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许明镜见尘埃
月出无声,夜已过半。
辛安的房间,天上银辉绕道,人间冷烛无烟,到处漆黑一片,完全不能视物。
无眠之人,喜欢抱坛酒,坐在角落里,长夜独饮,半醉也半醒。
“查得如何?”辛安已有三分醉意。
“确如少主所料。”
赵青身着夜行衣,跪在门外回禀。
少主但凡入夜,房内不许见光亮,房门亦不得擅开,这个规矩无人敢破。
“虽说老和尚收的徒弟乱七八糟,但全寺他只有这么一位女弟子——平时深居简出,也不曾有什么法号,那些和尚都叫她‘小师妹’。”
辛安猛地往嘴里灌了几口酒,酒入愁肠,化作夺命语:
“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他的每一分痛苦都记仇,害他至如斯境地的人,若不与他共痛,陪他同苦,他的伤又怎么会好?
这个简单。
“属下这就去。”
赵青毫不迟疑,他要杀的人,绝无活路。
“不急。”
辛安贪婪着四溢的酒香轻蔑道。
“她的血,还不配脏了我陈国的刀。”
杀她易如反掌,少主多此一举,是何缘故?
赵青不解,也不欲多问,“属下告退。”
寂寂夜,漫漫长,有人动杀心,有人祸上身。
话说两头,方丈连夜召弟子重开戒律堂,白清因在佛前犯下杀戒,当堂去衣,受三十脊杖,被赶出了相国寺。
月落参横,东曦既驾。
等传到古语耳中,白清已带伤离开。
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
古语斜倚在床上,手持念珠,一遍遍默数。
这是清师兄入山门时,师父赠他的菩提子,听说每日手持数诵,可得我佛无量福。
她认真地数了又数,一十四颗菩提子,不多不少。
楞严经卷载:断灭妄想,心无杀害,令诸众生,鬼不能害。
清师兄持戒之诚有目共睹,昨日杀人实属不得已为之。行刺者如果不命丧当场,师兄他们又哪能侥幸得活?为何尘埃落定时,佛门诸戒律,惩的是善,扬的是恶?
古语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没留意到房里多了两个人。
“小姐。”
阿辰试探性地开口,小主人的气性与常人不同,喜怒不能按常理度之。
白净以为她还在为清师弟的事心里不痛快,负气迁怒旁人故意闷不吭声谁都不理,想着上前去劝解几句却被方丈及时开口制止。
“你们都下去吧。”
这个徒弟,性子最软,脾气最倔,他哪里劝得动?且个中缘由,他也只知其然,何从辩解?
方丈走到桌边坐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佛门诸般戒律,不可杀生居首位。清儿一再破戒,罪责难逃,为师留他不得。”
古语一言不发地给方丈递了杯水,把白清的佛珠也放到了桌上,当着方丈面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人生七十古来稀,方丈也算活久见了。敢给他脸色看的,也只有这小丫头了。
他知道在小语眼里,清儿出手反击以求自保并无过错,而自己不分青红皂白赶走清儿才是错。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小语你着相了。”
古语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任何佛理,更不会去想那些言外之意。
她现在想的都是,白清在她危险的时候如何护着她,在她生病的时候怎样帮过她,她不能原谅在白清最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就这样让他离开。
转念再一想,师父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还跑来迁就她的小情绪,她根本无法出言怪责。万般滋味在心头,古语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想据理力争的,在舌尖打转了许久,最后只剩下两个字——
“师父~”
古语转过身来,蹲在方丈膝边,止不住地抽抽噎噎,哭声微不可闻。
方丈对她这种孩子气的行为,除了忍俊不禁还有十分心疼。
她涉世未深,行事但凭本心,孤勇若愚。
她活得也太清白,不许明镜见尘埃,不懂尘世即浊世。
她更不懂没有孤勇守黑,无论本心是否知白,她眼中的世界,都会慢慢近墨色。
古语眼泪簌簌,很快打湿了僧服。
方丈抬起干枯的手像哄婴儿般,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想起他们三个尚有尘劫未脱,方丈拿起桌上那串佛珠,重新带回到古语手上,意有所指开解道:“天命决生死,人心定祸福,各人宿命因果,各自造化。清儿的路非我佛道,在这里他难证大道,你明白吗?”
古语听得云里雾里,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不过总算不再纠结因果。
“我担心清师兄身上的伤,大师兄可有帮他看过?……”
“佛曰不可说”,白净突然进来替方丈作答,接着把怀中白清的信交给她。
古语拆信一看,信上十一字,洒脱得很:
缘来聚,缘去散,山水有相逢。
刚在清师兄进来之前,她分明看见师父朝他点了点头,事有古怪,不开口诈一诈,她不甘心,“你们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一片寂静,没有答案。
佛祖拈花笑,大小事都说不得。
有时候人的苦心就像封口深藏的女儿红,在时间无息流淌中幽幽其香,在岁月无声沉淀里自成佳酿。
一日不得其时,一日不得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