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决心离婚
受了屈辱跑出韩府大门的沈初云,叫人力车将她拉到了六国饭店。
这是一幢由英国人造的四层楼房,地处东交民巷,为使馆区。来此地的人,不仅仅是富贵而已,通常都身份特殊。选择这里,是因为此地不会走漏风声,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小报借题发挥。
西崽见是沈初云来了,根本不过多问询,接了行李就将她往楼上引。
韩延荪是外交总长,自然有专用的房间。
沈初云从手包里掏了五元的票子出来,作为西崽的小费,又叫送一份饭菜上来。然后,就将房门反锁了,往邓公馆去了一个电话。
虽说了晚餐简单即可,但是西崽怎敢怠慢外交总长的长媳。送来的饭菜,搁在沙发前的矮茶几上,竟然显得有些拥挤了。
独自吃过晚餐,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邓丽莎带着一脸焦急之色进屋,有几绺头发还湿漉漉地黏在一块儿。电话铃响时,她正在泡澡,事后才回的电话。听到沈初云诉说,夫妻两个动了手,本能就先想到女子的力量那样弱,根本不是男子的对手。哪里还顾得上擦干头发,胡乱穿了衣服就往这边来了。
沈初云的半边脸还有些红红的,一双眼肿得像桃。
“只是夫妻意见不合,可男人动不动就抬手打女人,这就是夫权的劣根性!”邓丽莎的反应俨然比挨了打的更为不忿,在房里踱来踱去多时。忽然两腿一弯,蹲在沈初云身前,推着她的膝盖,正色问道,“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沈初云放下敷脸的湿毛巾,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些许哭腔:“娘家我是不会回的,以前又不是没回过,但我爹娘宁可向着他,也不多问问我是如何委屈。我听府里管家说,我公公还有三天才能回来,这三天我打算先在饭店里住着。”
邓丽莎解释道:“我问的并不是你对未来三天的打算。”
沈初云连连眨巴两下眼,低了头道:“这个星期我还要去大学参加一个推进男女同校的宣讲会,总要消了肿才好去……”
邓丽莎这才觉得她恐怕是故意避重就轻,不免抬高音量,急道:“我是在问你,今后的人生如何打算!”
沈初云眼皮子往上偷偷一撩,见邓丽莎已经逼问到她眼跟前了。在避无可避之下,讷讷地自语起来:“动手是夫妻之间最后一道底线了,打过一次之后必然会有第二次,况且我和他关系那么糟……”说到此,心绪一乱又无法再说了。当下一琢磨,连连摇起头来,“可是,我难道要离婚吗?只要我提了,不出半日,全北京甚至全中国的记者都会找到我。一个宣扬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的新女性,我在人前显得有多新派,背地里大家笑得就有多大声。他们甚至会说,看吧,要求平等就只能失去丈夫,失去婚姻。”
曲解,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字眼之一。无论道理怎样说得通,真相怎样明了,总有人会跳出来做一番南辕北辙的解释。而人们往往也更喜欢听谣言,至于事实,从来都勾不起大众的兴趣。
邓丽莎连声反驳:“可是女性觉醒,就是要教会她们,面对错误的婚姻、不值得的丈夫,要勇敢说‘不’。我承认,到时一定有不少小人对你指指点点。可是你就算不离婚,你只讲男女平等,照样招来了许多旧文人的冷嘲热讽,不是吗?这一点,你自己应该很清楚啊!离不离婚和你受不受争议,全然是无关的。”
沈初云怔怔无言,道理都懂,只是勇气这个东西太抽象,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获取,又要怎么去积攒。
见她愁闷不堪又犹豫未决,邓丽莎急得站起身来不住地跺脚。地上虽有一寸来厚的地毯铺着,照样还是被跺得瓮声作响。
沈初云吸了吸鼻子,汩汩热泪淌过面颊。谁也不愿意嘴上向大众宣讲着要勇敢,面对困难时自己却先露了怯。可这是本性使然,骨子里生来就带着大无畏的人,太少了。
“初云,你听着。”邓丽莎调整了心态和语气,往海绒沙发上一坐,拉起她冰冷的一只手,轻声细语道,“女权运动者这个身份,是让你的眼界变得更加开阔,是让你对于自己的价值评判不再局限于家庭的小天地中,而不是要成为你的枷锁,让你畏畏缩缩,不敢承受半点非议。为了这个课题,你一向很尽心的,你努力地希望大家听到你的声音。你可能认为,只有让大众都专注于你说的内容,才是对得起那些拥护者对你的敬重。可是,你也该意识到,既然被人喊为‘先生’了,那么为人师者,自然要讲言传身教呀!”
最后一句,听得沈初云心动了。
这就像是教导孩子,声嘶力竭地一定要他如何或者不如何,效果总是不理想的。但如果大人做了什么,孩子一眼看了,就会牢牢记在心里。
现下的中国妇女,在争取平等一方面,的确还都是孩子,多数人都还很懵懂。
邓丽莎趁她心意动摇,忙又鼓励道:“你完全可以抛开传统束缚,文明地解决这件事。丈夫出轨、情感破碎,现在还有暴力的因素,在国外,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能构成离婚的理由了。你不要争吵,也不要委曲求全,应该去找律师。用最和平的方式,拒绝封建婚姻的恶果!”
沈初云望了她却只是不言,指节捏得发白。她的婚姻烂在骨子里,所以她狠狠地掐着,似要把尖尖的指甲嵌进肉里去剜毒。
耳畔,邓丽莎的游说仍未停歇:“从你开始,应该让更多的女性认识到,古来如此的事从头便是错!你怕什么,怕身边没有人吗?你记住,只要有我,就算连你娘家不帮你,你也不孤单啊!”
“和平离婚……”沈初云喃喃自语,混沌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晰,声音也是一字响亮过一字,“我也可以用自己的行动告诉天下的女人,婚姻不是人生之唯一,无须委曲求全抵死捍卫。婚姻的失败,亦不是女人单方面的失败。女人不该因为婚姻的不幸,就觉得整个人生都再无意趣。是这样的,对吗?”
她眼中闪烁着晶亮的泪,那目光慢慢退去了凄楚和哀怨,一点一点变得坚定而明朗。两颗豆大的珠子滑过脸颊,淌到嘴角时,漾开一个重获新生的微笑。
邓丽莎听了这话,眼中闪闪有泪光,抱着她的肩膀,不停地鼓励她:“你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这一夜,沈初云不曾合上过眼睛,一直在想接下去要如何行事,该以何种面貌回到韩家去提离婚,如何面对天津老家的反应,如何去回答舆论上可能产生的质疑……
翌日,沈初云先是想办法联系上韩延荪身边的秘书,并告知期望能尽早与他见上一面,有些极为重要的话要讲。
刚放下这通电话,韩太太也着急忙慌地打了电话过去,向韩延荪告状道:“这个沈初云大概是要造反了,居然一夜未归。”
韩延荪由此意识到,上一个电话的严重性,一时间焦头烂额,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家去解决问题。
而此时的沈初云,正往眼下的两道黑影上擦了足足三层的粉,才头重脚轻地去参加妇女促进会的例行会议。
一进大门,只听大家七嘴八舌地笑了起来:“我们的沈先生来了。”
沈初云礼貌地一一招呼后,向着会长姚太太走去。
姚太太与她相熟,本不必客套的,这次却站起身来郑重迎接,笑着向她贺喜:“知道吗,《新声报》的订户已经将近一万了。新报刊能有这个成绩本来就已经不易了,更何况还是以女性为主的报纸。能做到这个程度,沈先生绝对是功不可没呀。”
听到这个好消息,沈初云忽然觉得心中阴云尽散,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姚太太真是太客气了,我一个小辈哪里担得起您这样夸奖呢。”
姚太太一个劲地恭维:“怎么担不起,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初云的笑意便稍稍转淡,这个“强将”指的必定是韩延荪。以她对于人生的另一番打算来讲,眼下听到这种话自是五味杂陈的。
跟前的这位姚太太,受她丈夫的影响,骨子里更多的是商人血液,这与沈初云是完全不同的。所以她们之间的合作,更多是依赖于求同存异。大华娱乐城名下那么多的产业,有歌舞厅、电影院、赌场,这些地方都少不了交际花的身影。亲近女性,提倡扫除旧风俗,鼓励女子多多出门交际,于这条产业链上的人多有益处。姚太太热心妇女事业,未必没有这层考虑。
等沈初云失去了外交总长家长媳的身份,不知道姚太太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呢?
但愿一切都能不变吧。
沈初云想着,嘴角便抿了一丝疲惫的笑容,走去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她抬头朝主席台上一望,不禁思绪纷飞。
今年该选新的会长了,此前众人都很看好沈初云。姚太太甚至已经好几次于明面上谈起,以后的交接工作应该怎样办。
在选举之时,爆出离婚的新闻,也不知对结果有益还是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