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回府摊牌
到了和韩延荪约定的日子,沈初云特意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西装,将头发抿得笔挺,想借着这英气的打扮给自己壮三分胆。
韩延荪本意是要先单独和沈初云谈话,奈何韩太太不肯,又执意叫家里的女子们统统都到场看着。至于韩仲秋自然也是要在的,毕竟他也是当事人之一。
韩太太冲着站在门口眼神微微有些露怯的沈初云一哼,冷声问道:“家中女眷不经上人同意,在外流连数日不归,依照家规该怎么样?”
沈初云被家里众姊妹一字排开的架势给唬得呆了一下,韩太太摆开这个阵势,是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在。
和梅姨娘一起并坐在韩太太下首边的翠姨,嘴角含着一抹冷笑,飘飘然接口道:“依照家规……”
沈初云的心意早就改变了,也就没有理由继续遵从这个家庭对外追求文明、对内规矩森严的苛刻要求。因就挺了挺身子,上前一步,鞠了一个躬,郑重其事地截断了翠姨的话头,道:“父亲母亲,二位姨娘,弟妹们,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摆脱家规的。”
“这话怎么解?”韩太太先就冷哼起来,“不要跟我打哑谜,你那套平等理论,拿去对着外人,在这个家里一切都得按规矩来。长辈问一句,你答一句。你三姨娘的话没说完,就轮不到你开口!”
梁绣珍听罢,一只脚朝外侧一斜,身子自然地歪着,低头看着刚染的指甲不作声,余光却始终不离沈初云。
只见沈初云脸上半丝窘迫也无,和平日有些不同。照往常的经验,她是很讲体面的,当着那么多人被训斥总该有些局促。因此,梁绣珍心里难免存了疑惑。
韩仲秋也察觉到今日有些不同,又说不上这不同之处究竟缘何而起,倒也集中了精神,等着她开腔。
沈初云拳头轻握,抵在人中处,稍作思考后,站定了回话道:“果然母亲始终认为,平等只能对外宣扬,家里却仍得守旧。关于这一点,我不赞同,所以我不想再做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从今以后,我要彻底走出这扇门,言行一致地去宣讲平等。”
韩仲秋睁圆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要不然这是在做梦,要不然眼前的女人是个冒牌货。她应该很清楚才对,一旦出了韩府大门,她就是孤鬼一个。
“你还反了!”韩太太腾地站直了身子,怒指着沈初云。要不是中间隔着茶几,这手指都要戳到她鼻梁上去了。
梅姨娘嘴巴张得老大,和翠姨两个,借着眼波已经交流过千言万语了。
一旁站着的向兰倒吸了一口凉气,脑子飞快地转着,倒是头一个镇定下来的人。只见她弯腰在韩延荪夫妇中间小声道:“爸、妈,不然……先让大嫂坐下,有话慢慢说嘛。”
沈初云望着她瞧了一眼,心里很为感激。这时候众人都是只顾自己嘀咕,也只有向兰一个还关心这些细节。
“四少奶奶真是体贴。”梁绣珍将手臂抱于胸前,阴阳怪气地搭腔,“你要是站得累了,自己找地方坐吧。我们家是很开明的,不必做这些表面功夫。”此刻的她正在想,自己先时猜测沈初云是家里的危险分子,果然是猜对了。这才几天工夫,就丢了这么大颗炸弹下来,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不过看戏的人怎么会怕台高呢,梁绣珍心里自是乐见的。反正在权势面前,沈初云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过一滴蚊子血罢了。别看韩延荪平时喜欢她,动真格的,什么也比不上官位重要。沈初云的一些言论,以韩府少奶奶的名义说出来是勇敢,可一旦少了这层庇佑,难说哪天就填河去了。
再看向兰一脸讪讪的,一番好意换来了一通抢白,倒让她坐立难安了。
家里最小的女儿韩黛琴是最和平不过的一个,忙扯了扯向兰的衣角,和她一起退到韩燕琴身后去缩着。
一直保持着威严和平静的韩延荪终于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大呼小叫地做什么,当我不存在吗?”
众人果然连气都不敢大声出了,韩太太僵在半空的手也慢慢收回,往发髻上一抚,复又坐了下来。
韩延荪先看看沈初云,眼神坚定;再瞧瞧韩仲秋,眸光错愕。心中长长地一叹息,摆手向其他人有气无力地吩咐:“你们都出去吧,仲秋留下。”
翠姨有些不甘心,猛地摇撼了梅姨娘两下,被韩太太看了个满眼,朝她森然一瞪也就不敢了。
心里虽急却一直静观其变的梁绣珍脑子一转,先就讨了个巧,是第一个应声走出去的。
噼噼啪啪一串脚步声远去之后,沈初云从丹田提了一口气,望着韩仲秋,平静而坚决地说出自己的决定:“我要离婚。”
婚姻虽是父母之命,但日子终究是他们自己在过,要分开自然是先问过韩仲秋怎么想。但哪怕他坚决说不行,沈初云也不会再有半分留恋了。因此,也就没有两个人先单独聊过的必要,而是直接当着上人的面提要求。
韩太太不料沈初云气焰这么嚣张,连离婚都敢抬出来胁迫家人了。可是再气不过,她也明白的,沈初云这人吃软不吃硬。做婆婆的倒不好先开口把局面说死了,真要是话赶着话地离了婚,韩家人还怎么出去见人呢?
想到此,便将目光转到了儿子身上。
韩仲秋早已气急了,拉起沈初云来就质疑:“你这是在要挟我,要挟我们家!”
一听这傲慢的语气,沈初云再要劝着自己如何冷静也是不能了,心火一烧,脖子就涨得通红,反问道:“要挟你,我又能得到什么?你能不能醒一醒?你这个人、这颗心,并不如你想的那么值钱!我也并不是个费尽心机,只想盼来浪子回头的旧式妇女。文明婚姻,讲的是合则来,不合则散!”
韩太太瞧着她一双眼锋芒毕露,又见儿子也和自己一样咽不下这口气,欻的一下挪到沙发犄角处,将听筒举在半空,高声道:“我还真想给亲家去一通电话,看你对着你父母,还敢不敢如此忤逆!”说罢,便将听筒狠狠拍在桌上。
这样脸红脖子粗地闹起来,哪里还看得出什么大家之风来。
韩延荪自是对谁都有了一份不满,却只管厉声对着身侧的人警告:“太太!”
再看当事的那对夫妻:沈初云两手握拳,指节发白;韩仲秋手插裤袋,咬牙切齿。
心口有隐隐的绞痛感传来,韩延荪却顾不得自己,语重心长地先向二人劝道:“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可是婚姻并不是儿戏。”又看定了沈初云,语气和眼神都放得很温和,“初云啊,你对我总不至于有什么不满吧?”
沈初云面对公公时,是由心底里生出敬重来的,便就摇头低声道:“没有,父亲对我恩重如山。可以说是,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韩延荪重重一点头,显然很满意,心里安慰不少,又道:“那么,我倚老卖老一回,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怎敢当爸爸的一个‘请’字。”沈初云说着,咬了一下唇,忽然就有些想哭。
“我和你母亲亦是旧式婚姻,说句拆自己台的话,年轻时我也放纵过。可你看现在呢?我们都各退过一步,不也就白头到老了嘛。你认为仲秋对你不好,我一定帮你出这个头。何况姓陈的已经——”韩延荪拉长了调子,目光冷冽地朝韩仲秋一白,这才转过脸来对着沈初云,却又笑了笑,“已经被我送走了。”
“是啊,她走了,我就挨了平生第一个耳光。”说时,沈初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脖子。
韩延荪夫妇皆有些意外,纷纷将目光投向身后。
韩仲秋一手从裤袋里伸出来,在半空晃悠了两下,冲口就想质问沈初云,怎么连这种琐事都要说出来。可是韩延荪眼珠子冲他一瞪,他又心虚不敢了,只把拳头闷闷地落在沙发靠背上。
沈初云的手来回在脖子上摩挲着,想起那天韩仲秋掐着自己时,那满眼不顾她死活的样子,就觉得呼吸困难。越想就越是后怕,声音也就哽住了:“母亲要搬出我娘家来,我也认了。我父母是很守旧,尤其是我父亲。以前我受了委屈回娘家,我父亲说我是善妒,说我罔顾纲常。可就算气得他老人家血压都上去了,他也不曾打过我……”
这段婚姻,一直让沈初云有窒息感,也生生地经历过一颗心从鲜活到死去的过程。再加上那日韩仲秋不管不顾地一掐,精神和身体都有过快要死去的恐惧感。哪里还有什么挽回的必要呢?
这一回连韩太太都有些抬不起头来,一个劲儿地叹气。再怎么不高兴,动手是不行的,如今的女人不光是年轻的,就是年纪大的也开始时兴赶潮流了,再不是一件大袍子罩着,什么也瞧不出的年代。要是在沈初云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叫人瞧见了,是很难开脱责任的。
韩延荪抄起面前的烟灰缸子,往韩仲秋那边一扔,骂了一句:“畜生!”
韩仲秋抱头一蹿,样子狼狈到自己都觉得羞愧,忙直起身子来,对着沈初云恼羞成怒地吼道:“就为了一巴掌至于嘛,我又没打折你的骨头,你就是告到大理院去,也未必能构成判离的理由。”
沈初云别转脸去,虽不动大怒,脸色却冷如冰山:“你倒大言不惭,乐意把这点丑事张扬出去,我却替韩、沈两家感到惭愧。”
韩延荪的手抓了一下心口,咳了两声才强撑住一家之主的气场,道:“我叫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吵架的,我不许你们这样一时冲动就喊离婚,这是对人生的不负责!”
“父亲,我已经想好了,不离婚才是对我自己不负责。”沈初云用余光瞥见韩太太正恨恨地望着自己,眼中有话的样子,便知此事不容易达成,只得加重筹码来表明决心,“如果爸和妈执意不肯,我只能请律师协助了。我以为婚姻应该尊重当事人,只要我态度够坚决,总能离掉的。”
对于这番摊牌,韩太太很是忍不得,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回答道:“好,你就去!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们韩家,你能成个什么样子。”
韩延荪眼前一花,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不支持韩太太这样强硬,想伸手拦一拦,却扑了个空。
有了母亲这番话,韩仲秋倒有了些底气,也跟着起哄:“沈初云,这些年你吃我们的、穿我们的,父亲又鼓励你去参加社交,还让你成名,人前人后风光无限。谁知,你竟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好,你说离婚,那你就走,赡养费一概没有,全当是回报这些年你在我们家享受的荣华富贵了。”
闻得此言,沈初云眼前一亮,未加思考便同意了:“只要能离婚,我没意见。既然你如此主张,财产问题我们就各请律师来做证,签下协议你也好放心。韩家的钱,一个子儿我都不要。我只把自己的嫁妆带走,这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此时的韩延荪,已经被他们三个准备决裂的话,气得都快不能呼吸了。
然而在气头上的三个人,谁都不曾注意过他。
韩仲秋在沙发后头来来回回踱步,方才韩太太的话分明是向着他的。这会儿又看韩延荪不再发言,只是低头静默,便以为沈初云是犯了两位上人的忌讳。因就大了胆子,越说越狠绝起来:“好好好,离就离,你以为我会求着你不成?!”
沈初云冲他一瞪眼,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是到头了,弯腰朝两位上人一道别,径直出了韩府大门。
韩太太不发一言,暗暗算计着,果然要离,自然该让沈初云放弃财产。只是,她说要带走嫁妆,这个账可不对了。嫁妆是对应着聘礼的,聘礼又是抬去天津沈家的,将来她再把全套嫁妆都带走了。好嘛,韩府白搭了一份极丰厚的聘礼不说,临了还要给人指指点点,成了笑话谈资。这算什么意思?
不行,嫁妆不能给她,这是韩府的名誉损失费!
想罢,便弯下腰,欲和韩延荪商量。哪知韩延荪也是腰一弯,扑通一声闷响,直挺挺滚到了地上去。
母子俩这才大喊起来,让听差赶紧去请医生。
另一边,向兰出门时偷偷拉住韩燕琴,请她去家里坐坐。
“三姐,你虽然常回家,也不说往这儿坐坐。”
韩燕琴捧着茶杯,无奈地笑了一下:“我跟家里的兄弟是隔了肚皮的关系,可他们却都是一母同胞,我呀心里是真望着你们两个能恩恩爱爱的,所以能躲就躲了。”
这话说得委婉,但向兰一听便知顾虑的全是那个不拿正眼瞧人的梁绣珍。
向兰喟然一叹:“可三姐也看见了,并不是你躲了我,我就没麻烦的呢。”
韩燕琴知道她刚才受了委屈,因就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她就那样,你别太放在心上了。我想爸爸妈妈心里自有一杆秤,今天的事谁对谁错还需要说吗?”
向兰握着手绢在眼底按了几下,又点着头道:“其实今天倒罢了,大嫂来了这么一出,谁还会留意这些小事呢?不过说起这个,我是真没想到,大嫂为人原来这样厉害,敢回来说这些话。”
韩燕琴跟沈初云说不上多亲,倒也丝毫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本着希望娘家和睦的心态,她倒是看好沈初云为家里做的许多事情,因此不免觉得可惜了:“大嫂呀别的都好,就是学的东西太多了,实则已经成了一种负累。虽然我在某种程度上赞同她的观念,可是有近道为什么要绕远路?有牛排吃为什么要去啃窝窝头?这样简单的道理,不识字的人都会懂,沈初云却糊涂了。放着荣华富贵不要,却要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尊严。可见读书还是要适可而止,别走火入魔了才好。”说完,冲着茶几上那沓书报一瞥。
向兰捕捉到了她的这个小动作,顿时有些惶恐起来。
韩燕琴见这弟媳很聪明,不由得颔首微笑道:“别紧张。我的意思很简单,因为最近听说你一有空就去听前头的几位先生讲课,我虽然支持,但也得提醒你一句,不要读出一身傻气来,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呀。”
因为沈初云认为读书好,向兰便想以此来增进妯娌间的关系。但现在看来,即便沈初云将来依然是大少奶奶,却不见得能讨婆婆的欢心。那么,剩下的这些女眷之中,仿佛也只有韩燕琴能帮助向兰,更何况她还算半个介绍人,她这棵树的确不高也不粗,却是很稳当的呢。
想到此,向兰就忙乖觉地解释起来:“我们是比旁人更多一层关系的,我对姐姐说话,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我读书也只为了能在这个家里过得好一些,再说白了,我就是想少挨两句说。就像大嫂以前那样,能帮得到父亲,家里就没有人会无端端地和她过不去。我现在愁的正是这个呢,我认为二姨娘和五妹妹都是很和气的人,可是去多了,人家要疑心我在故意讨好她们。都是一家人,三姐你说,难道我要成天对着姨娘和妹妹翻脸不成?”
果然,韩燕琴听了这话,脸上表情微微一僵。会嚼这种舌根的,无非就是翠姨和梁绣珍。难道梅姨娘的女儿就不是堂堂正正的大小姐,梅姨娘自个儿就不配受晚辈的孝顺了?
“我懂了,往后你有为难的事情尽管打电话告诉我,或者上我家里去,这点行动自由谁也没法限制。”韩燕琴说着话,站起来朝门外狠狠地望了一眼。
向兰把手搭在胸口,暗暗地点了头,似乎还在默默地筹谋着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