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再度交锋(4)
知道皇帝会很难取舍的石越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移话题,向赵顼继续说起新法的利弊,他细细的列出王安石的种种法令,告诉赵顼农田水利法虽然暂时繁琐,却是善政,终有一天国家要从此得利,但也必须禁止胡乱修筑水利设施;而置将法、削减禁军人数,也是值得肯定的。保马法和保甲法利弊难知,不过施行的地方有限,只要谨慎,不至于成为大害。市易法却是没有半点好处,祸害无穷,完全应当废除……他做中书检正官已有年头,许多数据说来相当的详细,赵顼一边问,他一边答,君臣二人细细推敲,竟然完全忘了时间之流逝。
“朕让王安石详查吕嘉问市易司之事,到现在亦无下文。市易法苦民,朕已深知,此法定要废除。”赵顼轻咬碎牙,抿嘴说道。
石越却知道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从容说道:“陛下,市易法是必须废,但又不能废。”
赵顼不由一怔,这说法也太自相矛盾了,“怎生是必须废,又不能废?”
“市易法扰民又无益于国家,自然要废除。但是微臣请问陛下,如果废除市易法,王丞相会有什么反应?”
“这……”赵顼真被问住了,王安石十有八九,是要闹辞职的。
石越知道赵顼没办法把话说出来,便继续说道:“王丞相变法,把令行禁止看得很重要,他很在意新法的威信。如果市易法被废除了,就会给反对变法者以鼓励,他们会更加努力的攻击其余法令。这就是王丞相最大的心病。他明知道市易法种种弊病,却也没有办法回头,因为他怕一个口子缺了,洪水会冲跨整座大堤。而陛下若废止市易法,更会让人错误的以为陛下不再信任王丞相,王丞相到时候,只怕不安其位。”
赵顼听他侃侃而谈,便知道石越定有应对之策,他倾了倾身子,问道:“石卿可有两全之策?”
石越笑道:“臣倒有一个方法。”
“快快说来。”
“陛下可以罢免吕嘉问,将市易司划归三司或者开封府,然后不派官员主持,或者由三司派个小官,密令曾布市易司的任务是在两年内收回借出的本钱,不再进货卖货,如此市易法不废而废。等过两年,此事不再敏感,再彻底废掉市易司,为时也不算晚。”石越笑道。
赵顼沉吟了一会,点头赞道:“好一个不废而废!的确是两全之策。”
颁行一年的市易法,就这样死在了琼林苑的围棋案前。
但是,石越的目的并不仅仅是给皇帝心中已经判了死刑的市易法最后一击,趁着这个机会,石越开始了向吕惠卿的反攻。
“除了市易法之外,军器监亦有相当大的弊端。”
“哦,卿可一一说来。”对于军器,皇帝一向很关心。
石越谨慎的选择着措辞,“去年白水潭学院的技艺大赛,陛下可曾听说?”
赵顼不明白石越怎么会突然扯到技艺大赛,不过皇帝倒还真的相当了解,笑道:“朕也听说了。三十六项比赛,听说有九项冠军被外地的士子夺走。蹴鞠的冠军是国子监的飞骑队。”国子监后来组织了四个队参加蹴鞠比赛,以骁骑、飞骑、云骑、武骑这四个勋号命名,竟然把白水潭打了个落花流水,这件事被很多人津津乐道。
石越笑了笑,说道:“正是。微臣亲眼看了那场比赛,飞骑队的确马术精纯。除此之外,臣最喜欢看的,便是射箭。”
“哦,结果如何?是谁技压群雄?”赵顼也挺喜欢这些轻松的话题。
石越摇了摇头,苦笑道:“臣没有看最后的比赛,因为在分组赛中,有件事让臣忧心忡忡:射箭比赛用的弓弩,全部是从军器监租来的,比赛过程中,拉坏的弓有十张,弩有七张。有一场比赛,居然三张弓同时被拉坏,这种事如果在战场上出现,后果不堪设想。别的姑且不论,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不可等闲视之。”
赵顼默然无语,这种事他也是有过亲身体验的,有一次他去军器监,即兴抽查,三张弩竟然全部不合格。
“此痼疾朕亦知情,然苦无对策。石卿可有良策?”他突然明白过来,石越提起此事,多半便有办法。
“微臣以为,军器监有必要彻底改革。此事微臣思虑已久,若用臣之法,必可改变军器监所制劣品甚多之弊,以后供给士卒的每一件兵器,都会是合格的。”石越朗声说道。
“哦,卿试为朕言之。”赵顼大感兴趣。
“臣做过提举胄案虞部事,又是兵礼房、工房检正官,对于军器监的弊端,臣思考过很久,终于有一得之愚,还请陛下裁断是否合理。”谦逊几句,石越开始描述他策划已久的军器监改革草案,“现在军器监的情况,是军器监之下,有各作坊,而各地又有都作监。但是无论从原料购买,到制造生产,到军器的检验,到发放军中,几乎一切权力,都集中在军器监手中。军器监既是政府的监管机构,又是生产机构。臣以为,所有的弊端,都是因此而生……”
赵顼有点不解的看着石越,和石越不同,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石越知道皇帝一时间不能理解,当下说道:“敢问陛下,如果御史中丞归宰相管,三司使也归宰相管,结果会如何?”
“权相为害,君不能保其位。”赵顼毫不犹豫的说道。
“那么敢问陛下,如果没有谏官,没有驳议,宰相对皇上亦唯唯喏喏,天下大权皆集于陛下一人之手,陛下认为结果又会如何?”石越毫不客气的继续追问。
“贤明之主,仅保其身;中主以下,必致昏暴。”和后世想象的不同,古时中才以上的皇帝,对于权力制衡的必要性都有既清醒又模糊的认识。
“陛下圣明,故臣以为权力过分集中,反会为害。为政之道,在于使各部门互相制衡。古人说宰相之职,在于调和阴阳,可谓深得其要。调和阴阳者,使阴不能凌于阳之上,亦不使阳凌于阴之上,二者互相制约,成其大道。”
“唐太宗分中书、门下,便是深得其要。”赵顼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唐太宗。
“正是如此。天下之事,事有大小,理则同一。故军器监之事,臣以为可如此处分:凡各作坊,全部独立,采制原料、生产等等,皆独立核算。虽然在军器监备案待查,但不归军器监管辖,反归工部管辖。军器监的作用,是管理兵器研究院,协同各作坊研制新的武器装备,同时派人进驻各作坊,监督生产,验收军器,制订标准化数据……”
“标准化?”赵顼有点不懂了。
“臣以为各种军器配件,皆可由军器监制订相应的尺寸规格,全国作坊,必须严格按此规格生产,如此兵器若其中一个部件损坏,则随时可以互换修理。同时亦可以提高作坊生产军器的质量。如某些大型的武器,若用标准化生产,可以让生产能力加强。因为各部件按标准化由不同的作坊生产出来,并不需要多年的熟练工人才能完成,而那些经验丰富的熟练工者,只要负责最后的装配和一些难度较高的部件的生产。这样自然可以效率大为提高。民间印刷业、棉纺业等等,都是用这样的方法,效果相当显著。”商人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个阶层,桑、唐两家的成功经验,很快就推广到整个行业,所以石越对于标准化生产,很有信心。
“这的确是好办法。”赵顼点了点头。
石越继续说道:“同时军器监还要负责研判朝廷军队需要各种兵器的数量,再根据需要,向各作坊事先订购。而各作坊则根据要求,去采购原料,生产兵器。如此生产者与监督者分开,生产者想要偷工减料,军器监也不会答应。而最重要的,则是各兵器之上,都要刻上作坊的生产者、作坊的监工、军器监的验收人员三者的名字,如果出现问题,三者皆要受罚。这样数管齐下,大宋的军器,就断不至于出现什么问题了。”
赵顼听得频频点头,展眉笑道:“好办法,好办法。”
石越心中不禁有些得意,这一次他是一举多得,一方面分了吕惠卿一大半的权,一方面又改革了兵器生产制度,如果成功,将来还能把这个经验用到钢铁行业。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说道:“臣的想法尚不止于此,军器监现在的生产能力有限,臣以为很多基本的原料,以及实现标准化后一些不关键的配件,还有诸如寒衣这样的军用品,日后都可以制定规格要求后,或由自己生产,或由军器监向民间采购。可以让民间作坊公开竞争,择其价美物廉者,如此计算成本,比朝廷自己生产要节约得多。还可与民间均分其利,而朝廷又可从中抽取商税。”
赵顼听石越说完,思忖良久,点头赞道:“石卿所言,甚有见地。但是军器监改革,涉及到军器监、工部、各作坊,若无人主持其事,只怕未见其功,先见其害。”
皇帝的担心早在石越预料之中,石越马上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陛下,真要做一件事,其中总是困难重重的。但只要谨慎从事,纵有害处,也不用太担心,总有办法解决。而且,臣举荐几个人主持此事,必能克建其功。”
赵顼听了石越的语气,不禁开玩笑的说道:“此语听来颇似王丞相所言。”
石越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可不敢。不过,臣认为若能用苏辙、蔡卞、唐棣负责在工部组建兵器作坊的管理机构,起用沈括、苏颂在军器监协同兵器研究院陈元凤与各作坊的官员共同制订标准化规格,加上吕惠卿继续主持军器监之事,只要详定条例,谨慎行事,两年之内,可建全功。而且改革之事,亦可以一步一步来,不必急于求成。毕竟兵者,国之大事。比如可先将问题最严重的弓箭坊分出来试行,等到有了一定的经验,再一个个的作坊慢慢分离,到最后军器监的作坊,便可以全部独立出来。如此纵有不妥,影响亦不会太大。”
“这却是老成谋国之言。若一下子全部改革,朕确有不放心之处。然卿所说蔡卞、唐棣又是何人?起用沈括,亦颇有为难处。”
石越这才知道自己糊涂了,皇帝又哪里能知道蔡卞、唐棣?当下又在皇帝跟前,大赞这两人的能力,对于沈括,更是赞不绝口:“……至于沈括,臣以为他在这方面的才华,无人可及,若是不用,实是国家的损失……”
8
吕惠卿得到皇帝在琼林苑召见石越的密报之后,心里就隐隐有点不安。由魏泽宗掀开的口子,王安石虽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吕惠卿却直觉得这件事不会那么平静的度过。
这种感觉,也许从省试事件开始,就一直存在于吕惠卿心中了。
吕惠卿对于新法并没有很大的执着,但是他已经走到了新法的战车之上,现在下车也来不及了,何况正是新法与王安石,给了他今天的地位与声望。
更何况,年轻的皇帝是想要变法的——这一点是吕惠卿坚持变法的唯一原因。
在书房里,吕惠卿提起毛笔,沾满墨汁,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了四个名字:王安石、石越、蔡确、曾布。
吕惠卿眯着眼睛审视着这四个名字,沉思不语……
“哥。”喜欢穿名贵的刺绣丝袍,身材矮小的吕升卿有点畏缩的叫道。对于自己的大哥,他有着天然的敬畏。
“何事?”吕惠卿没有抬头,只是温和问道。
“蓝震元悄悄告诉我,道皇上和石越在琼林苑谈了整整一天,所有的内侍都被赶得远远的,多半是在说什么机密要事。”蓝震元和王安石、吕惠卿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交往。
“知道了。”吕惠卿不动声色的应道。
“哥……”吕升卿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自己弟弟要说什么,吕惠卿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担心,皇上见石越,必定是问市易法的事情,大约也会问问新法好坏,不关我们的事。”
吕升卿这才放下心来,准备出去。
“你有空记得多读点书,别老让人笑话你,少去逛勾栏。”吕惠卿忽然严厉的说道。对于自己两个不成材的弟弟,他实在也很伤脑筋。不过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吕升卿小心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吕惠卿重新把目光投到那张宣纸上,自言自语的低声说道:“石越,这次你又有什么应手呢?”
冷笑数声,他终于再次提起笔来,把四个名字涂成一团,扔进废纸篓中。
“哥。”刚走没多久的吕升卿又折了回来。
吕惠卿有些不耐烦了:“又有何事?”
“陈元凤求见。”吕升卿对于陈元凤,无好感也没无恶感,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很看重此人。
“快请他进来。”吕惠卿转过身来,吩咐道。
吕升卿不易觉察的撇撇嘴,连忙出去把陈元凤请了进来。
陈元凤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显然是刚从兴奋中舒缓过来不久。
吕惠卿笑问:“履善,有何事急着要见我。”
陈元凤刚刚坐下,不由自主的又站了起来,略带兴奋的说道:“恩师,成、成功了!”
“什么成功了?”吕惠卿虽然看起来无动于衷,但身子却依然情不自禁的向前倾了倾。
陈元凤满脸喜色,“是震天雷!我们制造了一种新式的震天雷,体积比石越的小一半还不止,在里面加了铁珠,还有胡椒粉,威力很大,还能发出刺鼻的味道……”陈元凤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的比划着。石越根本没有料到,虽然他隐瞒了最新火药配方和颗粒化制法,但是兵器研究院火药研究组的天才却不止一个。在陈元凤的督促下,对硝、硫、炭进行精制之后,再分别试验其配方,有人试着增加了硝的比例,结果让震天雷的威力大增。而陈元凤又别出心裁的在这种缩小的“震天雷”身上加了木柄,只要点燃引线,就可以让士兵握着木柄投掷——石越断然想不到,就这样,原始手榴弹,居然被陈元凤发明了!
吕惠卿听完陈元凤的描叙,也不由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陈元凤的肩膀,赞道:“履善,你做得不错。”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但是,这个新式武器,不能叫震天雷!”
陈元凤一时愕然,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