把酒临风,别有情致。若是到了秋天河蟹一出,持螯执杯,更是此生无憾……

听得朱萸无言,除了老麻子这种吃饱了没事儿做的,谁要大半夜不睡觉更深露重地在水上划一夜船?

便还是说回芙蕖池的光景,眼见着临水建了座别致的石舫,从头至尾融造了台、亭、轩、楼、廊各个样式,既方便赏景作乐,也方便饮酒胡侃,想来也最适合接风宴不过了。

朱萸看到这里,才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的身份很是尴尬,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聚在一道儿喝酒,她跟着去做什么?

可彼时湖风一吹,她忽然闻到归尘衣襟上极清浅又极浓郁的气味,一下子就打乱了她的思绪,像是古朴厚重的白檀木,杂糅了几分隐约的辛辣苦涩的药香,又以甘松、桂木做衬,在荷香细风的化解之下,冲淡得只剩舌尖上的一缕甜,温和又沉静。

倒和他这个人的个性全然不同,一点也不似抓不住的长线风筝,而是深山之中那棵恒久不变的、孤立的长松,扎根在山泉溪流之畔,伴了春生秋死的几朵白色野花。

筋骨坚硬、目光坦荡,道途也安稳。

朱萸只觉得这味道直漫进了心底,忍不住轻声问他:“你衣裳上熏了什么香?”

不料这人竟毫无情致地果断摇起了头,懒洋洋开嗓:“不知道,总归是你熏不起的那几种。”

朱萸自己也来不及琢磨的那几寸旖旎绮想瞬间荡然无存,只剩几丝薄薄的灰紫色烟气。

“今儿带你来见见这几个吃白饭的,认识过后就算是兄弟姐妹了,往后我出门在外,你在府上也好有个照应,知道了吧?”归尘漫不经心地提点她,不知道是渐暖的东风给他吹得生出了困意还是怎么,竟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然后才道,“待会儿礼数周全一些,别没大没小的,让人看了笑话。”

“我怎么就没大没小了?”朱萸冷不丁又被数落,方才那点郁结还没消散,气得鼓起了嘴,反问。

“你听听你听听?好歹我也虚长了你七岁,这还不算没大没小?”归尘一听这话就立马来劲儿了,伸手用力地在她的脑门上一弹。

“嘶——”朱萸吃痛,不由捂住额角,一边眼明手快地把他的手重重地拍了回去,一边含糊地应声,“大侠,你这话就是自谦了,您虽然虚长我七岁,可这样貌生得顶好,端的是俊美无双风流公子,年轻得很,我们二人自然算是同辈,同辈之间说话有什么好客气的,更别说您还当我是自家兄弟,就更不必见外了……”

她知道自己大道理讲不过麻子,可歪理还不是信手拈来。

果然,就看到归尘的面容渐渐发黑,最后狠道:“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