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
“你小子怎么又磨磨唧唧的,一个时辰前杏儿就说你要来一道儿喝酒,眼下酒坛子都空了,正准备给你灌西北风呢!”
朱萸跟归尘还没走到亭子下,就听见里头那声咋咋呼呼的大嗓门,转头跟他示意了一眼,归尘才反应过来,低声解释:“说话的这人就是彭瑞,当年找他给我铸剑认识的,老匹夫常年打铁,耳朵不好使,一讲话能把人震聋。”
朱萸点点头,转头就看一个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的莽夫已经迎了出来,看年纪也就三十五六,又大抵是酒喝得上头,阳春三月里已经打起赤膊,两条胳膊上肌肉虬结,青筋一道一道地蛰伏在红黑的皮肉下。
彭瑞一看到归尘就咧开嘴笑起来,说话直像打雷下雨:“哟,总算舍得把麻子脸摘下来了?这一来小美人岂不是都要被你勾走?”
归尘也难得有几分真心诚意的笑容,上前跟他用力地一撞,两个人的手掌相互在对方的肩膀上拍得“砰砰”作响,尤其归尘又一身儒雅的白衫,跟个赤膊黑衣的大汉称兄道弟抱拳握掌,简直……不三不四。
朱萸正看得皱眉,就见那姓彭的视线总算穿过麻子的肩膀遇上了她,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立马见好就收地站稳了后脚跟,乐呵呵地开口:“哟,怎么这次收了个小女娃娃回来,您老不是出门押镖的么,又惩恶扬善去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进去再说吧。”归尘伸手一揽彭瑞的肩膀,一比较起来竟然还高过那打铁的半头,一边扭头吩咐萝卜条跟上,“又愣着干嘛?”
朱萸认命地小声叹气,抬腿进去。
结果发现这远远看去不大的亭子,里头桌椅案榻竟然一应俱全,不光坐着五六人,站着服侍的又有四五人,即便这样也一点不拥挤,甚至还有不少富余。
那片酒意融热、杯盘交叠之间,朱萸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侧对着轩门的年轻男子,兴许比归尘要长二三岁,眉眼清逸,薄唇轻敛,笑意从容,此时正支着左手枕着下巴,微偏了头,便带出些似水的温和模样,看去便让人觉得亲切。
他的样貌和归尘相比,大抵是要逊色一二的,可难得的是那份天然而成的气质,卓然翩翩佳公子,腹有诗书气自华,比之归尘这样无所拘束的老流氓,可顺眼得多。
朱萸猜想这应该就是用一块匾换了一坛剑南烧春的沈墨沈公子,果然也担得起这样如诗如画的名字。
此外让她印象深刻的,便是轻倚着亭下栏杆,身上披了长长一席厚重锦袍的纤细男子。
那张面容必定要用俊美二字描绘,只是狭长而微微上扬的眼角、鸦羽般的长睫和秀气又略带苍白的唇瓣,在这样的俊美之上分明又添了恰到好处的阴柔。
如此一见,伏郁这名字倒确实合适极了,此外便更难找到另一个能与这人相衬的名字。
他手中正拢着个小巧的瓷制袖炉,兼可做焚香器,上头镂刻了如意莲纹,点缀以青红两色,一旁的侍女腕上捧了端放着一套银质和沉木制香具的托案。
伏郁伸出手背覆在炉顶试了试香碳的温度,转而揭开瓷盖,用瘦长的五指在香具中选了一把云母夹,从雕饰有叶片纹样的银罐中夹出一片乳白色的云母,放置到香灰的小孔之上。
朱萸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他用了种名为“隔火熏香”的法子,可减少香碳焚烧的烟气,使香品的气味低而悠长,最后营造出的意境自然也高妙出尘。
可此时她只看出这骨架单薄的、被一团翠色锦缎簇拥着的男子,执箸取香的模样着实好看,无端地生出了几分清雅淡薄、超然物外的味道,即便有低低的白色烟霭环绕,却依旧让人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
若说伏郁那处已是遗世独立,酒桌边围着的另外两个男子则算是酒兴趁好,其中一个身形健壮又不常开口说话的,大概就是归尘刚从大狱里捞出来的屠勋,另一个生得瘦长的,则是归尘来不及谈起的穆如许。
这穆公子当年在江湖上也算是赫赫有名,专门接手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命买卖,替那些躲在暗处的大人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几个人,只是后来被另一个赫赫有名的归一大侠盯上,大打一架之后穆公子自认棋差一招,从此摘了自己在黑市上的牌面,跟着归一大侠在扬州落户,娶了个漂亮媳妇儿,连生了两个毛头小子。
只是这人虽干过些肮脏下流的买卖,性子倒一点看不出阴沉,反而能嘻嘻哈哈地跟一伙儿人打成一片。
朱萸看着眼前这些从样貌到脾性、从才学到经历都全然不同的诸位好汉,一时也感叹麻子知交甚广,从上九流到下三滥全都来者不拒,不管是蹲过大狱还是杀过人,只要他觉得臭味相投便称知己,便能坐下来“桃李春风一杯酒”了。
怎么这人总是活得这般快活,让人不由得心生艳羡?
朱萸默默地想到。
“来迟了,自罚三杯。”归尘在空出的主座上坐下,一边自觉开口,接过打头漂亮递来的酒杯,对着身旁的五人虚敬了一下,手腕轻抬,利落地一饮而尽。
打头漂亮这会儿的眼前专摆了张案几,上头燃着个精巧的泥炉,炉子上则放着盛了微沸酒液的陶壶,对面还专有个打小蒲扇的侍女煽风。
杏儿适时接过归尘空了的酒杯,给他斟满。
“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天,怕是舌头都不灵光了吧,喝得出这是什么?”穆如许生了一双极亮又极利的眼睛,好在此时喝过了酒,眼底的锋芒就掩下了不少,说话的语调也是打趣的。
归尘的酒量应当是很好,又一眼也不眨地干完一杯酒,大喇喇地用他雪白的袖口一抹嘴,笑骂:“你们这群狗东西私自撬了我珍藏的葡萄酿不说,还涎皮赖脸凑到我眼下邀功来了?那可是爷留着当喜酒喝的!”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儿啊,再不挖出来喝就得给你下到地底做陪葬了。”彭瑞喜滋滋地端着酒杯让身旁的侍女满上,一边接上话头。
“呸,我可听说这扬州城里没出阁的小姑娘还多着呢,爷要是真想成个家了,要哪个不行?”归尘也只当这话是胡侃,并未留心,顺手接过打头漂亮给他递上的第三杯酒,随口道,“不信你让杏儿给我评评理?”
打头漂亮即便生得再漂亮,毕竟也是个小姑娘,更别说对面还是像归尘这般足论得上“风流浪子”的人物,只垂眸一对上他的眼睛,登时便通红了脸,磕磕绊绊地开口:“公、公子想成个家……自、自然很好。”
朱萸此时瞧着杏儿那满脸的柔情似水,嘴上又紧张得答非所问,立马就猜出没准这小丫头是看上了老麻子,再怎么这麻子虽轻佻好色,家世样貌样样都好,惹得这些单纯的小丫头芳心暗许……也再自然不过。
但兴许是她跟老麻子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总就有种“麻子跟我是一伙儿的”这样的错觉,虽然不明显,可时不时的又总会从心下哪个地方冒出来……
于是现在只瞧着杏儿那张漂亮的脸蛋,那秋波荡漾的美目,再看看一旁没心没肺的臭麻子,朱萸便觉得眼角有些轻微的发痒,忍不住让人想伸手去揉。
桌边的另外几个公子哥儿听到这小婢女的回话,一时也觉得可乐,哄笑出声,就连神情素来浅淡的伏郁都忍不住抬手遮了遮微微上扬的唇角,只这么个小小的动作,带出锦缎上一弯一弯涟漪般的闪光,便勾勒出无限风情的一抹。
“说起来,您归一大侠怎么还不想着给我们介绍介绍这小姑娘?方才进来了许久,一句话也还不曾说。”沈墨脸上的笑意慢慢浅下去,微微挪动了手掌,转过脸看归尘身侧乖乖坐着的朱萸,一边开口问。
朱萸听到自己冷不丁被点了名,赶紧放下揉着眼眶的拳头,抬眼便对上沈墨探寻的视线,那人眼底似有脉脉的静流,微弯的桃花眸一霎时灼了人的眼。
朱萸只像是被倏地烫到了,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抿直了唇角。
沈墨看这小丫头故作镇定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拿起酒杯轻啜了一口。
“没什么好介绍的,不过是路上经过个穷乡僻壤,看这萝……这小丫头瘦不拉几地讨饭实在可怜,正巧还受了一群地痞流氓的欺负,依着我的性子,举手之劳罢了。”归尘这才发觉萝卜条这会儿安静得有些离奇,心里没底地低声问了她一句:“想吃些点心么?”
朱萸闻言,抬头看看桌上云腿片蚕豆粒之类下酒小菜,哪儿来的点心,只气臭麻子又在诓骗她,冷声答了句:“不想吃。”
彭瑞穆如许几人听到她的这句话,惊奇如今竟然又多了个能和归一大侠呛声的人物,更别说还是个小姑娘,当下默契十足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纷纷举起酒杯相互碰了几下,仰头一饮而尽。
朱萸看他们一个个的都在喝酒,末了还一副“美哉人也”模样的啧啧有声,直勾得她肚子里的馋虫冒起泡来,加上又想跟麻子置气,便道:“虽然不吃点心,但也想尝尝你的喜酒是什么滋味。”
归尘微微皱眉,总觉得从“喜酒”两字里头听出了点酸溜溜的味道,垂眸跟她大眼对小眼了片刻,末了无奈地让步:“那也只能一杯。”
朱萸知道他的脾气,总是在开头的时候把谱儿摆得明白,实则是一旦应下了,就算她想喝一坛,最后也只能一边迁就一边数落。这厢便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酒杯拿给杏儿,笑眯眯地看她姿态风雅地轻抬皓腕,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地满上。
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之后,朱萸立马庆幸好在自己及时跟麻子置了气,否则这样好的酒就该被她错过了:这葡萄酿入口丝毫不发紧发涩,很顺滑地入喉,醇厚中带着芬芳甜腻,回味也是喷香的,带了轻飘飘的、醺醺然的滋味。
归尘用余光看了萝卜条好半晌,最后看她一副“喝到就是赚到”的欣喜模样,总算松了口气,又冲沈墨举杯:“原本今日是要给你接风洗尘的,我也算是沾了你的光才凑上这个热闹,总归还得再敬子砚兄一杯。”
他这么一说,自然有劝酒的意味在里头,一旁的屠勋、彭瑞和穆如许便跟着举杯,连伏郁也倾身接过侍女送上的酒酿,冲沈墨遥遥示意,风姿落拓地饮尽,给足了面子。
“正好说起接风洗尘,大才子也总得讲讲这一道洛阳之行,那洛阳跟我们扬州相比,有甚稀罕之处?”彭瑞提筷子夹了粒蚕豆,连嚼豆子的声响都嘎嘣脆,听得人生怕他把牙给崩掉。
朱萸一听就来了兴致,不自觉地小口小口往下咽天价的葡萄酿,还是归尘看不过眼地伸手拦了一下她的酒杯,才算提醒到了她。
沈墨也不经意地瞥到小丫头颇有些雀跃的目光,微微抿唇,放下酒杯道:“此行本是应了洛阳知府的帖子,前去给万花会作画题诗,我虽对牡丹不大感兴趣,但平素也听多了‘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美名,便前去观赏了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