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层层叠叠的疑云
林向阳——不如说他的尸体更准确——被120救护车拉到了医院,进入了抢救室。林狄雅靠在墙上,怔怔地望着红色的大字。一名带着口罩的医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困惑地看着医生,仿佛在说我为什么在这儿。
医生摘下挂在左耳上的绳子,口罩吊在了右耳朵上。“林姑娘,抱歉,我们尽力了,望你节哀。”
林狄雅的眼珠动了动,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膝盖,小声咕哝着:“他真的死了,他真的死了……”
“林姑娘,你还好吗?要不要帮你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休息?”
林狄雅无力地摇了摇头。
医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同情,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本该说的话,“林姑娘,请你一会儿去前面的房间办理一下手续。”他见林狄雅没有表示,加了一句,“不要耽搁太久,谢谢。”
医生走了,剩下林狄雅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身前洁白的大理石瓷砖,嘴里不停地低语着。
“是你把他杀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做……”
然而前不久还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诡秘声音没有出现,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这一切一定都是个梦,妈妈没有死,爸爸不会那么对我,他也没有死。一定是因为我找工作不顺利,心情低落烦躁,胡思乱想,才会做了这么个梦。肯定是这样的,我现在要马上醒过来。
旁边的一名护士看见林狄雅的脑袋重重撞在了墙壁上,紧接着一声惊呼传进了耳朵中,她赶紧跑了过去,双手牢牢卡住了林狄雅的头。
“姑娘,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她扭头朝护士台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快过来帮忙。”
一名体形稍胖的护士颤悠悠地跑了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问道:“发生了什么?”
“你扶好她的头。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看见她拼命地用脑袋撞墙。”
这个时候刚才那名离去的医生也过来了,还有一名医生也围了上来。被这么人围着,对于林狄雅来说还是头一次。她变得不自在了,想要低下头,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姑娘,你别乱动,让我看看。”第一个护士把手探到林狄雅的脑后,小心地摸了摸。“出血了……”她仰头望着身后的两名一声,眼睛里满是询问。
“先给她把伤口处理一下,一会儿看看需不需要拍个CT。你们两个把她看好了,别再让她做出过激的事情了。”
护士们点了点头,两名医生低声交谈着,揣着兜离开了。
“姑娘,我们扶着你去处理一下伤口。来,慢慢地起来。”
两名护士一左一右把林狄雅架了起来,扶着她朝前面的病房走去。
“咝——”
消毒液沾到伤口上让林狄雅差点儿叫出来,她紧咬着牙关强忍着疼痛——有了方才那一幕,她不想再出丑了。看到林狄雅的反应,两名护士对视一眼,嘴角挂着意味莫名的微笑。
这不是梦,这个念头犹如一枚苦胆塞到了嘴中,让林狄雅感到苦不堪言,偏偏要必须吞下。她咽了口唾沫,紧锁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棉签一下接着一下地落在伤口上,林狄雅十指攥紧成拳,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姑娘,我们已经处理好了伤口,带你去见医生,让他为你检查一下。”
“检查什么?”
林狄雅抬头看向嘴角挂着淡淡微笑的护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仅有些许凌厉的味道。
护士的微笑僵住了一瞬间,然后继续绽放,“让他看看你是不是脑震荡了。”
林狄雅的嘴唇张开,却又闭上了,轻轻点了点头。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四处乱晃,这种感觉让联想起了口感软滑的果冻。
“让我带你过去吧。”
有了前车之鉴,林狄雅摆手拒绝了护士的好意,从凳子上站起来,朝外面走去。等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两名护士凑到一块,嘀咕起来。
“医生,您好。我来办理相关手续了。”林狄雅抿着嘴,不自然地看着坐在椅子中的医生。
“病例和证明都在这里,”医生指了指桌子上的蓝色病历本和一页盖着红章的纸,“不过,我得先帮你检查检查,你撞得那下可不轻啊,我在这里都听见了砰的一声。来,你坐到那边的床上。”
“不用了,除了流了点儿血,我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谢谢您了。”林狄雅的目光落到桌子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马上办理,要是觉得不舒服了,我再来找您。”
没等医生开口,林狄雅跨前一步抓起了材料,转身朝门口走去。医生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重新坐回到椅子中。林狄雅带上门,靠在了墙壁上,低头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视线停留在死亡原因一栏上——急性心肌梗死。他是被我吓死的?这个古怪的念头浮上心头,林狄雅的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但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许这就是因果循环吧,心中叹了口气,她打算回家,其他的事情——火化、安葬之类的,明天再说。
狂风止了,雷雨听了,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她裹了裹衣服,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说了小区住址,斜靠在车窗上,空洞地望着路灯下的光明和远处的黑暗。
回到家中,打开灯,林狄雅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孤独不可遏制地将她包围。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就像哀悼母亲一样。然而泪水仿佛将她遗弃了,始终不肯现身。她摇了摇头——脑袋仍像一颗坏了的鸡蛋,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嗯?她挂在衣柜中的衣服被重新一字摆开在床上,犹如一枚五颜六色的奖章。除此之外,床上的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得,既看不出她曾经小憩过,也看不出争执撕扯的痕迹。
林狄雅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退回到客厅中。她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傻瓜。她不知道躺在太平间的那个人在她跳楼后有没有懊悔过,哪怕心中闪过仿若毫毛的悔意,自己也不会恨他。但是卧室中的摆设告诉她,那个人在编织着一个谎言,能够让警察相信的谎言。难道他早就做好了种种打算?
吱——嘭——,夜风轻轻的推开窗户,粗暴地关上,沿着敞开的木门来到林狄雅身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朝自己的卧室看去。
一把钥匙插在锁上,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着银色光辉。林狄雅蹙起了眉头,回忆着下午自己睡觉前是不是锁上了门。然而无论她多么用力在脑海中搜索,她就是想不起来有没有锁门。脑后的伤口疼了一下,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怔怔地望着乳白色的木门,突然站起来,又走向了卧室。
一把钥匙躺在抽屉里,另一把躺在林狄雅的手掌里,门上的那把从哪儿冒出来的?
任何结果都不会让林狄雅感到惊讶,不能接受了。她拔下那把钥匙,坐回到沙发中。手中的钥匙没有染上时间的烙印,崭新一如树上的枝芽。刚刚什么都想不起的脑袋忽然涌进了万千思绪,仿佛纺纱机上密密麻麻的丝线。
等电梯的时候,那个人折回家中原来是拿自己房间的钥匙了,至于他什么时候配的钥匙,大概是在自己上卫生间的时候。
可是他为什么处心积虑地做这些事情,为什么在妈妈离开后就变了个人,之前他不是一直很疼爱自己的吗……
万千疑虑啃噬着林狄雅的内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当想不明白一件事情的时候,不再去想或许是最好的方式。唯一能解答林狄雅疑惑的人已经死了——纵使他没有死,他会如实告诉她真相吗?这些问题大概会永远伴随着她,只要不执拗于其中,早晚有一天留在她心中的只剩模糊的影子。
林狄雅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太疲累了,接连的打击让她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中,无法像正常人那样思考。现实像一个残酷冷血的监工,将手中的皮鞭挥得劈啪作响,她则像怯懦的,失去自由的奴隶,弯着腰,拱着背,艰难地向前爬行。
第二天林狄雅醒来时,墙上的石英钟显示9点17分。她站起来,感到脖子又酸又胀,脊背僵硬,仿佛在雪地里睡了一夜似的。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吃,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饿,揉了揉眼睛,走进了主卧室。
她从梳妆台的最下面格子里拿出棕色的户口簿,没有多做停留,迅速地回到客厅,仿佛卧室里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把户口簿和医生给的资料放到文件袋里后,她离开了家。
林狄雅走进派出所时,大厅里只有两三个普通老百姓,四五个身穿藏蓝色制服的警官坐在玻璃窗后面,有的在打着电话,有的在翻看着手中的材料。林狄雅左右看了一下,坐在了靠墙的连椅上。虽然警察是保护人民,为人民服务的,第一次独自来派出所却让她有一种畏怯的感觉,好像自己触犯了法律,犹豫着要不要坦白交代。
“这位姑娘,你有什么事情吗?”
“啊?”林狄雅抬起头,看见一位中年警官站在身旁,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我……我爸爸去世了,我来办理相关证……证明的。”
警察嘴角的微笑没了踪影,指了指身后,“你去3号窗口,他会帮助你的。”
“哦,谢谢您。”她站起来,低着头朝3号窗口走去。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窗口后面的年轻警官例行公事地问道。
林狄雅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死亡证明、户口本和死者的身份证带了吗?”
“带了。”林狄雅慌忙答道,仿佛真的变成了罪犯。她把所有的材料从窗户底下的小洞塞过去,愈发不自在了。
“林向阳,急性心肌梗死。嗯?姑娘,户口簿是不是拿错了?这里面没有林向阳的那一页。”
林狄雅的脑袋又开始嗡嗡直响了,户口簿里怎么会没有他的那一页呢?她不知道。
“姑娘,这种情况是没法给你开具殡葬证明的,你拿着正确的户口簿再来吧。”
年轻警官把推过去的材料推了回来。林狄雅木然地装好材料,眼前好像笼罩着一层灰色烟雾,摇摇晃晃地向外面走去。
明晃晃的太阳让林狄雅眯起了眼睛,却没能驱散眼前的灰雾。我该去哪里找他的户口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