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路险阻
两个小时之后,一个头发梳得溜光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屋内。他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着自我介绍道:“二位女士好,我叫白远山,奉我们家校长的命令,来找沈初云女士的……”说着,打量跟前二人的打扮,就将目光挪到了那位盘发女子的身上。
邓丽莎这才知道,沈初云和这位男士也是头一回见面。又因他口内称“我们家校长”,便知是王校长的爱人了。
三人各自打过招呼,才围着圆桌就座。
沈初云简略地说了说棘手之处,最后总结道:“总之,韩家现在对我是抱着同意但不行动的态度,将我父亲搬出来,用不让我带走嫁妆、不给赡养费做筹码,想让我对此妥协。”
邓丽莎点着头补充:“所以我们的考量是,如果可以通过法律强制判离就好了。”
白远山一直在速记,写完最后一个字,拿起本子一看,沉声分析道:“沈家伯父主张的话,是有例可查的。在婚姻诉讼中,的确有不少的地方案件,依旧遵照前清遗留下的律例来判,一旦女子放弃婚姻,等同于放弃嫁妆。老一辈的人总觉得这份妆奁是为婚姻所备,姑爷自然是这份家产的合法拥有者之一。婚姻的圆满,就成了女人享有嫁妆管理权的前提。”看到邓丽莎急得几乎要跳起来,白远山意识到自己的话太从专业出发,难免会让人泄气,忙解释起来,“两位先不要灰心,我也说了,这样判的案子多数是地方上的。很多当事人都不接受,一路上告到大理院,最终的结果还是相对公正的,只是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听我们家校长说的,沈先生本就是女权事业的领头人物,您对于花时间打官司完全可以抱着另一种态度,以促进我们国家的法律向着平等迈进为出发点,可能在心理上能感到一点慰藉。打官司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拼的是心态,谁不急、谁不乱,谁的胜算就更大。”
沈初云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邓丽莎的手背,示意她先别急,又问白远山这个官司能有几成把握。
白远山答道:“这个自然要考虑你们婚姻的真实状况,如果真的感情破裂到不可回转的地步,法律还是倾向于尊重女性意志的。”
邓丽莎插言:“照这个说法的话,我们是有百分之百把握咯?”
“不,我没那么乐观。”白远山顿了顿,打开公文包取出三四份特地找来的报纸,指着上头的大幅照片,望着沈初云道,“作为政界名流,你夫妇二人出现在公众视线里的次数不算少,且都给人一种夫妻和睦的错觉。”用余光瞥见邓丽莎又急着要反驳,白远山伸了一只手示意她先听完再说话也不迟,“我自然能理解,夫妻问题不走到决裂的一步,就不会逢人都诉说婚姻的不幸。再考虑到家庭情况,沈先生做出生活幸福的假象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是,判案是要考虑各方面证据的,并不是全靠理解和推测。”
沈初云这时才想到,早知道终究躲不过离婚,梁绣珍拿给她的照片倒是可以成为韩仲秋背叛婚姻的铁证。可当时还抱着凑合过下去的心态,给了韩延荪拿去解决陈依曼。如今再想要拿回来,根本就不可能了。再一想,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悄声问道:“他对我动过手,按照新派的想法,我的人身权利是受到威胁的。能不能……以此为理由,要求离婚呢?”
白远山又细问一番,诸如动手的前因后果、当时可有人证、身上是否还留有伤痕,等等。听沈初云答完,他才叹着气,带着悲愤和无奈列举了一些这方面的案件。
邓丽莎听到一半就耐不住脾气了,拍桌而起:“什么叫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中国女人难道只有致残才能逃离魔鬼一般的丈夫吗?这是什么道理?”
白远山常遇到这样的诘问,只做一个苦笑便罢。
沈初云身上一阵阵发冷,她从前就知道自己主张的事业是条漫长曲折的道路,只是真实地了解过细枝末节,才知道究竟难在何处。平复良久才耸了耸肩,答道:“自然是歪理,可是歪理要掰正,需得要无数人为之付出努力,甚至是血的代价。”
白远山闻言不由得暗暗点头,也就说道:“二位觉得情理不通,我是理解的。可是没办法呀,一个法案的修订不是一朝一夕的。”又是一笑,解劝着别人,也似乎是在勉励自己,“当然,也不该全然绝望。至少有我们这样的人意识到了不公,懂得越多就应该承担越多,我们不能只是抱怨,而是该更加积极地用行动去改变这个现状。”
沈初云扯动嘴角一笑,随即将头埋在两手之间。她努力地希望自己坚强面对困难,可是再努力她也不过是个平凡肉身,超然不到哪里去。
养育她的父亲不支持她追寻自由,甚至严苛地绊在其中。关于这一点,她还没有彻底地走出来。而离婚案子谈着谈着,又谈到了如此高度。旁观者自然觉得白远山的话使人振奋,可处在旋涡之中的沈初云,只觉得透不过气来。她肩上担着这么多事情,将来还要承受更多的指指点点,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范围和承受能力。
耳边,邓丽莎似乎还在帮忙咨询着法律程序,白远山也是有问必有答。两个人说着,就将接下来几日要办的交涉和要提交的文书都谈妥了。
沈初云觉得这样也不错,这时候的她正想有个人大包大揽地替她做决定,也可避免自己思虑过多。
考虑到已有了对簿公堂的打算,再住着六国饭店的房间就不合适了。沈初云急着要赁一处房子,也未及到处细看,不过听说砖塔胡同正好有合适的独立小院,就以邓丽莎的名义付了半年的租金。
房东是个和蔼的孀居老太太,就住在这院子的隔壁,赁出去的院子原来是她次子一家在住。因为今年在上海找了一份差事做,院子就空出来了。这年头工作难寻,房东老太太其他儿女供职最近的也是在郊外的大学,有时一忙起来也几乎不回城里来,还有个小女儿留洋求学去了。守着一所大宅子,不光没有进项,还要添人来看管,索性把空着的院子都砌了墙,朝外开一扇门,赁出去也好添些进项。
老太太姓冷,心却热得很,她听说,是一位时髦小姐租赁做画室用的,还特地将房子收拾了一番。
沈初云将正房分作客厅和卧室,一边厢房做了书房,一边做了厨房。虽然许多东西都还留在韩家没有取回,不过想到熬过这一阵的风霜雨雪,自己也能有个家了,心里还是充满了期待的。
因是邓丽莎出面交涉的,她对屋子的布置倒更知道原委,反客为主地介绍了起来:“按照你的意思,布置得简单舒适就很好。以后你独立了,会客的时间会更多,所以我觉得这客厅未免还是冷清了些。鉴于你也摸不准口袋里有多少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这个未来的大画家倒是愿意慷慨相赠,将我明珠蒙尘的画作挂在你的客厅。这样中式的四合院儿里,陈设一些西洋流派的画作,也算是中外结合了。”玩笑说得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就红着脸吐了吐舌头。
沈初云抬手一刮她高挺的鼻梁,笑答:“将来你成了名,我岂不要发大财了?”
邓丽莎笑着揶揄起来:“人家在跟你讲艺术,你倒来说发财,看来也是俗人一个。”
司机跑进来,冲着邓丽莎叫了一声“小姐”,然后把今日的晚报送了过来。
沈初云看司机额头上都是汗珠子,就知道是报上登的事非同小可,便也凑过脑袋去看。只见是一份小报,头版头条赫然用特号字写着《贤伉俪反目,女强人饮泣》,随后小题目又写《世家联姻冷暖自知,还有多少秘事待解》。
对于此,沈初云倒是有准备的,白远山早就提醒过,离婚诉讼在国内还十分少见,参与其中的办公人员相当一部分还不具备专业素养,走漏风声是很有可能的。
诉讼一事在上告人方面进行得有条不紊,消息见了报,被动的反而是韩家。但一想到明天妇女促进会的日常会议,沈初云不禁有些担心,记者会不会去围追堵截,影响正常的会议流程。
邓丽莎则劝她,多想无益,待明日见机行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