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文化丛书·卢作孚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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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卢作孚关于“秩序”和“行动”的思考,则关系到现代集团生活,包括今天的志愿者运动的组织建设的问题。

“秩序”,也是卢作孚思想的关键词。他这样提醒我们:“我们向来亦都知道教育、交通、经济事业是建设上的重要问题。此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是根本,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前提,我们却忽略了,便是如何建设秩序的问题。”他反复强调:“民主国家的人民应有一切的自由,同时国家应有整个的秩序”,“要政治上轨道,正是要政治有秩序”,“人们有了公共生活,便必须有秩序”,“就个人生活中间,亦应建立一种秩序,公共秩序的建设,其繁复,其困难,比个人大大有加,其细致却一样。如果大家没有秩序的习惯,绝不宜急遽地训练。所以这不但是建设一切事业的根本问题,尤其是第一个困难的问题”。

这是一个重要提醒。在我看来,它对今天的中国志愿者运动,正是对症下药。据我的观察,志愿者有两大特点,一是志愿的选择,因此,每个人都有极强的自主性,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二是参加志愿者活动的人,都有极强的个性,和极强的民主意识。这些本都是志愿者的长处,发挥得好,会成为志愿者运动的优势;但如果不做正确的引导,也会产生负面的问题。特别是如果把民主与集中绝对对立起来,把自由视为不受任何限制的个人的为所欲为,就会导致无政府主义倾向,拒绝任何“秩序”;在现实生活和工作里,就会各执己见,各行其是,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之中,很难形成集体的意志和行动,彼此之间也很难合作,无法形成和谐互助的群体。据我所知,当下的志愿者公益组织不同程度地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卢作孚先生关于“建立秩序”的思考与实践,就特别具有现实性和相当的可操作性。

卢作孚认为,所谓“秩序”问题,实际是一个“管理”问题。他提出现代生产有“两个武器”:“一个是‘技术’,一个是‘管理’。技术要有控制机器的能力;管理就是管理一群人的行动,管理一群人在整个秩序范围之内行动。”这样,卢作孚就把管理问题和他最为关注的中国现代化问题联系在了一起。在他看来,“中国人一向用在农业社会里的办法:用在农业社会里的技术和管理,仅仅根据了常识,仅仅根据了经验,而那经验并未经过科学方法的整理,用来应付非常繁复、非常正确的现代的工商业的物质设备,非常繁复、非常紧张的现代工商业的社会组织,断未有不一切失败的”。因此,他认为,技术和管理的落后,是中国和西方、日本等先进国家的重要差距,这个问题不解决,“一切不安全”。结论是:“技术与管理才可以救中国”,“我们要鼓起勇气,坚定信心!凡白种人做得来的,黄种人都做得出来!……只要学会了他们的技术和管理,便能做出他们的事业……而且后来居上”。这样,卢作孚就从促进中国经济、社会、教育、文化事业的现代化出发,以实现民族振兴的高度,提出了各项建设事业都必须“专业化”和“树立现代管理制度”的问题。

卢作孚这里提出的“专业化”与“树立现代管理制度”的问题,同样适用于志愿者公益组织这样的社会工作。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社会工作专业携手志愿者组织”的论坛,在会上发表这样的意见:“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志愿者也是社会工作者,因此,他也需要专业的知识与能力。也就是说,我们最初都是身怀一种理想、一腔热情,参与志愿者的公益活动。但这只是一个起点,我们并不能满足于此。因为一个真正好的志愿者必须追求服务的质量,你要真正地为弱势群体谋利益,除了发挥你自己的专业特长,如学农的在农业技术上帮助农民,学医的给农民治病,等等,你还必须具备社会工作所必需的专业知识,如法律、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经营管理学等方面的知识,而且还要有相应的能力,掌握一定的工作方法和技巧。”也就是说,志愿者组织发展到一定程度和水平,就必须明确提出“志愿者组织的专业化”的问题、“建立现代管理制度”以及“培养和提高志愿者的管理素养和能力”的问题。

谈到专业化和管理,就不能不提到卢作孚的另一个使用频率仅次于“社会”的关键词:“训练”。在前面我们已经讨论了卢作孚“训练人”的思想,这里要就“训练”一语作一点补充。他强调:“人都是训练起来的”,“我们所需要的亦不是天生圣人贤人,是一切人有训练”。我理解,卢作孚之所以要着意于“训练”,是因为他的着力点不仅在思想、观念的教育,更在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专门知识和技能、方法的培训,以及习惯的养成。他的这一“训练”思想是贯穿一切方面的,不只限于对企业和乡村建设人才的培训。比如在讨论乡村自治、底层民主建设时,他就特别重视对乡民的训练:不仅要唤起他们“管理公共事务的兴趣”,而且要“训练大众管理公共事务的方式”。他特别强调:“开会和选举,是自治问题中间两个中心问题。他的意义和他的方法,是应训练镇乡人民完全弄清楚的。怎样推选主席、怎样提出议案、怎样讨论、怎样表决、是开会应有的问题。怎样选择人、怎样投票,是选举应有的问题,必须随时、随地训练人民。”也就是说,在卢作孚看来,要真正实现乡村自治和民主,不仅要使大众具有民主意识,而且要懂得实行民主的方法,最后形成习惯,这都需要训练,而且要落实到最基本的“如何开会、选举”这样的细枝末节的训练上。这是极有启发性的:许多人都喜欢空谈民主,而不知民主方法的训练和习惯的养成;我们对乡村民主的推动也应该落实到解决具体的问题(“如何开会、选举”等)上。

我们再回过头来讨论卢作孚的管理思想。他写有题为《工商管理》的专文,在企业和社会组织的管理上有大量的论述,其特别可注意之点,大概有五。

一、他认为,“管理的基本建设”应是“心理”的。“工作人员必须有事业上的远大的志趣与工作上的当前的兴趣。”也就是说,调动工作人员的积极性,应该是管理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

二、他强调:“控制人事的管理是全厂大家的事,上至总经理,下至工人都要懂得管理,管理制度才能迅速树立起来。”这里已经包含了管理民主的思想了。

三、他主张,“今天以后的中国,应靠法制不能靠人治。所需于人的,亦重在造法的训练,守法的训练”,要处处“照顾到全局,要遵守公共规律,这是组织的精神,亦即是法治的精神”。“工商管理的方法即系建设秩序的方法,建设每一个工作人员活动的秩序,建设一群工作人员相互配合行动的秩序。秩序而以成文表现之,即系‘法’。任何管理皆有不可少的三事:(1)创造‘法’;(2)执行‘法’;(3)遵守‘法’。”“立法之前,应即审慎,立法之后,应即森严,不准任何人违犯。”“法治”管理,这大概是卢作孚管理思想的核心。

四、他进一步提出,要使“尊重法律”成为“习惯”:“即使没有法官裁判,亦有舆论裁判,即使没有警察干涉,亦有旁人干涉,法律乃能彻底发生效力。”而且“不特有成文法,也有不成文法,大家都行之若素,习以为常,不必监视,不必督促,而人人自然奉行”。有这样的舆论裁判和不成文法,就可以形成集团里人人高度默契的“共同做事的原则和办法,并且大家都忠实地履行,忠实地遵守”——这才是管理秩序的最高境界。

五、在卢作孚看来,管理的目的在于使每一位工作人员能够“有秩序的活动,有效率的活动”;其关键在要有“细致的分工、亲切的合作”。“要从一个严整的系统上,甲做这样,乙做那样,各个不放弃责任,相互不失掉联络”,“事业愈伟大,纵横错综关系愈复杂。在纵的关系中,必须每层有其明了的责任;在横的关系中,必须有相互明了的联系,乃不致职责混淆,系统紊乱”。一方面,“一事业而有最高才能的领导者,不在凭个人的天才监督人群”,而应充分“发挥整个社会组织的能力”;另一方面,又要强调,每一层机构都“直接负起处理直接范围内的事务的责任”,每一位工作人员“有困难自己克服,每个人执行自己的任务,自己的事要求自己办完”。“一个严整的组织下面,无论其为首长,或为从属,每个人都有权,而权都有限。不容人在权限以外做坏事,亦不容人在权限以外做好事。”这样,每一个部门、每一个成员,都明确自己的责任与权限,尽力办好自己职能范围内的事,又相互联络,相互合作,就可以在充分发挥处于每一个层次、环节上的每一个人的积极性、主动性的基础上,形成有组织的集团力量。

而要形成一个相互理解与支持的和谐的群体,还有一个“如何待人,如何相处”的问题,这可能也是今天的志愿者公益组织经常遇到并必须正确处理的问题。卢作孚凭着他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工作经验,在这方面有许多具体论述。这里也只能略说一二。比如,“人有不可容的事,世无不可容的人”,“假定我们看清了我们离我们理想的社会的距离,那么,我们就不应该责备他人、形容他人、痛骂他人,我们应该像爱护无人照顾的小孩子一般的爱惜他们、同情他们、帮助他们”,“我们对人(要)有两(个)美德:一是拯救人的危难;二是扶助人的事业”——这里仍然有一个人性论的问题:人性本身是善恶并举的。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甚至恶的方面;但正如卢作孚所说,只要你承认社会永远是和我们的理想有距离的、有缺陷的存在,那么,对他人的不足,就应该有一种理解和宽容,而不能轻易责备和痛骂,这就是“世无不可容之人”。另外,也要坚信,每个人都有善的方面,也都有需要他人帮助的地方和时候,这就是卢作孚提出要“拯救人,扶助人”的道理。我理解,他所说的“拯救”和“扶助”,并不是要求人们当“救世主”,而是要善于将他人内在的人性的善的方面发扬起来,将恶的方面压抑下去,这样“扬善抑恶”就能达到“拯救人,扶助人”的目的。在我看来,这样的“扬善抑恶”应该成为集团里人与人相处的基本原则:对别人的弱点、恶的方面,心里要有数,要有一种宽容的态度;对别人的优点、善的方面,更要有充分的认识和估计,这样,彼此就能以善相处:自己以最大的善意对待他人,同时也真诚地学习他人的善处,彼此都最大限度地释放善意,恶的方面就自然被压抑了。一个好的集团、群体就应该努力营造一个“扬善抑恶”的环境和精神空间,这对建设新的人性秩序,是至关重要的。

卢作孚提出的新的人与人相处的原则还有:“对人的行为,宜找出好处;对自己的行为,宜找出错处”;“对人诚实,人自长久相信;好逞欺饰,人纵相信,只有一次”;“处世接物,应抱受气、吃亏两大种主义”。这样的“严于己,宽于人”的原则,既是中国传统道德,也应该是一种现代道德,它与“弱肉强食”的逻辑是对立的。

这些精辟、警世之言,都是前辈经验的结晶,足以做我们的座右铭,也都具有可操作性,建议年轻朋友不妨结合自己和周围的实际,以及卢作孚先生的实践,对其“为人之道”做更深入的讨论。

最后要讨论的,是卢作孚关于“改造社会靠行动”以及“如何做事”的思想,这和我们的志愿者运动的关系,就更加密切了。

“我们应一致反对的是空谈,应一致努力的是实践。”这确实是我们和卢作孚那一代实践家最“一致”的地方。

但卢作孚又提醒我们:我们的实践不是盲目的,是有强烈的对国家、社会、历史的“使命感”作为支撑的,又是有自觉的思想的:“我们不但要求活动,尤其要求在活动中产生思想:第一是运用思想去寻找我们的问题”,“第二是运用思想去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第三是不怕失败去运用思想解决问题”。我们追求的始终是思想和实践的统一。

卢作孚还把自己的行动称为“微生物的行动”,这是意味深长的。

这是由一次对话引发的命题:“民国十一年(1922)在川南工作时,曾邀一个川外人来演讲。他说:‘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我解释说:‘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看见的不是力量,看不见的才是力量。”

这段话,颇耐琢磨。在我看来,有两层意思:

其一,是微生物,不是炸弹,强调的是建设的力量,而非破坏的力量。卢作孚明确表示,他主张“采用改良社会的办法”,而非“以暴易暴”。

其二,是微生物,不是炸弹,强调的是持续的、“看不见”的力量,而非轰动一时的“看见”的力量。

这样的“看不见”的力量,又具体体现为两种改良(改革)方式、行动路线。

一是“从自己开始,从眼前做起”:“从眼前做起,决心改造当前的环境,做法要彻底”;“从当前个人所能接触的人起,只要能下决心,改革了自己,再改革一个人,让那个人有力量,再改革另一个人就够了。这就是力量。这力量在相当时间就能改造中国;在相当时间就能改造世界。拿数理来说,今天我以一个人,明天两个人,后天四个人,这等比级数继续下去……每个人坚决造行动,继续不断地努力,不管名誉地位,不问个人的成功,只问社会的结果。我相信,这样一定有结果。这结果在社会,不在个人”,“到那时,也许自己还在小事上,但心里安慰了”。这是一条“由自己到他人到社会”,“由眼前到长远”,“由单一个人到少数人到多数人”的不断积累、等比级数逐步推动的改革路线,是一条“不计个人名利,不求一时之效,着眼长远,只顾耕耘,不顾收获”的改革路线,这背后是一种准备长期奋斗的韧性精神,如卢作孚引述的哲学家柏格森所言:“它的变化,是绵绵不断的,这才是伟大的力量。”

二是“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横的方面,事业要做到大的范围,却应从小的范围起;纵的方面,事业要做到大的进步,却应从小的步骤起。许多事业进行起来,都是起初艰难,后来便渐渐容易;起初缓慢,后来便渐渐快利。所以起初从小处着手、用力比较经济。”

强调从小事做起,还出于对自己所从事的建设事业的深刻体认:“国家虽大,其建设秩序的工作细致”,“都是一点一滴的问题,不是大刀阔斧的问题。合无数一点一滴以成一桩事业的系统”,“因为小的关系,所以才把它做得极细致。最细致的地方,最能造成广大的影响”。这背后依然有一种精神:鲁迅说的“不怕做小事情”的泥土精神,认真、细致,做事务求彻底、完美的建设精神。这也就是卢作孚的“微生物精神”。

在我看来,这样的微生物精神与作用,不仅是当年卢作孚主持的社会组织,也是今天的志愿者公益组织的特色,及其特殊价值所在。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社会组织,都遵循一个原则:从改变自己和周围的存在开始,以此推动社会存在的改变。我把它叫作“静悄悄的存在变革”。由此产生四个特点。一是它的异质性,这是不同于社会主流的另一种选择,就像前面讲到的那样:当大多数人以家庭、亲友、个人为本位时,我们选择社会本位;当社会风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时,我们选择克己利人的为人处世的方式,等等。我们要创造的是一种新的价值观、新的人与人的关系、新的生活方式。二是它的和平渐进性:我们不采取直接对抗的方式,而是在现行的框架内加进一个异数,创造“第二种文化”“第二种教育”“第二种存在”,以致逐渐影响社会。三是它的民间性、草根性。我们倡导的从改变自己和周围存在开始的变革,是每一个普通人,特别是底层民众都可以参与的,它要推动的是自下而上的改革,从而和自上而下的改革形成相互补充、制约的关系。四是它的行动性,就像卢作孚强调的那样,它是“从大处着眼,从小事着手”的,是可以落实为一件件具体的事情的,是具有可操作性的。而在“小事情”背后,又有“大问题”,简言之,就是要创立扬善抑恶的新的人性秩序,进而创立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新的社会秩序。

卢作孚更为在意的,是如何做好“小事情”。这也显示了卢作孚的特点:他是以实业家的精神,来创造现代集团生活、推动乡村运动的实验的。他说得直接而朴实:“一言以蔽之:‘做’而已”,“做,就有一切;不做,就什么也没有”。他说最要警戒的是两种状况:一是“根本不做”,二是“做虽做,但一遇困难,或遇有困难之可能时,便放弃不干”。他因此主张:要以“百折不回,不成功不止的精神”去做事情。这大概也是卢作孚的做事风格。

我在读《卢作孚文集》时注意到,早在1929年他就写过一篇《怎么样做事——为社会做事》,到1934年他又在原文基础上,补充扩大为一篇同题文章,但加了一个副题“偶感嘉言录”。可见卢作孚是十分注意总结自己的做事经验,并以此留给后人的。卢作孚的这些“偶感嘉言”内容非常丰富,充满人生智慧,很值得仔细琢磨、认真汲取。这里摘录一二:

做事不怕慢只怕断。

天下事都艰难。我们若能战胜艰难,天下便无难事。

事求妥当,第一要从容考虑,第二要从容与人磋商。

无论做什么事,事前贵有精密的计划,事后尤贵有清晰的整理。今天整理出来的事项,不但是今天的成绩,又是明天计划的根据。

苟安是成功的大敌。应该做的事情,每因苟安终于不做,应该(废)除的嗜好,每因苟安终于不除。

做事莫嫌小,愈小愈做得好。

一人一事主义:每一个人,无论在哪一个空间(或在一个时间),都集中心力专做一件事。

平时胆子小,有事胆子大。无事时有事,有事时无事。

各种事情都要天天有想法,天天进步和改良,没有一个可以永停的地位,一种可以永守的方法。

这些都可以叫作“卢作孚精神”,是可以作为我们工作和人生的座右铭的。

2013年9月10日至19日断断续续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