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逗号
此刻,玛丽·乔普林就浮现在我眼前,她双膝分开,蹲在灌木丛里,棉布连衣裙铺展在大腿上。在最炎热的夏天(那年正是如此),玛丽会流鼻涕,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用手背揉揉翘鼻子的鼻尖,然后细看手背上留下的那道亮闪闪的犹如蜗牛爬过的痕迹。我们蹲着,两个人都蹲着,深陷在齐耳高的、让人发痒的草丛里:随着仲夏渐逝,这些草从让人发痒发展成刺痒难熬,在我们裸露的腿上刻出白线,看起来就像一个原始部落搞的艺术。有时候我们会一道站起来,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拨开一片片粗糙的杂草,我们向前,离那个我们知道正在去、也知道我们不该去的地方又靠近了一点。接着,仿佛接收到某个预先设定的信号,我们又突然蹲下来,这样一来,如果上帝正在俯视这片田野,就看不清我们了。
我们埋在草丛中说话:当时我八岁,寡言少语,满怀戒心,穿着黑白格子短裤——去年穿正好,可现在显得太短了;玛丽的胳膊骨瘦如柴,膝盖就像两只骨头做的茶托,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喜欢吃吃窃笑,说话喋喋不休,不时轻蔑地哼上两声。也不晓得是谁的手——没准是她自己的手,在她的鼠尾辫上绑一根扭绞过的白丝带;时至午后,丝带斜到一边,她的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胡乱捆扎的包裹。玛丽·乔普林向我发问:“你算有钱人吗?”
我吓了一跳。“我想我不是。我们得算中不溜儿。你算有钱人吗?”
她沉吟片刻。她朝我微笑,好像这么一来我们就成了一路人。“我们也得算中不溜儿。”
贫穷意味着仰视别人的蓝眼睛和一只行乞碗。一个等待别人施舍的孩子。你的衣服上会打满五颜六色的补丁。在童话绘本里,你会住在树林里,头顶上是滴水的山墙,屋顶用茅草堆成。你会有一只篮子,上面盖着一块镶拼织布,你得挎着这篮子冒着危险出门去看你的外婆。你的房子是用蛋糕做的。
我去看外婆时是空着手的,他们送我去只是为了陪陪她。我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意思。有时候我会一直盯着墙看,直到她打发我回家。有时候她让我剥豌豆。有时候她叫我端着毛线让她缠。她会突然停下来,叫我注意不要让手腕垂下来。我说我烦了,她说我才不懂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呢。她要让我看看什么叫烦,她说。她咕哝个不停:烦,我要让她看看什么叫烦,我要好好扇她一顿,扇到她烦为止。
我的手腕之所以垂下来,之所以会走神,是因为我想到了玛丽·乔普林。我知道不能提她的名字,而且因为不能提她,我倍受压力,以至于在我的想象中,她瘦小而扁平,弱不禁风,饿得不成样子,成了她自己的一道影子,以至于我再也拿不准,当我不在她身边时她是否还存在。然而,第二天,在早晨的第一道炫目的阳光下,我站在门口,总能看见玛丽斜靠着对面的房子,傻笑着,手伸到裙子下面挠痒,她还会冲着我吐舌头,直到露出舌根。
如果我妈往外面看一眼,她也会看见她的;也可能看不见。
那些午后的日子嘈杂喧闹,教人犯困,我们看似四处闲逛,其实有个隐蔽的目标,我们在一步步靠近哈瑟维家的宅子。我那时并没这么叫它,而且直到那年夏天我才知道它的存在;似乎这个地方是在我从童年步入少年的过程中渐渐真实起来的,与此同时,我们的边界逐渐向外扩张,我们从乡村的中心向边缘游荡。玛丽在我之前就发现了它。它兀自独立,没有别的房子与其毗邻,而且我们知道,毫无争议,这是有钱人的房子:用石头筑造,有座高高的圆塔,被花园簇拥着,花园外面有围墙,不过墙没有高到我们爬不上去的地步。我们轻轻地跳下来,落在围墙里面的灌木丛里。在那里,我们看见这座花园的花坛,玫瑰已经在枝头枯萎,变成一团团深棕色。草坪晒得焦黄。落地窗闪着光。在我们翻墙的那一侧,有一座游廊——也可能叫凉廊或者露台——环抱着这栋房子;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问玛丽也没用。
刚才我们在田野上漫步时,她快活地说,“我爸说,你真是死笨死笨啊,玛丽,你知道不?他说,他们刚把你给造出来,亲爱的,就把那该死的模子毁掉了。他说,玛丽,你根本认不清黑白,分不出好歹。”
去哈瑟维家的第一天,我们整个身体都躲进灌木丛中,等着有钱人从那些亮闪闪的、也能当门用的落地窗里走出来;我们等着看他们会干什么。玛丽·乔普林对我轻声说,“你妈不会知道你在哪里。”
“呃,你妈也不知道。”
午后时光一点点过去,玛丽把自己那块地方弄得像一个洼地或者鸟窝。她舒舒服服地在一丛灌木底下安顿下来。“早知道这么无聊,”我说,“我就把我从图书馆借的书带过来啦。”
玛丽捻着草茎,有时候哼哼两句。“我爸说,小心点,玛丽,要不你就只能去感化院了。”
“那是什么?”
“在那里,他们每天都会揍你。”
“你干什么了?”
“没什么,他们反正要揍你。”
我耸耸肩。这事听起来可能性很大。“他们周末揍你吗?还是只在上学的时候揍你?”
我昏昏欲睡。我几乎懒得关心答案。“你排着队,”玛丽说,“轮到你的时候……”玛丽手里握着一根小棍子,她把棍子戳进泥地里,一圈一圈越钻越深。“轮到你的时候,吉蒂,他们有一根大棍子,把你打得屁滚尿流。把你脑袋砸开,脑浆喷出来。”
我们的对话继续不下去了:我这边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恰巧我那两条一直盘在身下的腿开始发痛、抽筋。我烦躁地挪动位置,冲着那栋房子点点头。“我们得等多久?”
玛丽哼哼唧唧,用小棍子挖个不停。
“把你双腿并拢,玛丽,”我说。“这种坐相很粗野。”
“听着,”她说,“像你这样的小屁孩还睡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来过这里啦。他们在那房子里有点什么玩意,我都见过。”
我一激灵。“他们有什么?”
“那种玩意你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儿来形容,”玛丽·乔普林说。
“哪种玩意啊?”
“裹在一条毯子里。”
“是个动物吗?”
玛丽嘲笑我。“动物,她说是动物。什么动物会裹在毯子里?”
“你可以把一条狗裹进毯子里的。假如它看起来病怏怏的话。”
我觉得这话在理;我想争下去;我的脸在发热。“不是狗,不是,不是,不是。”玛丽拖着长音说,不肯把她的秘密告诉我。“因为有胳膊。”
“那就是人。”
“可那又不是人的形状。”
我绝望了。“那是什么形状?”
玛丽想了想。“一个逗号,”她慢吞吞地说,“一个逗号,就是你在书上看到的那种,你懂吗?”
她就此打住,不肯再细说了。“你只要等下去就行了,”她说,“如果你想看,如果你真想看,就等吧,如果你不是真的想看,那就走,那就看不到喽,我一个人看。”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不能整晚上守在这里等一个逗号。我已经错过茶点啦。”
“他们才不会在乎这个呢,”玛丽说。
她说得对。那天我慢吞吞地回到家,没人数落我。那样一个夏天,捱到七月末时已经把大人们的意志全给耗尽了。我妈看到我,眼神呆滞,就好像只要我一出现,就意味着她得付出额外的力气。你身上溅到黑醋栗汁,你身上黏糊糊的东一块西一块。你的脚很脏,窝在灌木丛和高高的草丛里时还把脸弄得污迹斑斑。每天的太阳都跟小孩子画的太阳一模一样,挂在被热气漂白的天空中,熊熊燃烧。洗完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就像是打着旗子投降。日光徘徊不去,潜入傍晚,直到露水伴着空洞的黄昏降临才离开。末了,你给人唤回家,坐在电灯底下,把晒焦的皮搓成一卷卷、一条条蜕下来。在你四肢的骨肉深处,有一种麻木而炙热的感觉,但当你像剥一种蔬菜那样给自己剥皮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你开始犯困,给人送上床,可是热烘烘的床单惹恼了你的皮肤,于是你又醒过来。你醒着,躺着,指甲在被虫咬过的肿块上来回滚。当你蹲在高高的草丛里,瞅准时机准备翻墙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咬过你;叮你咬你的还有别的,没准就是你在灌木丛里等待、窥测的时候。在那个短短的夜晚,你的心一直在兴奋地跳。直到第一道曙光亮起,才有了一丝凉意,空气清澈如水。
在如此清澈的曙光中,你逛进厨房,开口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们知道有栋房子的吧,比公墓更远点,有钱人住的?那里还有温室呢。”
当时碰巧我阿姨在厨房里。她正在往一只碟子上倒玉米片,一抬头,玉米片就溢了出来。她朝我妈瞥了一眼,只消眼皮一眨、嘴角一咧,就有什么秘密在她们之间传了一个来回。“她是说哈瑟维家,”我妈说。“这事就别跟人提啦,”她的声调近乎哄骗。“本来已经够糟糕了,何况小姑娘再来嚼舌头呢。”
“到底什么糟糕……”我刚问了个开头,我妈就像煤气喷嘴那样突然冒出火焰来:“你去的就是那里吗?但愿你不是跟玛丽·乔普林一块去的。因为只要让我看到你跟玛丽·乔普林玩儿,我就活剥了你的皮。你给我听清楚,我说到做到。”
“我没跟玛丽一起玩,”我飞快而流利地撒了个谎。“玛丽病了。”
“什么病?”
我一把抓住浮现在脑海里的第一个词。“皮癣。”
阿姨笑着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疥疮。虱卵。虱子。跳蚤。”如同编织一幅美妙的刺绣,她乐在其中。
“这些玩意一点儿都不会让我吃惊,”阿姨说。“希拉·乔普林这辈子但凡能有一天把这小荡妇留在家里,我才会吃惊。我跟你说,他们活得就跟动物似的。他们连床铺都没有,你知道吗?”
“至少动物还会离开家到别处去,”我妈说。“乔普林家从来不走。他们就是越生越多,挤做一堆,像猪一样打来打去。”
“猪会打架吗?”我说。可她们没理我。她们在反复絮叨一件很有名的事,那时候我还没出生。有个女人出于同情给乔普林太太拿来一锅炖菜,乔普林太太并没有照着俗礼来一句“不啦谢谢”,而是往锅里啐了一口唾沫。
回味着那位送炖菜的女人该有多么痛苦,阿姨不由得涨红了脸;这故事常讲常新,她就像从来没有说过似的。我妈插进来,应和着,吟唱着,调子渐渐下沉,她用一句话替这个故事结尾:“于是,她把什么都毁了,既毁了那个做菜的可怜人,也毁了那些本来可能想跟在后面吃上几口的可怜人。”
阿门。一曲告终,我立马开溜。仿佛有人按动了开关,玛丽就站在人行道上,扫视天空,等着我。
“你吃过早饭吗?”她问我。
“没。”
没有必要追问玛丽有没有吃过。“我带了钱,可以买太妃糖。”我说。
如果不是这个关于希拉·乔普林和炖菜的故事经久不衰,后来回想起来,我会觉得自己曾经梦到过玛丽。可是他们至今都在村子里讲这个故事,边说边笑;口气倒是松动了一些,不像原先那么满怀憎厌。时间能对我们起到这样的作用,真是一件好事。如同满怀悲悯地洒下缕缕仙尘。
那天早上溜出家门前,我站在厨房的门框里,转过身,“玛丽生了蝇蛆病,”我说,“她身上有蛆虫。”
阿姨放声大笑。
八月来了,我记得壁炉空空如也,柏油在路上沸腾,灭蝇条——上了釉一般的黄色,粘满猎物——有气无力地挂在街角商店的橱窗里。每天下午都有雷声从远方传来,我妈就会说,“明儿天就要漏了,”就好像夏天是一只裂开的碗,我们就给罩在碗下面。可天就是不漏。被热浪打蔫的鸽子一步一拖地走过大街。我妈和阿姨都说“喝茶自然凉”,这话显然不对,但她们抱着无可救药的信仰,愣是一加仑一加仑地灌。“这是我惟一的乐趣了,”我妈说。她们摊手摊脚地躺在折叠椅上,伸出白花花的腿。她们手里都有烟,像男人那样把烟捏在拳头里,烟雾从指缝间飘出来。人们不会注意你几时进来几时出去。你没胃口吃东西;你从店里买根冰棍:冰箱的马达在嘎嘎作响。
我记不清我和玛丽·乔普林如何辛苦跋涉,不过,不管我们在哈瑟维家的宅子附近走怎样的路线,每次铁定在五点前结束。在翻墙之前,我把额头抵在凉丝丝的石墙上,那感觉我记得。我记得凉鞋里的细沙砾,记得我怎么把鞋子倒空,可是很快就又装满,砂砾嵌进脚掌里。我记得,当我们把灌木林当成掩体躲进去,那些叶子的质地就像皮革,我记得它们犹如戴着长手套的手指,怎样轻柔地在我脸上探索。玛丽的话在我耳边嗡嗡响:我爸怎么说,我妈怎么说……总是在黄昏,她发誓,或者在黎明,那个逗号——她发誓说那是人——才会现身。那年夏天,无论何时,只要我试着读一本书,那些印刷字体就会一团模糊。我的思绪飞越田野,我的思绪抚摸着玛丽的身形,她咧开微笑的嘴,她脏兮兮的脸,还有她那件在胸口上扬起的衬衫——露出斑斑驳驳的肋骨。她似乎浑身布满阴影,在不该暴露的地方暴露,但是如果你碰碰她,她会突然拽下袖子,躲开你,如果你用手肘轻轻摇她,她会绷起脸,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她说来说去都是那个无聊的话题,挨个数哪些厄运会落到你头上:挨揍,挨掐,挨批。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打算带我看的东西。我事先也有防备,怕万一有人看见我在田野里窜来窜去。我出门打标点呢,我会说。我出门打标点,找一个逗号。就我一个人,跟玛丽·乔普林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那天我躲在灌木丛里肯定是待到很晚,因为当时我昏昏欲睡,一个劲打盹。玛丽用手肘撞我;我给猛地惊醒,只觉得口干舌燥,要不是她的手一把捂住我的嘴,我肯定喊出了声。“看哪。”太阳落下去了一点,空气不冷不热。那栋房子里,比几扇落地窗更远的地方有一盏灯亮了。一扇窗打开,我们看着,先是开半扇,停一会,再开另半扇。有什么东西在动,浮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是一把带轮子的长椅,有位太太在推。轮子在石板上行动自如,很轻巧,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位太太;椅子上躺着的似乎只是一团漆黑,裹着布,吸引我目光的是夫人身上穿的那件线条挺括的印花连衣裙,还有她那烫着优雅发型的脑袋;我们靠得不够近,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可我能想象她应该喷着香水,古龙水。屋里的灯光似乎在跟她一起舞蹈,那么轻松愉悦,一直照到露台上。她的嘴在动;她在对着她正在推的那一捆毫无生气的东西说话、微笑。她放下椅子,小心调整位置,好像是按着哪个她熟知的记号。她扫视四周,让脸颊正好迎着那柔和甜美、渐渐减弱的灯光,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那“一捆”的脑袋上又盖上一层,不是被单就是围巾——在这样的天气?
“瞧她是怎么裹住它的,”玛丽冲着我做口形。
我看见了;也看见了玛丽脸上的表情,既渴望又迷惘,两者交织在一起。末了,那位太太拍拍那些毯子,然后转过身,我们听着她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咔哒咔哒响,看着她穿过法式落地窗,融入灯光中。
“想办法往里面看吧。往上跳一跳,”我怂恿玛丽。她个子比我高。她跳起来,一次,两次,三次,每回都嘴里咕哝着重重地落下来;我们想知道这房子里有什么。玛丽晃着晃着停下来;她又回到双膝跪下的姿势;我们将就着能看多少是多少吧;我们细细打量那“一捆”,它就摆在我们面前。它覆盖在毯子底下的形状似乎在波动;它那被围巾包裹的头颅很大,耷拉着。像逗号,她说得对:它的身躯像波浪一样蠕动,它的脑袋懒懒地倚靠在身体上。
“发点声音出来,玛丽,”我说。
“我不敢,”她说。
因此,从灌木丛的安全地带里站起来学狗叫的那个人是我。我看见耷拉的脑袋转过来,可我看不见脸;接着,露台上人影摇曳,从两个种着蕨类植物的瓷罐之间,那位穿着印花裙的太太走出来,手搭凉棚,朝我们的方向直视,但没看见我们。她冲着那一捆——那个长长的蚕茧——弯下腰说话;她抬头瞥一眼,好像在估算落日的角度;她后退一步,把手搁在轮椅扶手上;她轻轻一摇,轮椅就动起来,往后一拉,调整好角度再停下来,让那逗号的脸正好能被最后一抹夕照温暖;同时,她又弯下腰轻声慢语,把围巾往下拉了拉。
于是我们看见——什么也没有;我们看见的是某种尚未完成的东西;我们看见的,不是一张脸,而是——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那也许是一个准备塑造脸的位置,还在谋划中,也许是一个粗略想象的脸部轮廓,就好像是上帝在尝试创造我们的时候想到的那样;我们看见一片空白,我们看见一个球面,没有容貌,没有意义,似乎所有的肉都脱离骨架溜走了。我举起一只手捂住嘴,畏畏缩缩,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安静点,你。”玛丽冲着我挥起了拳头。她打得我好痛。一拳头下来,不由自主地,眼泪猛地冲上来,涌到我的眼眶。
可是,我把眼泪一擦掉就赶忙站起身——因为好奇心就像一枚鱼钩,直穿过我的肠子——看见逗号一个人待在露台上。那位太太又回到屋子里。我轻声问玛丽,“这玩意能说话吗?”我懂了,现在完全懂了,我妈说这家有钱人“本来已经够糟糕了”是什么意思。他们得照看这样的可怜虫!得善待这个逗号,得把它用毯子裹起来……玛丽说,“我得朝它扔块石头,这样我们就可以看看它能不能说话了。”
她一只手滑进口袋,再伸出来时捏着一块硕大而光滑的鹅卵石,就好像是刚刚从海滩上、从河岸上捡来似的。她不是在这里现找的,所以一定是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我乐意这么想:我当时伸出手拽住她的手腕,还说,“玛丽……”然而,也许当时并非如此。她从躲藏的地方站起来,喊了一嗓子,同时扔出鹅卵石。她瞄得挺准,几乎精准。我们听到石头砰的一声从轮椅边上掉下来,同时响起一声低低的叫喊,不像人类的嗓音,像别的什么东西。
“我他妈的打中了,”玛丽说。一时间,她站起来的身影显得那么高,那么闪闪发亮。接着,她一猫腰,猛然蹲下,在我旁边窸窣作响。向晚时分,露台上的剪影原本宁静安详,突然被搅乱,四分五裂。那位太太快步过来,从房子背后的花园在露台上投下的高大的拱形阴影中飞奔出来,身后是那些门和格栅的阴影,还有那满是枯玫瑰的玫瑰亭。此刻,她印在裙子上的深色花朵仿佛被风吹落了花瓣,如鲜血般溅入夜色里。她朝着轮椅小跑两步,僵了一秒钟,手慌乱地抚摸着逗号的脑袋;接着,她飞快地把头转回去,冲着屋里大喊,她的嗓音异常尖利,“去拿个手电筒来!”这份尖利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本来以为,这样的嗓子只会轻柔低语,像鸽子那样咕咕叫;然后,她又转过来,在我们逃走之前,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弯下腰看着逗号,把围巾裹在那悲伤的头颅四周,动作如此温柔。
九月,玛丽没来上学。我本来以为能跟她同班,因为我升级了,尽管玛丽已经十岁,但大家都知道她从来不会升级,一直陷在原地。我没跟家里人打听她,一来是阳光渐弱、初冬将至,如今我的皮肤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知道此时要是给“活剥了皮”,那会痛得不行;二来,我妈——如她所言——确实是个“说到做到”的女人。如果你的皮给剥掉了,我想,至少他们会照看你。他们会把你裹在毯子里,放在露台上哄你,会轻声跟你说话,把你侧转过来对着阳光。我记得玛丽脸上闪现的渴望,我多少能理解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那年你八岁,玛丽·乔普林十岁,如果那会儿你花上大把时间,只为了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就等于把你的大好年华浪费在编织那种带刺的铁丝网上。
那个秋天,有个比我大的女孩告诉我,“她去了另一所学校。”
“去感化?”
“什么?”
“去的是感化院吗?”
“不是,她去的是弱智学校。”女孩流着口水伸出舌头,慢吞吞地从这边舔到那边。“你知道吗?”
“他们天天挨揍吗?”
那大女孩咧开嘴笑了。“如果他们犯得着打人的话。我估计他们会把她的头剃光。她的头皮会发麻。”
我伸出一只手碰碰自己的头发,想象如果头发没了会是什么感觉,想象那份刺骨的寒意,我的耳边嗤嗤轻响,如同羊毛摩擦的低语;一条围巾裹在我脑袋周围,一种宛若羔毛般柔软的质地:一件被遗忘的事情。
* * *
事情想必已经过去二十五年了。也可能是三十年。我不常回首往事:难道你会?我在街上看见她,她正在推一辆童车,里面没有婴儿,而是搁了一个大袋子,袋子里塞满脏衣服,多得露出来:一件沾上了一点吐渍的婴儿T恤衫,类似于运动装袖口的东西仿佛在缓缓蠕动,还有脏床单的一角。我顿时想到,好吧,这一幕倒是颇为悦目呢,她成了那类常常跑自助洗衣店的人!我一定要告诉我妈,我想。她会说,奇迹从来不会停止发生。
可我到底忍不住。我紧紧跟上她,然后说,“是玛丽·乔普林?”
她拽了一下童车,靠近自己,像要保护它似的,然后才转过来:只是把头转过来,视线越过肩膀,缓缓移动,小心翼翼。她的脸,三十出头的样子,却已经开始变得模模糊糊,像蜡做的:仿佛在等着有人捏一记、拧一下,才能成型。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想在此刻一眼就认得出她,你以前必须跟她混得很熟才行,你得跟她一连待过好几个钟头,从侧面观察过她。玛丽的皮肤似乎松弛下垂,眼神里看不出多少内容。也许,我在期待一个停顿,一个连字符,一个空格,这样也许就能引出一个问题……是你吗,吉蒂?她对着童车俯下身,拍拍那堆脏衣服,好像在安慰它。然后她又朝我转回来,给我一个空洞的默认:只点了一下头,一个句号。
(2010年首发于《卫报》,入选Salt Publishing的《2011年度英国最佳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