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澄清流言
事毕,韩家的汽车在第四女中附近的咖啡厅外停了下来。
二人择了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坐下,又各自点了咖啡和点心。
邓丽莎抿了一小口咖啡,口中觉得醇香,便不由得微微点头,然后抬眸道:“很可惜大嫂还要兼顾家庭,不然可以朝全国各个城市都去走一走,把你的想法都传播出去。”
沈初云倒不觉得遗憾,笑答:“足不出户也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邓丽莎疑惑地望着她。
沈初云将嘴朝柱子边一努。
原来那边的架子上,正摆着一份报纸,摊在面上的正是邓丽莎的译文。
邓丽莎了然地弯唇一笑,道:“看来我们的沈先生是准备在报纸上开设专栏了。”
谈到工作,沈初云的笑意溢出眼眶,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比这个想法还要来得大一些哦!我在许多会议上也提过这样一个主张,我们有许多男性视角的报章杂志,但女性方面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份罢了,未免还是声势太弱。”
邓丽莎认为好极了,不住地点头,又主动要求加入其中。
沈初云却想,一旦开办这样一份报纸,是一定要向邓丽莎约稿的,如果能在前期就得到她的帮助自然更好。可是,有了先时两家联姻问题的失败,只怕这样的来往,对邓丽莎也是一种伤害。因有此顾虑,对于帮忙一事模棱两可起来,只说约稿是一定的。
邓丽莎却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冷笑道:“说起来,自你府上四爷的婚姻问题公开以来,大嫂就很少与我联系了。”
“这个……”沈初云不料她主动谈及此事,有些不知该如何招架。
“其实,我早就想说开的,但是我父亲不允许,他认为我的一些话不过是年轻气盛,随口说说的。大嫂,你是个彻底的新派人物,应该认同人既然有婚姻的自由,也就该有不婚的自由。”原本就是为了澄清爱情问题而来的,邓丽莎早已坐正了身子,语速急迫,越说越激动,大有渴望今日的一番话能从这小小的咖啡厅广泛流传出去的意思。
“你?”沈初云不免惊诧地张大了嘴。
不过再一想,留了洋的人,接触些前卫的思想也不算稀奇,况且社会上抱持这种人生态度的先锋学者也是日益增多了。
邓丽莎又坚定地表态道:“对,我就是抱着这个态度。我并不拒绝爱情,但是现阶段我还是更喜欢自由。即使将来改变了,我也认为人与人之间可以尝试一下,不靠婚书仅凭道德来维护爱情。”
沈初云不由得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你的表姐一直认为我是理想派。但是如今看来,你这只谈爱不讲约束的观念,才更是缥缈呢。不过,你说得对,人有选择权的。现在你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未必将来不会变,一切都该顺其自然才对。”
说罢,心生一问,既然是邓丽莎没看上韩仲坤,为什么梁绣珍又要把自己的表妹说成是感情的失败者呢?
不消问出口,邓丽莎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我的家庭看似开明,送我留洋,又允许我自由恋爱。可一到婚姻问题上,他们却认为人一定要有婚姻的。这个主张,不是半吊子的自由吗?有几次我听得厌烦了,就在饭店里住了几夜。我父亲知道我是有收入的,生活上是不能逼迫到我的,就连番让家里亲戚来劝我。”说到这里,轻蔑一笑,又开口解答了沈初云流露在眼中的困惑,“我表姐不但是其中之一,还是馊主意最多的那个。刚开始只是设计陷阱,不断地让我在各种场合,跟家里中意的年轻男子见面。不过,通常我都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后来,她又说我总这样不给人面子,将来就没人肯替我牵红线了,她还认为我的婚姻态度绝对不可以公开的,传出去会成为人家的笑柄。甚至向我父母建议,不如就吃个亏,让人以为我是被贵府的四爷甩了,还没缓过来,所以这一向在待人接物方面有些失态。”
听罢,沈初云觉得大惑得解,直呼“难怪”。
在一众强迫邓丽莎必须结婚的亲戚眼里,对外宣称失恋并不丢人,不想结婚才是丢人。因为现在的人,还停留在不结婚就是没人要的观点上。
可是,沈初云又不能助长邓丽莎的火气,万一今天回去凭空又是一场大闹,倒是沈初云之故。也只能劝她看开些:“你也不要过分苛求,我认为伯父能让你由着自己的心意去选择伴侣,已经是很多家长所办不到的了。你看,我的家庭就……”
邓丽莎闻言,也生了好奇心:“一直不敢冒昧相问,不过既然我把自己的秘密都说了,大嫂也该跟我交换才对。大嫂的思想这样新派,怎么……”
沈初云看她不好意思明说,便自己点破道:“怎么能忍得了,是吧?要知道我是旧式家庭出身,父亲是科甲进士,可以说我从小都是保守派。至于为什么进入妇女促进会,那也是嫁了人之后,听了我公公的安排。他老人家做的外交工作,需要很良好的个人形象,当然也就包括了家庭形象。他需要一些外国人的支持,而国外又都主张妇女独立,认为这样才是人权的体现,既然是内阁的要员,就需要有这种高度的文明精神。那时,我才刚嫁过来,家里的三小姐正在国外念书,五妹妹还小。至于我婆婆呢,如果她出来支持女性独立,未免会让人联想到我公公也是有妾室的。所以,才决定由我来做这件事。我娘家之所以同意我抛头露面,并不是真的开明,而是认同夫为妻纲。这样的两重大山压着我,我不忍,又能如何?况且,这几年下来,我也认同了这份工作,也自以为是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人。所以,更不想因为家庭矛盾,让大家对我的注意力,从我的思想转移到我的生活上来。”
“听来听去,怎么都是金玉其外呢?”邓丽莎扶额,不由得将心里话宣之于口。
沈初云并不介意她的直接,苦笑着自我安慰起来:“也不能这样去看待问题吧。其实我自己倒是觉得没什么,不管如何,阴差阳错地让我改变了旧模样。对于这一点,我心里很感激。”
两人叹息了一会儿,只得重说些工作上的事,借以翻过生活的苦恼。
沈初云送了邓丽莎回家,下车告别时,已成为朋友的二人,彼此都开始亲昵地称呼对方名字。
而在外晃荡了半日的贺忆安,回到自己的照相馆,又在暗房里关了半日才出来。
一开门,迎面撞见照相馆的合伙人柴俊生笑嘻嘻地过来,说道:“又出去采风了吗?让我来看看,又出了什么大作了。”
一进屋就见墙上晾着一排的照片,却不是什么名角大腕,也不是清纯学生,倒是一身素淡的少妇。
柴俊生自然是认得沈初云这个风云人物的,不由得扑哧一笑:“老弟台,这种想法颇有些危险哟。”
贺忆安把门关紧,靠在墙边,一条腿微微弯着,脚尖点着地,晃着手指道:“你呀你,脑袋里大概只装得下风流韵事。我则不然,偶尔也会关心关心社会新闻、时局走向。如今的女子都在高喊参政议政,我就想看看,单凭一张嘴能不能革命。”
“你的意思,我就不懂时局了?别小瞧了人哦。”柴俊生冷笑一下,背起手一张照片接着一张照片欣赏过去,嘴巴也不闲着,“总统徐世昌是个老官僚,然则手里没枪,对谁都只能阿弥陀佛的。表面上说是对皖系、直系、奉系都一碗水端平,可实际上呢,段祺瑞既然允许他上台,就已胜过千句万句的辩白。怎样,我对时局的这番解读,还算可以吧?你别总是把人看扁了,虽然我心脏的左半边是花国,但右半边还是有家国的,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麻木。”
贺忆安点了点头,又问:“那么总理呢?”
柴俊生伸了一只手,摸了摸下巴,沉吟道:“葛鸿祥,那是做不长的。段祺瑞又不是自愿让出总理位的,不折腾到两会议员齐齐迎他复职,是不肯罢休的。”
贺忆安又问:“那总理的位置要是空出来了,谁有可能上位呢?”
这一次,柴俊生答得毫无迟疑:“哼,想上位的多着呢,可那位子烫人,换了谁都坐不长。”说时,他隐隐觉出不对劲来,扭过头,笑起来道,“不过我说,咱们这个在京的同乡会里,就数你对国事漠不关心,一心只做发财梦的。怎样去外长府上喝了一杯喜酒,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难道真像爱情小说里写的那样,失恋会让人性情大变吗?”
贺忆安一本正经地站直了身子,抬手点着他,纠正道:“你可别造谣!这种失恋的话,如果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去,起了什么杀念,你的投资可是要打水漂的。再说了,我去了一趟外长府邸,未必只因那场假爱情而受刺激,也可能是因为领教过了那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会说话,因此而心生佩服呀。”
柴俊生这就闹不明白了:“可你的语气,分明是不佩服啊。”
贺忆安连声冷笑道:“为什么要真佩服呢?”接着,把手指向了沈初云的相片,“就说这女的吧。满嘴里说的都是女性革命、人格独立,可她挣过一个铜板没有?还有什么要追求不攀比门第的爱情,文明而忠诚的婚姻,可她自己的爱情冲破世俗的眼光了吗?她自己的婚姻又真如塑造的那般忠诚吗?”
柴俊生把这堆照片都看了一遍,觉得无趣,就一路说着出了暗房门:“其实……这小媳妇长得也不错呀,你该怜香惜玉些,说话别这么刻薄。”
“我并没有刻薄她,只是在议论一些事实。关于婚姻,她应该要明白,真心换真情,假话那也只能换假意了。”贺忆安回头瞥了沈初云一眼,眼里透着几分不屑,然后随着柴俊生一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