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书评全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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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介绍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和其他故事[160]

娜德斯达·克鲁普斯卡娅在她的《回忆列宁》这本小书里讲述道,在列宁病逝之前,她总是在傍晚大声地读书给他听。

在他去世两天前,我在傍晚为他朗读了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它仍然放在他的房间的桌子上。那是一篇非常精彩的故事,在从来没有人类踏足的冰雪荒原上,一个就快饿死的病人挣扎着要到一条大河的港口那里。他的力气正在消失,他走不动了,只能挪着步子,一条狼就在他身边游走——它也快饿死了。人狼之间展开了一场搏斗,那个男人赢了。半死不活,半疯半癫,他来到了目的地。这个故事让伊里奇(列宁)很振奋。第二天,他叫我再读杰克·伦敦的作品给他听。

克鲁普斯卡娅接着读下去,但是,下一个故事却“浸透着资产阶级的道德观”,“伊里奇微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不要读下去”。杰克·伦敦的这两篇故事就是她读给他听的最后的作品。

《热爱生命》这个故事要比克鲁普斯卡娅在小结里面所讲述的更加残酷,因为它的结局是,那个男人吃掉了那条狼,死死地咬住它的喉咙,吮吸它的鲜血。正是类似这样的主题,赋予了杰克·伦敦无法抵挡的魅力,在列宁的临终床头被阅读本身就是对伦敦的作品的褒扬。他是个擅长描写残忍的作家——事实上,他的主题就是大自然或当代生活的残酷。他还是一个特别丰富多变的作家,许多作品是在懈怠而匆忙的情况下写就的。克鲁普斯卡娅或许说的对,他的身上或许有一种叫做“资产阶级情怀”的气质——一种与民主和社会主义的信念格格不入的气质。

过去二十年来,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不知为何被遗忘了——你可以从它们完全停印这件事了解到它们彻底被遗忘了。就大众读者而言,他的许多关于动物的书籍还被记得,特别是《森森白牙》和《野性的呼唤》——这些作品迎合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对于动物的情怀——到了1933年后,他因为《铁蹄》这部写于1907年的作品而声誉渐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本关于法西斯主义的预言。《铁蹄》并不是一部好作品,大体上它的预言并没有实现。它的时间和地理很滑稽,伦敦犯了那时候常见的错误,认为革命会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率先发生。不过,在几点上伦敦说对了,而几乎所有作出预言的人都错了,而他之所以是对的,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气质,使他成为一个优秀的短篇小说作家和一个不是太可靠的社会主义者。

伦敦想象美国爆发了无产阶级革命,然后被资产阶级发起反击并镇压下去,或者说,在部分程度上镇压下去了。随后,在漫长的时间里,社会由一小撮暴君统治,他们被称为“寡头统治集团”,手下是一帮被称为“雇佣兵”的类似于盖世太保的打手。伦敦所能想象的就是反对独裁制度的地下斗争。他以令人惊讶的准确性预见到了某些细节,比方说,极权社会的独特恐怖、一个人被怀疑是政权的敌人就会平白无故地消失。但这本书最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它认为资本主义不会因其“内在矛盾”而毁灭,占有财产的阶层能将自己凝聚成一个庞大的集团,甚至演变成一种扭曲的社会主义,牺牲它的许多特权以保持它的优越地位。伦敦对“寡头统治集团”的思想进行分析的那部分章节非常有趣:

(该书虚构的作者写道)作为一个阶层,他们相信是他们独自支撑着文明。他们认为,如果他们被削弱了,那头巨兽就会以其滴着黏液的血盆大口将一切美好、快乐、奇妙的事物吞噬。没有了他们社会将会陷入无政府状态,人类将回到几经痛苦才摆脱的原始的黑暗……总而言之,凭借着他们的不懈斗争和自我牺牲,他们靠着一己之力屹立在脆弱的人类和那头吞噬一切的巨兽之间。他们对这件事坚信不疑。

我想再三强调整个寡头统治集团高度的正义感。这就是铁蹄的力量,许多同志不愿意或很晚才意识到这一点。许多人将铁蹄的力量归结于其奖惩制度。这是错的。天堂和地狱或许是一个宗教的狂热的主要因素,但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天堂和地狱就对应着正义与谬误。热爱正义,渴望正义,对任何不正义的事物感到不悦——简而言之,正义的行为才是宗教的根本因素。而寡头统治制度也是如此……寡头统治集团的巨大驱动力是他们坚信自己是正义一方的信念。

从这些和其它类似的章节可以看出伦敦对于统治阶级的本质的理解非常深刻——那就是,一个统治阶级如果要生存下去的话所必须拥有的特征。根据传统的左派观点,“资本家”只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恶棍,没有尊严或勇气,一心想的就是往口袋里塞钱。伦敦知道这个观点是错误的。但你或许会问,为什么一个忙于奔波、多愁善感、在某些方面很幼稚的作家对这一方面的了解要比身边的社会主义者更加深入呢?

答案当然就是,杰克·伦敦之所以能预见到法西斯主义,是因为自己就有法西斯分子的气质——或者说,那是一种突出的、残酷无情的气质和几乎无法克服的崇尚强者贬斥弱者的倾向。他本能地知道那些美国商人在自己的财产有危险的时候会进行抗争,因为设身处地,他自己就会进行抗争。他是个冒险家和实干家,没有几个作家像他这样。他出身贫寒,但由于他的领袖气质和强健体格,十六岁的时候就摆脱了贫穷。年轻的时候他和牡蛎捕捞者、淘金人、流浪汉和拳击手混在一起,崇拜强者。另一方面,他从来没有忘记童年时的悲惨,保持了对于受剥削阶级的忠诚。他的大半辈子都花在为社会主义运动奔波和讲课上,当他名成利就时,他能乔装打扮成一个美国水手,到伦敦贫民窟最穷困的地方进行考察,并写成一本仍然具有社会意义的书(《深渊中的人》)。他的世界观是民主的,因为他痛恨剥削和世袭特权,而且他和靠着双手劳动的人在一起时感觉最自在,但他本能地倾向于接受天生体现了力量、美和才华的贵族统治。从《铁蹄》里的众多评述可以看出,在思想上,他知道社会主义应该意味着柔弱的人继承了世界,但这并不符合他的性格。在他的许多作品中,他的性格中的一个特征压倒了其他特征,而当它们互相配合的时候,就像它们在他的几个短篇里所体现的那样,他就能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杰克·伦敦的一大主题是大自然的残酷。生命是一场野蛮的斗争,胜利与正义无关。在他最好的短篇小说里,令人惊讶的是,他不予置评,一心只沉浸于斗争中,感受着它的残酷。或许他最好的作品是《我为鱼肉》。两个窃贼偷到了一大批珠宝,每个人都想着把对方弄死,然后独吞,于是同时用士的宁把对方毒死了。故事的结尾是,两人都倒毙在地上,书中几乎没有评论,当然也没有“道德说教”。在杰克·伦敦眼中,它只是生命的一个片段,这种事情正在当今世界上发生,但是,很难相信有哪一个不对残忍着迷的作家会去描写这么一个情节。或以《弗朗西斯·斯派特》这个故事为例。一艘漏水的轮船上饥肠辘辘的船员决定吃人充饥,刚刚鼓起勇气让自己开始这么做,另一艘船就驶入了视野,它是在船舱的仆童被割喉之后而不是之前出现的,这就是杰克·伦敦的风格特征。另一则更典型的故事是《一块牛排》,伦敦对拳击的热爱、对形体力量的膜拜、对社会竞争的卑鄙和残酷的感受,以及他本能地接受成王败寇的这条自然法则,都在文中得到体现。一个年迈的拳击手在进行最后一场比赛,他的对手是一个新手,年纪轻轻,充满活力,但没有经验。老头子几乎就要赢了,但最后他的擂台经验敌不过年轻对手的恢复力。虽然他压制了对手,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击出那记解决对手的重拳,因为比赛前他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吃上饱饭了,他的肌肉没办法挥出那致命的一拳。赛后他痛苦地回味着,要是在比赛当天他能好好吃一顿牛排的话,他原本能赢的。

那个老人的思绪围绕着这个主题:“年轻就是本钱。”刚开始的时候你年轻而强壮,将老人们击倒,挣钱后肆意挥霍;然后你的力量开始减退,轮到你被年轻一辈击倒,然后落得一文不名,这就是拳击手的命运。如果要说伦敦认同一个将人当成角斗士的扭曲社会,对他们的死活不闻不问,这只是低俗而夸张的说法。那块牛排的细节——严格来说并没有必要对其进行描写,因为故事的主旨是那个年轻人终将凭借着自己的年轻而获胜——反反复复地进行着经济上的暗示。但是,伦敦似乎很享受这一整个残酷的过程,但这是对大自然的本质的神秘信仰,并不代表对它的赞同。大自然就是“滴着鲜血的爪牙”。或许残忍是不好的,但残忍是生存的代价。年轻一辈杀死老一辈,强者杀死弱者,这是不变的法则。人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只能靠自己的坚强才能帮助自己挺过来。伦敦或许会说他只是在描写实际生活,而在他最好的短篇小说中他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同样的主题反复出现——斗争、坚强、生存——这表明了他天性的倾向。

伦敦深受“适者生存”的理论的影响。他的作品《在亚当之前》——一则不是很准确但很有可读性的史前故事,在里面猿人、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的人一同出现——希望推广达尔文的理论。虽然达尔文的主要思想没有被动摇,但过去二三十年来,思想界对它的阐释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十九世纪末,达尔文主义被用来证明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强权政治和对被征服的民族进行剥削的正当性。生命是一场自由竞争,能够生存下来本身就是适者生存的证明。对于成功的商人来说,这个思想带来了安慰,而且很自然地延伸到“优秀”民族和“劣等”民族的概念,虽然这并不非常符合逻辑。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不再倾向于将生物学的思想用在政治学上,一部分原因是我们目睹了纳粹做出了那种事情,做得如此彻底干脆,造成了可怕的结果。但在伦敦创作的时代,达尔文主义的低俗版本广泛传播,一定很难将其摆脱。他自己甚至有好几次屈服于种族主义的歪理邪说。他曾一度不是很严肃地思考过类似于纳粹种族理论的思想,而“日耳曼神话”的烙印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它一方面与他对拳击手的崇拜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与他拟人化的动物观有关联,因为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对动物夸张的爱通常是与对人类抱以残忍的态度联系在一起的。伦敦是一个有着掠夺者本能和受过十九世纪功利主义教育的社会主义者。基本上,他的故事背景并不是工业化的社会,甚至不是文明世界。大部分故事发生在大牧场或南海的岛屿、轮船、监狱和北极的荒原之上:在那些地方,人要么是孤独的,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要么生命本来就是由自然支配的。

但是,伦敦时不时会描写当代的工业社会,大体上,当他进行这一描写时,他的文笔是最好的。除了他的短篇小说之外,还有《深渊中的人》、《路》(一本杰出的小书,描述了伦敦年轻时当流浪汉的经历)和《月亮谷》的某些章节,以混乱的美国工会主义史作为它们的背景。虽然他向往的是远离文明,但伦敦对社会主义运动的文学作品进行过深入的阅读,他的早年生活教会了他如何去了解都市的贫困。11岁的时候他就在工厂里工作,没有这一段经历的话,他几乎不可能写出像《变节者》这样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就像在他最好的作品中一样,伦敦并没有进行评论,但毫无疑问他的用意是唤起同情和愤慨。基本上,当他描写更加原始的情景时,他的道德态度就变得模棱两可。比方说,在《向西进发》这个故事中,伦敦同情的是谁?库伦船长还是乔治·多雷迪?你会觉得如果他真的得作出选择的话,他会与前者站在同一阵线——这位船长虽然犯下了两桩命案,但成功地驾船绕过了合恩角。另一方面,像《奇纳格》这样一个故事,虽然它以惯常的毫无怜悯之情的风格去讲述,但任何人都可以看到它的“道德”。伦敦良善的一面是他的社会主义信念,当他描写像对有色民族的剥削、童工和罪犯的待遇这样的主题时这一信念就会发挥影响,但在他描写探险家或动物时则几乎不起作用。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他水平比较好的作品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描写都市生活。像《变节者》、《我为鱼肉》、《一块牛排》和《向来如此》等故事,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残忍和卑鄙,总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没有偏离正轨,没有将他天生的冲动引向对残忍的歌颂。“那个东西”就是他的知识,既有理论知识也有实际知识,知道工业资本主义意味着人类的苦难。

杰克·伦敦是一位水准参差不齐的作者。在他短暂而奔波不停的一生,他创作了大量的作品,规定自己每天要写出1000字,而且大体上都做到了。即使是他最好的作品也带有故事讲述精当但文笔不佳的特征。它们的讲述非常精彩,令人击节赞赏,在正确的场合发生了正确的事情,但文笔很糟糕,语句陈旧而平淡,对话内容古怪。他的声誉起伏不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法国和德国比在英语国家更加受到推崇。希特勒的上台使《铁蹄》摆脱了默默无闻,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是一个知名的左翼“无产阶级”作家——同类知名的作家还有罗伯特·特雷斯威尔[161]、特拉文[162]或厄普顿·辛克莱尔。马克思主义作家攻击他有“法西斯主义倾向”。毫无疑问,他的身上确实有这些倾向,以至于如果你想象他活到我们这个时代而不是在1915年去世,很难确认他会选择哪一个政治阵营。某些人认为他会选择共产党,某些人认为他会拜倒在纳粹党的种族理论之下,某些人认为他会是某个托派组织或无政府主义政党堂吉诃德式的急先锋。但正如我尝试解释清楚的,如果他是一个政治上可靠的人,或许他根本不会留下任何有意思的作品。与此同时,他的名誉大部分是由《铁蹄》奠定的,而他优秀的短篇小说几乎被遗忘了。这卷合集里收录了十几个最好的短篇,还有几则值得从图书馆的书架和二手书箱那里搜罗来的故事。希望当纸张供应充裕的时候,《路》、《星游者》、《在亚当之前》和《月亮谷》能够重版。杰克·伦敦的大部分作品草率而牵强,但他写出了至少有六部值得刊印的作品,对于一个四十一岁英年早逝的作家来说,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