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希拉里·曼特尔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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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QT综合征

他的婚姻在四十五岁断然结束,那是一个温煦的秋日,适合户外烧烤的天气将近尾声。那天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他事先筹划的,没一件是他故意的,不过事后看来,当时那场灾难的每一个要素倒是都到位了。最要紧的是,罗琳到位了,她站在宛若一座巨大洞穴的美式冰箱旁,涂过指甲油的指尖摩挲着冰箱的拉丝不锈钢门。“你有没有钻进去过?”她说。“我是说,碰上热得要命的天气?”

“那可不安全,”他说,“门会一下子关死的。”

“乔迪会想你的。她会放你出来。”

“乔迪才不会想我。”他把话说出口,才明白这话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说,“天也没热到那地步。”

“没有吗?”她说。“可惜。”她舒展肢体,亲吻他的嘴唇。

她的酒杯还攥在手里,他感觉到它从他的后颈上滑过,冰凉而潮湿,沿着脊柱往下爬。他一把揽住她:这个动作满含感激,他的两只手都在她臀部周围游移。她耳语了一句,伸长胳膊放下杯子,然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张开她的嘴迎向他。

他一向知道她单身。只是他刚才没有在这个温暖的午后发现她孤身一人,她本来清醒得很,喝下三杯葡萄牙绿酒之后脸上便有点儿泛红。罗琳平时从来不会落单,因为她那样的人,走到哪里都喜欢跟一群姑娘混在一起。她身材浑圆,生性和蔼,街坊四邻觉得她不难相处,很容易就会喜欢上她。她爱说两句俏皮话,比如,“别人管你叫乳蛋饼,这事儿可真够惨的。”她身上很好闻,都是厨房里的气味:梅子,香草,巧克力。

他放开她,手一松就听到她纤细的鞋跟咔哒一声落回到地板上。“瞧你这个小娃娃,”他说。他挺直身板。他能够想象出自己垂下视线凝视她时脸上流露的表情:好奇,温和,开心;他简直都要认不出自己了。她的眼睛还闭着。她想等他再来亲她。这一回他用更优雅的姿势抱她,双手搭在她腰上,她踮起脚尖,舌头在他的舌头上颤动。慢一点,松弛一点,他想。不要急吼吼。然而,紧接着,他的手像蛇一样粗鲁地在她背上乱爬,好像这双手刹那间就有了自己的意志。他摸到了她的乳罩肩带。可是,一阵纠结、一丝胆怯涌来,告诉他不能是现在,不能在这里。那么去哪里?他们几乎不可能推开一众宾客,一起跑到楼上去。

他知道乔迪正在这栋房子里跑来跑去。他知道——后来他也确认了这一点——她可能在任何时候撞进来。她不喜欢那种开门式派对,客人在室内与花园之间穿梭自如。陌生人没准会进来,还有黄蜂。站在门槛上,夹一根点燃的香烟,漫无边际地聊天,这样实在太轻松了。你站着就可能被小偷光顾。她忙着收酒杯,在她自己的那几拨客人里挤进挤出,这些客人都在欢笑着把手机传来传去,都在——看在基督的分上——努力放松心情,享受这个夜晚。为了对她表示感谢,人们赶快喝下杯子里剩下的那几口,然后递过去。要不然她就会说,“不好意思,你喝完了吗?”有时候他们还会善解人意地把杯子叠成一小堆再给她,说,“给你,乔迪。”他们朝她微笑,像是在宠着她,觉得这么做是在成全她的爱好。你会目送着她躲进她自己的小世界,背对所有人,专心往洗碗机里塞东西。没等派对开满一小时,她就洗好了一轮,这一点大家并不是不知道。黄昏散尽,随之而来的就是这样的时光:太太们多愁善感,先生们夸夸其谈、寻衅好斗,说到私立学校、树根培育和停车证之类的话题,就会有人争执起来;然后嘛,她说,周围的玻璃杯越少越好。他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是酒吧斗殴会发生在私家宅院里似的。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女人,把那罐杀黄蜂的喷雾剂放下来吧。

他一边任凭这些念头闪过,一边在罗琳身上又是啃又是咬。她用鼻子蹭他,解开他的衬衫纽扣,一只手在他温暖的胸口摩挲,经过心脏部位时手指逗留了一会儿。如果乔迪真的闯进来,他会心平气和地请她不要把事情闹大,要她深呼吸,像法国人那样处理这件事。然后,等人们各自回家,他就可以摊牌了;也到了她应该放松统治的时候啦。他是个正值巅峰期的男人,总得尝到点成功的甜头吧。他靠一己之力,凭着自己在工作中积极上进,就让他们买得起手工打造的厨房家具。如今他赚的钱远远超过了她的期望值,再加上他精明能干,几乎在该死的经济衰退中毫发无伤:在他们这块地方,还有谁敢说这样的话?更何况,他也想好了,得公平一点。“这不是一条单行道,”他会跟她说。她是一个自由人,跟他一样。她没准自己也想冒个险呢。如果她能搞到一次的话。

他垂下头,对罗琳耳语:“我们什么时候上床?”

她说,“下周二怎么样?”

他太太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在门口停了一下。她赤裸的胳膊像两根垂下的茎,玻璃杯像果实那样悬在她的指尖上。罗琳正靠在他胸口灼热地呼吸,不过她一定是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她想抽身,喃喃地说:“哦,你这坏蛋,乔迪来了,跳到冰箱里去吧。”他不舍得跟她分开;他拉住她的手肘,目光越过罗琳毛茸茸的脑袋,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妻子。

乔迪又朝厨房里迈了一两步。可她收住脚步,双眼凝视他们俩,好像僵住了。空中叮当一声轻响,那些杯子在她指间打颤。她没说话。她的嘴作势要说话,却只发出了一声尖叫。

接着她的两只手都松开了。杯子砸在石灰岩地面上,炸裂。杯子的坠落,另一个女人的叫声,还有碎裂的一刹那她脚边闪烁的亮光:这些似乎让乔迪受到了惊吓,随即做出反应。她先是轻声咕哝了一句,接着大口喘气,伸出右手——现在手里没有东西了——按在厨房里的石板操作台上;然后她腿一软跪下来。“小心!”他说。她顺势跌进那一堆碎片里,动作流畅得就好像这是一叠绸缎,一堆白雪。石灰岩在她身边闪光,如同一片冰原,每个碎片都在边缘鼓起,每一片都带着暗纹,像呼吸般似有若无。她鼻子里哼了一声。她似乎很晕,有脑震荡迹象,好像刚刚用脑袋砸穿了镜子。她伸出左手,手被划破了,像一口井一样往外冒血,血形成一股股支流,流到手掌上。她只是瞥了一眼,几乎漫不经心,发出类似于恶心反胃的声响。她猛地抬起身子,重新站起来。然后她往身体一侧倒下去,张开嘴。

为了扶住她,他踩上玻璃,像碾碎几块冰。他想,得抓住这机会抽她一顿,谁让她装模作样吓唬他。然而,当他去拽她的胳膊时,却发现胳膊孱弱而沉重,当他大声喊“万能的基督,乔迪!”时,她身体并没有往后缩,当他把她的脑袋猛地扳过来好看清她的脸时,她的目光已经呆滞了。

后来需要重述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件时,他觉得当时情形好像就是这样。他想靠在救护车人员的肩膀上哭一场,说,只不过出于好奇,出于那么一点淡淡的欲望,再加上某种孩子气的叛逆心,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一股脑儿摆在我面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他说,我想让她像法国人那样处理这件事。她未必会那么做,可我也没想到她会这么摔下来啊……我是说,这事搁在你身上会怎么办?你能想象会出这样的事吗?跪下来,跪在玻璃上。

头一两天他思维混乱。可是没人关心他的精神状况;假如他是用某种更明显的方式要了他老婆的命,且因此被捕,那他们当然会更关心一点。等他们觉得他应该能够接受的时候,有个医生就跟他解释了一通。长QT综合征。一种心脏电活性紊乱现象,导致心律不齐,进而在某些情况下引发心脏骤停。遗传的,也许。在人群中大规模普查是诊断不出来的。如果发现得早,我们这些医生可以采取各种措施:起搏器,β——受体阻滞药。不过,如果出现的第一个症状就是猝死,那谁都无计可施啦。有可能是受惊,他说,或者强烈的情感冲击,任何强烈的情感。可能是恐惧。或者憎恶。不过,话说回来,也不一定。有时候,他说,人们笑着笑着也会死。

(2012年发表于《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