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步步紧逼
沈初云回到饭店,见邓丽莎已在大堂候了多时。
两人仿佛是熟稔多年的老友,只管沉默着,仅靠眼神就能读懂彼此的意思。
回到房内,沈初云故作神情轻松的样子说结果不错,离婚应该是没问题的,只要放弃赡养费即可。
邓丽莎蹙了眉,道:“他明明是犯错的那一个,应当索赔才是。为什么中国的女人要想逃脱错误的婚姻,就必须以放弃自己的权益为交换呢?”
沈初云一面摘下耳环,一面从镜中望见她噘了嘴的样子,便无奈地一笑,道:“以现在的法律,离婚仍然还不是完全地支持女性的正当权益。我知道你在替我鸣不平,可是我想……能把婚给离了就已经很难了,别的我也不奢求。况且我有手有脚的,我倒自认为比韩仲秋更能自立呢。”
“叫他们占那么大个便宜去,我总是替你不甘心。”邓丽莎很不服气一跺脚,要不是地毯够厚,只怕楼板都要被她踢穿了。
沈初云从酒柜里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递过去,道:“不说我了,说说你吧。”说时,自己也斟了一杯,摇晃着酒杯,走到沙发上坐了,面带好奇的笑容,问道,“你和你的那位美术先生,怎么样了?”
“别提了,这是我家里人的圈套。”说起这个,邓丽莎就满心满肺的挫败感,抿了一口酒才道,“那个人根本不喜欢绘画,是我家里人精心设计好的。”
这转变显然有些让人转不过弯来,沈初云便问她:“那么……留洋的经历呢,他为人处世的态度是否文明呢?”
“这倒……是吧。”邓丽莎抓了抓头发,说得也不很肯定。她没有深入地调查过这些,因为在她看来已经没必要为这次充满算计的邂逅,去找什么挽回的理由了。
沈初云点点头,想到先前邓丽莎把那位男士说得很不错。这说明,除了爱好美术这一点是虚构的外,在相处过程中两个人之间也还是互相有吸引力的。心中便揣着些劝慰的话要说,或者给对方一个机会,坏事也能变好事的。
旁观着她表情变化的邓丽莎,忙就抬起一手,做个拒绝的动作,道:“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话,无外乎是劝我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和事,不要过分地苛责。可是,我对这个人并不是失望在不完美,而是不诚实。我承认,一个错误的开始,未必注定了错误的结局,但我想,成功的概率也大不到哪里吧。而且我对爱情也不是追求完美,我是追求简单。我对于简单的追求,已经到了一纸婚书都不想要的地步,又怎么会容得下谎言呢?我想要遇到一个本真的灵魂,只要是真实的,不优秀也无妨。”
邓丽莎就是这样的,直接简单,好与坏之间泾渭分明。这也不是缺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勉强去说和一段当事人不接受的姻缘,其实是在浪费时间。热衷做媒的人,从某种意义上去看,都是些生活极度空虚无聊之人。
沈初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只是颔首微笑,并不继续缠绕于这个问题。
次日一早,前台接进来一个重要电话。沈初云一听才知道,是韩延荪亲自打来的,务必要尽快单独见上一面。
韩延荪来时,较往日多了一根拐杖,脸色也有些苍白。
沈初云并不知道自己走后,韩延荪昏了过去。只道是儿女婚姻有了麻烦,精气神自然差了些,因此并不细细探问。
两人落座,韩延荪四处张望了一番。对于这间记在他账上的房间,向来是用来招呼外宾或重要客人落脚的,他自己甚至都未曾进来瞧过。今日来,竟是为了长子的婚变,着实让人预料不到。
沈初云对于这样一位犹如导师一般的公爹,心里有敬重亦有敬畏。想起韩延荪畅想过,新时代的女子应当自食其力,不免就红了脸,讷讷道:“父亲,我问过前台这里住一晚怎么算钱,但是他们都不肯说……”
韩延荪听这话,想是她误会了,便付之一笑,道:“都是记账的,账单向来也是送往衙门的。你猛一问,自然叫他们不知如何回应了。我方才倒不是在想这个,只是觉得世事就是这样有趣。我名下可用的东西,我自己未必享受过;我手里教导出的儿女,我自己却未必了解。”
沈初云附和着一笑,便静默地低了头。
韩延荪不禁喟然,小声道:“你母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已经给亲家打过电话了。”
听时,沈初云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很快就又归于平静,不曾答言亦没有抬眸。
“看来,即便是通知了亲家,你也不会改主意了,是吗?”韩延荪淡笑着往椅背上一靠,拐杖还是拄在身前,生怕离了它就坐不住了。按医嘱至少要静养半个月,可即便不谈公事如何焦灼,就说家中私事,一时也是无法让他静养的。
沈初云也不做任何场面上的安慰之言,微微一点头,答道:“离婚的话不是随便说的,说过一次又不做,将来倒更加尴尬。”
“如果你是碍于面子,倒大可不必的,毕竟是一家人……”韩延荪抬手揉着眉心,说到一半又哑然无言了。以他对沈初云的了解,正因为她是极照顾体面的人,所以离婚这种大事必然是经过了全盘的考虑才会说的,一旦说了,就真的不会改了。
沈初云抿了唇,沉沉地想着,家里那位科甲出身的老父亲会怎样表态呢?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好话,也就不再难为自己,更不想犹豫不决。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道:“我娘家那边……还是我自己去解释吧。”
韩延荪没有表态,只是看定了她,神情中更添了三分的严肃:“你爹说……”
“要断绝关系吧?”沈初云抢着就将最有可能也是最糟糕的结果说了,这样残忍又无可回避的话,她不愿意由旁人转达出来。
“他说,净身出户不能按你的意思去算。”韩延荪一面说着,一面点着头,又不将话说完。
沈初云心头一紧,看来沈家对她偏离传统道德观的行为,已经商量出对策了。虽然内心急得像捧着一团火,但理智告诉她,公爹就是公爹,不是亲爹,况且家里的亲爹在这一方面也会表现得像个后爹,所以无论是哪一路的长辈抱着何种态度来,都是希望能说和甚至胁迫他们夫妻重归于好的。若要摆脱婚姻,自己就得拿出一些冷酷,甚至是冷漠来才可。
果然,韩延荪本是打量着先让她自乱阵脚,见不奏效,只得将沈老爷在电话里交代的那番话,一字不错地搬出来:“嫁妆嫁妆,是为了你出嫁而准备的。照这样说,嫁妆自然也有姑爷的份儿。你要是真想离婚,嫁妆还真不能说全该是你的。”
沈初云不由得大惊,她想过家里的父亲为了阻止自己让家族“蒙羞”会做得很绝,但万没料到会这样狠心。她已表过态不要赡养费了,如果娘家反过来站在婆家这一边,连嫁妆都不让她带,那她一个人出来了,需得要过上一阵颠沛流离的日子,才能慢慢缓过来。
这样一想,担忧自己未来可能会无处安顿,不免心慌起来,脸涨得通红。
再一想,什么叫嫁妆是给姑爷的,这样的话实在不合情理!问也不问,离婚的过错方是谁,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往女子身上施压,还有道理可辩吗?离婚难道就是那样耻辱的事情吗?家里有个离婚的女儿,怎么就跟住着个通缉犯一样忌讳呢?反倒是韩仲秋那样,白拿着政府的薪水,四处胡混的人,却未遭人不屑。
这一来,沈初云脸上又是一阵惨白。
韩延荪看她已是坐不住了,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虽说他支持新式婚姻,里头就该包括尊重女子对婚姻聚散的主张,但摊上了自己的儿女,又怯懦了。家里太多杂事,终究不利于他在朝为官,这等于是送上把柄给人利用呢。若按私心去想,还得委屈沈初云,继续和韩仲秋过下去。
等在门口的秘书敲门来催,韩延荪惦记公事,便起身准备要走。他很老辣地避开了那些会显得态度明确的话,只劝沈初云不要为了不成气候的人,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屋内重新归于平静,沈初云的手掌托着额头,想在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来。
虽然韩延荪表现得不很明显,但是从迹象来看,他并不会轻易答应离婚的。韩太太着急往天津打电话,想必是吃准了沈家的守旧。看来她心底里多少也是希望这婚离不成的,就算要离也非要把沈初云逼上众叛亲离的绝路不可。
倒是韩仲秋,他作为丈夫实在太不怎么样了,但他的过失在亲人眼里,又可以用“还未成熟”这种空话一笔勾销。真想让他种种的恶劣行径成为促进离婚的有利条件,就要请局外人来评判。
比如——对簿公堂。
想到这一点,有一个人倒是能帮上忙的。第四女中的王校长,她的先生就是一位很出色的律师,也是位慷慨的绅士,多次免费帮助弱小者打官司。
一方面敢站在弱势力一边的人总是善良的,另一方面沈初云对“免费”二字有些心动。她现在的处境或许比真正的穷人还不如,外人看她应该挥金如土,可婆家、娘家都想掐断她的经济来源。
站在电话前,犹豫一阵,沈初云还是坚定地拿起了听筒。
王校长接到电话时,脸还是笑笑的。听她说完缘由,愣了许久,半句话都憋不出来。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确定这样一个女子在这种时候,是否需要人去同情。
沈初云要离婚虽然在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同住一个城市,许多事情想瞒也瞒不住的。不过是看在外交总长的面子,大家都不说破罢了。
挂了王校长的电话,沈初云又联系了邓丽莎。因为第四女中是寄宿学校,王校长的工作很忙,她先生会独自前来。沈初云本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想法,需得请个旁人到场,以避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流言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