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添油加醋
正院里,韩太太放下佛经,摘了金丝边的老花镜。心里想着,都这会儿工夫了,怎么那两个姨太太还不过来吃饭?
未等她吩咐人去叫,翠姨就闪身进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将门给关了。
韩太太看了不喜,觉得她究竟还是出身太差,行事总上不了台面。
“了不得了,太太,邓小姐来了。”
韩太太听时,先想到邓丽莎,旋即又觉得毫无可能,便就做个疑问的样子。
翠姨兴奋得直跺脚,忙补充道:“就是二少奶奶那个表妹,邓次长府上的千金呀!”
“她还肯来?”韩太太下巴都快惊掉了,确认再三之后,眼里浮出笑意来,“到底我们老四出色,便是结了婚,邓小姐也还愿意过来串门。其实这个邓小姐,我也喜欢得很,这番用心也叫人动容。可是这年头,什么都要谈个自由,我也管不了许多。”
翠姨附和道:“可不是自由嘛,老四有婚姻的自由,邓小姐也有爱人的自由。我们也不能就说,从此就不欢迎她吧。”又挺了挺胸脯,难掩得意,“一旦讲了自由,我们优秀的四少爷就要苦恼了,自己可没有第二个分身去安慰邓小姐了呀。”
韩太太认为极是,恰听见外头梅姨娘来了,收起得意之色,轻声道:“先吃饭吧。”再细细一想,忙又回头悄声嘱咐,“你不要张扬此事,人家是有体面的大小姐,能做到这样低三下四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再要传闲话出去,简直是不厚道。况且家里还有个新少奶奶呢,人漂亮脾气也好,又是老四可心的人,那才是正经的一家人不是。”
翠姨进门晚,肚子又不争气,向来在韩太太跟前不是很入眼。这也是少数的一回,让她觉得在大太太这边有了些用处,自认多了一份体面,不住声地说“知道了”。
韩太太刚往沙发后头一绕,翠姨就惊叫起来:“哎呀,太太,我还有一件极要紧极要紧的事情没有说呢。”
“什么极要紧的事?”只听一声笑,梅姨娘蹬着尖头皮鞋进来了,举了白手绢捂着嘴,揶揄道,“是有新的戏班子来北京了,还是电影院有了新片子了?”
韩太太嘴角微微一挑,只在心里跟着笑笑就罢。
翠姨自觉有了方才一番话,她与大太太之间已经是更亲密的关系了,便眼带不屑地挺了挺胸脯,将垂在臂弯上的披肩往上一提,扭着身子殷勤地跑上前搀了韩太太,悄声道:“是大少奶奶的事儿,她好像对您……”
话说留一半这种事最为勾人,韩太太料着必定不是什么好话,脸色便是一僵。
饭后,韩太太说要单独跟翠姨聊聊。
梅姨娘就不服气地冷着脸出去了,口里一直嘀咕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连个长幼次序都不懂。”
翠姨就把方才沈初云和邓丽莎聊天的内容,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遇见有听了又不懂的地方,就胡乱地诌了几句补上。
韩太太顿时大怒:“好啊,我念着她对这个家多少有些苦劳,对于她的许多错处才不理会的。如今,连我都敢嘲笑起来了,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现在又忽然去跟邓小姐亲近,好似站在人家那一边,合力来给我难堪似的。要是绣珍在这件事上埋怨我两句,也就算了,她沈初云怎么倒先胳膊肘向外拐起来了?”
翠姨气定神闲地捋了捋额前的一字形刘海,只管冷笑。
另一边,梁绣珍也听说了此事。
“什么?丽莎小姐来找大少奶奶?”梁绣珍扔掉了手中的《电影报》,踩着拖鞋就出去了,口里还直念叨,“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用人蒋妈一路追出去问:“少奶奶上哪儿呀?饭菜都来了,不差这一刻半刻的,吃了再去吧。”
“哎呀,倒掉倒掉。”梁绣珍哪里还有心惦记吃呢,甩了帕子,扭了腰肢,就往沈初云屋子里来了。
进屋一瞧,邓丽莎早就走了。倒是撞见另一个奇观,韩仲秋居然和沈初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沈初云打了招呼,便就端着笑不作声,只拿眼从上往下地打量,见梁绣珍穿了家里的拖鞋就跑出来,自然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韩仲秋客客气气地邀请道:“绣珍呀,吃了吗?过来坐下一起吃吧。”
本想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可是沈初云一时没忍住,嘴都咧到耳根子上了,忙又拿了帕子去遮。梁绣珍见了不免脸上一阵热,推说:“我吃过了,以为你们也吃完了,就想来找大嫂说说话。那……我过会儿再来吧。”于是,红着脸跑了回去。
蒋妈瞧着她又回来了,心里就暗叫糟糕。刚才她说要把饭菜倒掉,蒋妈想着可惜,就让几个人端了到后头去了。几个老妈子、小丫鬟早就已经先吃起来了,自己也正准备过去呢,谁知道梁绣珍又折回来了。
果不其然,她往屋里一瞧,就问了:“饭菜呢?”
蒋妈只好装傻:“少奶奶不是让我倒了吗?”
“什么?”梁绣珍忍不住大叫起来,“我让倒掉就真给倒了?你倒比我还阔气呢!”
蒋妈讪讪地只管赔着笑。
说时,梁绣珍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叫,只得吩咐蒋妈让厨房再做一桌过来。
蒋妈应声自去,转出月亮门,往额头上擦了一把冷汗。
吃过午饭,沈初云也不想午睡,又和邓丽莎讨论起刚才的事情。
她们两个想了名字,又定了几个可以捧场的人,之后就互相傻眼了。是否要报给文化部还是别的什么部门批准,或是将来找哪一家印刷厂合作,这些实际操作,都一概不知。
沈初云马上打电话求助:“姚太太,你看,方才我和密斯邓讲起新报纸的事情。我们先还自诩都是有经验的人,其实也只会耍耍嘴皮子罢了。实际上,办一份报纸是个什么章程都不知道,真是汗颜了。”
这位姚太太,正是早上给沈初云来电话的妇女促进会会长,丈夫是大华娱乐城的董事长。论起在妇女事业上的贡献,也该称先生的,可是姚太太家庭美满,更愿意冠着丈夫的姓。
只听姚太太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这个不打紧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我在,你们只管去想内容,做你们擅长的就好。其余的,我拿高价出来,还怕聘不到好人吗?”
沈初云觉得,现在时局乱,今年又碰上洪灾,挥霍的思想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姚太太自来就是这样的,热心公益的同时又生活奢靡。这一类既进步又落后的人,时下很普遍。况且钱是人家挣的,犯不着由一个外人去指手画脚。沈初云也就礼貌地道谢接受了。
挂了电话,又听见外头吵嚷起来,她就循着声出去看。
也是合该今日有事,说来说去还是梁绣珍信口叫蒋妈把饭菜倒掉的事给闹的。
梁绣珍想,闷在屋里等着厨子做好了端来也是无趣,便打算四处去转一转。恰好走到后头,看见一群用人正敞着门大吃大喝,知道蒋妈搞了鬼,心里自然不快。
本想就此走了,又听见三小姐韩燕琴未出阁时使唤过的一个老妈子不住声地夸向兰漂亮,这倒是点了梁绣珍的死穴,她冲进去骂了几句方觉解气。
可她倒是解气了,却刚刚好被今日回娘家的韩燕琴听见了。
因见自己从前的用人被骂得最厉害,哪里还不知道梁绣珍是在借题发挥,这就互相吵了起来。
梁绣珍嚷着:“我管教自己的用人还不行吗,要旁人多什么嘴?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她主意倒打得快。”
蒋妈早连头都抬不起来了,连连赔罪:“二少奶奶,是我错了,我……”
韩燕琴冷笑一声:“总比她真听了你的话,拿去倒掉好吧。你一向自负很会管教人的,蒋妈真要被你管得服服帖帖说一不二的,也不至于这么办事儿。再者说,她也是挽救了你的名声。外地在闹灾,你倒张口闭口都是倒饭倒菜的话。”
听着那句“会管教人的”话似乎有玄机的样子,梁绣珍存了个心思按捺住不提,只管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你什么意思,我的名声怎么了?不就是我倒了一桌饭菜嘛,家里如果没有内鬼外人怎么能知道?我虽然不做那些拉皮条的营生,一顿饭的钱也还是出得起的。要是母亲怪罪,我往公账上赔钱就是了。”
韩燕琴脸上顿时就烧红了,也就不只动口,还上手就推着她问:“你说谁拉皮条?”
梁绣珍不敢继续说了,刚才话赶着话的,这句骂得的确嘴欠了些。
韩燕琴因得了理,嗓门儿又抬高了三分,叉着腰道:“我可警告你啊,是我们夫妻一味忍让你,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人家是自由恋爱,并没有人从中作梗。你要说得这样下作,索性都说开了,就是脸上不好看我也认了。横竖是你娘家的人倒贴不成,比我更没脸?!”
一听“倒贴”这种话,梁绣珍也是气上心头了,不管是谁先不好的,伸了手就要去抓韩燕琴的衣领。
两边的下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沈初云走到这边来时,眼见着都要打起来了,赶紧上去拦在中间:“别吵了别吵了,这会儿母亲应该正休息呢,你们这样吵闹,动了自己的肝火那是你们自己乐意,可伤了她老人家的身,我们做小辈的怎么说得过去呢?”
正在气头上的人是管不了许多的,韩燕琴只顾向着梁绣珍揎拳攘臂,有半数是误伤在沈初云身上的。口内还直嚷嚷:“谁跟她吵了,她那么大嗓门儿,隔着街也该听见了。大嫂你说说她,连‘拉皮条’这种话都说出来,她……”
听是越说越没边,越说越牵扯旁人进来,沈初云也就瞪着眼,喝止一声:“好啦!”
两人都没料到向来都以微笑待人的沈初云,能有这么大的嗓门儿,吓了一大跳,都不作声了。
沈初云叹了一口气,先悄悄地向韩燕琴使眼色,低语道:“人家可是新婚!真要听见了,咱们怎么解释呢?”
对于韩燕琴来说,韩仲坤是亲弟弟,向兰又算跟她丈夫沾亲带故的,少不得她要多让让的。
梁绣珍见是战火要平息的样子,才冷哼一声,将手绢挂在胁下的纽扣上,扭了身,却见韩太太打外边风风火火地过来,当时就吓住了。急中生智地停了步子不走,再抽出手绢来做个揩泪的模样。
韩燕琴见此光景又要质问她,这副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却被眼尖的沈初云一把拉住,努了嘴让韩燕琴瞧瞧,外头来的是谁。
韩太太看看她们三个的发髻都有些松散了,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早就锁紧了眉头,厉声喊她们到屋里去听从发落。
等这边的人都转身走了,向兰才缩头缩脑地走出来。看来,这好人家的媳妇可不是进了门就高枕无忧的。要想活得体面,还是得有一点自己的底气。
可是,向兰正是为了摇摇欲坠的娘家,才决心要嫁一门好亲的。在这种处境之下,想给自己添底气,又该从哪一方面着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