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艺术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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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千的拜师

我最初知道近代书法家清道人李瑞清这个名字,是从北京一位老画家口中听到的。20世纪80年代初,我对张大千的书画艺术发生了兴趣,而这位年过花甲的老画家又恰是张大千30年代初期的高足。他追随大千先生学画的时间较长,前前后后有十六七年。于是,我成了他家中的常客,交谈中几乎是三句不离张大千。此后,张大千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艺术家,时常萦回脑际,萌发了研究探索张大千艺术生涯的愿望。

一次,我向这位老画家请教张大千学画的师承关系。他告诉我说,大千先生学画,并没有拜过画坛上的哪位名家。如果要问启蒙老师,那就是大千先生的母亲曾友贞。大千九岁随母学画,但曾友贞只是一位以绘、剪花样为生的民间艺人。大千在上海倒是拜过一位名师,不过也不是画坛名家,而是以卖字为生的职业书法家,姓李,名瑞清,字仲麟,号梅庵,又号梅痴,民国后自号清道人。接着他就给我讲了一段张大千在上海向李瑞清拜师的故事。

那是1919年的事情。二十岁的张正权(此时尚无大千之号)随兄张善子刚从日本学习染织归来,寓居上海。当时他尚是一个未入书画殿堂的艺术爱好者,听说上海有位以鬻书为生的书法家,每天求字的人很多,常常门庭若市。于是好奇地前往李府观看。只见一位身材微胖、身穿道服的老人一手挥笔,一手扶桌,一波三折、一顿一挫地书写着,一篇法书仿佛是在摇桌子中摇了出来。初看这些字写得并不秀逸,似乎有些笨拙。他觉得这样的字就能卖钱,自己也能写出来,回到家里,他提笔一试,可是怎么也学不像,这才发现书中的顿挫法大有功力,并非一蹴而成的,心中暗暗折服,生了拜师学书的念头。但是,李瑞清是书界名流,总要有名人引荐才行。他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于是决定毛遂自荐。

一天清晨,他带着自己临摹的一篇习作,来到李府敲门。管家揉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这位客人,心中十分奇怪,忙问:“先生尊姓大名,何事相求?”他拱手作揖道:“烦管家通报道长,晚生张正权求见。”管家带着他走进李瑞清的书房,只见李瑞清端坐在一张紫木雕花靠背椅上,手扶书案,正在做早课。张正权不等管家介绍,纳头便拜,口称:“李老师在上,受晚生一拜。”李瑞清双手扶起,说:“不敢当,不敢当,请坐下叙话。”张正权不慌不忙地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报出家门,说明拜师的来意,并呈上自己临写的习作请求指教。李瑞清打开纸卷细细一看,又打量了面前这位弱冠之年就已蓄须的青年,不由得大奇大喜,欣然接纳了这位毛遂自荐的门生;并吩咐管家马上将老友曾熙请来引荐介绍。张正权一举得了曾、李两位老师,曾熙为他取艺名季蝯(后改为爰),由此登堂入室,学习书法,鉴赏字画,由书入画,艺事日进。

张爰随李瑞清学书不到一年,李老师就病逝了。李瑞清的人品思想、书画艺道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张大千对老师十分敬重。据说曾、李死后,张大千的画室中始终挂着李瑞清的对联墨迹,即使是侨居海外三十多年也不例外。张大千每次出远门开画展,临行时总要向两位老师辞行,以示不忘师训。李瑞清死后,葬在南京牛首山,张大千在上海居住时期,每年清明都要去扫墓。

李瑞清

李瑞清(1867—1920),江西临川人。他的原名叫李瑞清,梅庵是他的号,清道人是他的自号。关于其号的由来,有两段趣事逸闻。据说李瑞清年轻时,人品学问均佳,又长得堂堂一表人才。1894年,二十七岁的李瑞清考中进士,并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改任江宁提学使,兼两江师范学堂(南京师大的前身)监督(相当于校长)。但是,三十而立的李瑞清却迟迟没有成家。在南京任职期间,其父一位朋友见了他,十分赞赏,主动向他父亲提亲,将自己的大女儿许配给他。可是大女儿过门不到一年就病死了。岳丈慨然将二女儿续嫁给他,二女儿未过门,又得绝症而死去。李瑞清的岳丈执意要将身边最后一个小女儿嫁给他,谁知三女儿过门没几年又夭亡。(参阅《命犯克妻:李梅庵一生孤洁》,台北高拜石《新编古春风楼琐记》第十册,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李瑞清连遭不幸,深受刺激,发誓今生不再娶妻。他将这三位已过门和未过门的姐妹,合葬在一个名叫梅庵的寺院里,还写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忆梅庵悼文,并给自己取了一个梅庵的号。

曾熙

李瑞清为何又自号清道人?他在《鬻书后引》中,有这样一段自白:

辛亥秋,瑞清既北鬻书京师,皖湘皆大饥,所得资尽散,以拯饥者。其冬十一月,避乱沪上,改黄冠为道服矣。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家中人强留之,莫得去。瑞清三世为官,今闲居,贫至不能给朝暮。家中老弱几五十人,莫肯学辟谷者,尽仰清而食……

从这段自白中,可以看出辛亥革命后,三世为清朝官的李瑞清,感到政治上失去了依托,心中愤懑,才毅然改黄冠为道服,以清王朝遗民自居,甚至想“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但是现实又不允许他弃家出走,只能隐姓埋名,自号清道人,做一个鬻书为生的假道人。

清道人在上海卖字,家中往来的又多是上海书画界名流,如吴昌硕、王一亭等人,所以他的笔单挂出后,求字者接踵而来,一时声誉鹊起。1917年夏天,发生了两起匪徒向道人敲诈勒索之事。

第一起是,他一连收到两封假借维良会募捐的名义的恐吓信,要他捐款三百,并指定交外商汇丰银行的钞票;如若不交,则生命安全难保。清道人接到后,连复两封信,义正词严,断然拒绝,表现了不畏邪恶的堂堂正气。

不久,清道人又收到一群道号叫涵光、寂和、静虚、养定、葆真、应广等道人的联名信。信中假托道友设立“中国道教会”名义,邀清道人担任发起人,并求助巨款,清道人复信,对这类刮钱道士严加申饬,同时表明自号清道人的原委,以划清界限。

有趣的是,清道人的这两封原信交管家付邮时,管家私自启封,另抄副本寄出,而将原件保存下来。清道人逝世后,这位管家则以善价卖给张大千的十弟张君绶;不久,张君绶投海自杀,原件又转到张大千的手中。此事并非偶然,早在李梅庵任两江师范学堂监督期间,凡是由他署名的布告,总是不胫而走,原来每次都被学堂内一位差役,当夜悄悄撕去,转售出手。上海大收藏家兼山水画家吴湖帆就曾收购到一张署名李梅庵的布告。

李瑞清的书法学的是鼎彝、汉中石门诸刻,刘平国、裴岑、张迁、礼器、郑道昭、爨龙颜的碑刻。关于他学书的经过,他在《鬻书引》中自叙道:

瑞清幼习训诂,钻研六书,考览鼎彝,喜其瑰伟。遂习大篆,随笔诘屈,未能婉通。长学两汉碑碣,差解平直。年二十六始习今隶,博综六朝,既乏师承,但凭意拟笔,性沈膇,心与手舞,每临一碑,步趋恐失。桎梏于规矩,缚绁于毡墨,指爪摧折,忘其疲劳。岁在甲辰(1904),看云黄山,观澜沧海,忽有所悟。未能覃思锐精,以竟所学,每自叹也……

他的书法博综汉魏六朝,上追周秦三代,各体皆备,尤工大篆今隶。他自号北宗,与专学石鼓文、夏承华山、史晨大博、右军大令,尤好鹤铭般若而擅南宗的老友曾熙(农髯),对峙上海书界,时称南曾北李。

张爰在曾、李门下学书,李瑞清开始教授张爰临写汉魏佳拓片、碑板,并嘱咐用双钩,否则,就不知转折的微妙处;继而让张爰集字为联语(集拓、碑中字为书联),向他指出,不如此,就不能懂得整体结构的奥秘,张爰听后顿开茅塞,想起最初偷学李书怎么也学不像,原来是不得要领。张爰天资聪颖,加上勤学苦练,很快就掌握了李书的特点、规律。从张大千早期的画款题字中可以看出,他的字体很像李瑞清,于古拙中见苍劲。他学李瑞清的字,几乎可以乱真。据说李瑞清有个侄子叫李健,善摹李瑞清书。有一天,张爰写了一副书联,开玩笑地对李健说,这是老师未署款的遗墨。李健细细一看,竟分辨不出真假。李瑞清门生很多,但对张爰格外器重,他病重卧床,无法写字时,送来的笔单多由张爰代书。

李瑞清不仅是书法家,而且是书画鉴赏家。他家中收藏了不少书画,尤其收藏石谿、八大、石涛的画,他反对陈陈相因的四王画风,推崇富有独创精神的石涛、八大。他的鉴赏能力、审美观点无疑也影响了青年时代的张大千,难怪张大千学画要以石涛作为自己的起点。清道人也能作画,他的山水法清湘(石涛)、八大山人(朱耷),花卉法恽南田。有人说他“以篆作画,以画作篆,合书画一炉而冶之”。不过他的画多为写书之余的遣兴应酬小品,作的并不多,流传很少。清末民初的国画大师吴昌硕,曾经写了一首《清道人画松歌》,诗中抒写了清道人的书画人品,诗云:

涛声浩浩翻秋空,破壁飞动来真龙。云从龙兮龙化松,时云时雨青濛濛。画此者谁临川李,玉梅花庵清道士。三日无粮饿不死,枯禅直欲参一指。我识其画书之余,鹤铭夭矫龙门癯。笔力所到神吸嘘,有时幻出青芙蓉。卖字我亦笔尖秃,一日仅饱三餐粥。墨饮一升难鼓腹,犹自开口笑向天。羞为阮籍穷途哭,手疲作画输苍然。气象崛疆撑南山,大夫之封鸟可攀。参天黛色横斑斓。

吴昌硕与李梅庵是同时代的两位清末遗民。他们对辛亥革命都持反对态度。这从诗中末尾借松来歌颂李梅庵效忠清王朝的点题可以看出。李梅庵在政治上虽然赶不上时代潮流,但是在书法艺术上却能独树一帜。他任职两江师范学堂期间,敢于在学堂第一次开设图画、手工课程,为国内培养了一批美术教育人才,这也是在近代美术教育史上的首创。因此,对于这样一位在新旧交替时代的书画艺术家,我们不必苛求,应该在中国近代艺术教育史上给予他一席地位。

附:关于张大千拜师

张大千在上海拜师学书,究竟是先拜李瑞清,抑或曾熙?我在上文中,是取张大千早期的门生刘力上之说,先找李瑞清,拜师时恰值曾熙也在座,曾、李是好友,所以同时也拜曾为师。

后读谢家孝所著《张大千的世界》一文,书中有“曾李二师”一章,章中以张大千自述口吻说,他是先拜曾熙、后拜李瑞清为师。

事隔数年后,上海的谷苇在香港《文汇报》上撰写的《张大千拜师》,文中较详细地披露了张大千拜师的过程,认为他是通过书家朱复戡的介绍而先拜曾熙为师的,并在“小有天”备了两桌酒,举行了拜师礼。文中写道:

拜师之日,来了不少客人。李梅庵、商笙伯、姚云琴、熊松泉等一班与曾熙同属“海上题襟馆”书画会的同人……既是拜师,免不了“行礼如仪”,桌上红烛高烧,地下红毡一叠。张大千请曾熙上座,屈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首的拜师大礼。

嗣后,张大千从曾熙请益书法,不久并从李梅庵习字,因而书艺大进。

由此看来,同是张大千口述,刘力上所闻与谢家孝所记就有差异;而谷苇所记,又是从朱复戡口中传出。那么,究竟何者为是?

日后,笔者从上海烂漫社出版的《大风堂藏画·大涤子山水册子之一》的封三上,读到了1924年春,曾农髯为张大千鬻书画而写的一篇例言,这篇例言写得较早,距张大千拜师才四年多,其中有一段记载了张大千拜师的过程,尽管比较简略,但可以澄清前面出现的疑问。这篇例言题为《季蝯书画例言》,文中记道:

张蝯,字季蝯,内江人,生之夕,其母梦黑猿坐膝下,觉而生季,因名蝯,字季蝯。季性喜佛,故曰大千居士……季入学校数岁,谓科学少生人之趣,不足学,遂东渡,与日本名宿参论中国画理;又以日人新旧烦杂,不足学,归游名山,日与僧人言禅学。一日,执贽就髯席,请曰:愿学书。髯曰:海上以道人为三代两汉六朝书,皆各守其法,髯好下己意,不足学。因携季见道人,道人好奇,见季年二十余,其长髯且过髯,与语更异之。由此,季为髯书,复为道人书,人多不能辨……

从曾农髯的这段记述中,可见张大千先拜曾农髯学书是实情,但曾农髯出于对清道人的尊重,没有单独收弟子,而是“因携季见道人,道人好奇,见季年二十余,其长髯且过髯(翁),与语更异之”。因此,曾、李两人同时接纳张大千为弟子。

由此可见,刘力上早年听张大千自述同时拜曾、李为师,并非谬言,不过拜师的先后有出入,该是先曾后李,而不是先李后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