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跟谁换个孩子
女人没有谁比谁狠多少,也没有谁不愿意要自己怀上的孩子,那些打掉孩子的女人的伤痛也不是谁都会懂的。我这样一个未生育过的女人,在这个问题上也许没有发言权,但相对于那些不管吃多少苦,明知孩子没有父亲,明知自己也没有能力养活孩子,也要坚决、勇敢地把孩子生下来的女人,我似乎更偏向于欣赏那些决绝地将孩子打掉的“狠毒”女人,不能给孩子一个爱意满满、幸福完整的家,不能有足够的钱和能力给孩子一个坚实、劳稳的后盾支撑,她们宁可不将孩子降生在自己的怀里,宁可这一生没有一个人叫她“妈妈”,她们够理智,够无私,母爱给出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种,不仅仅限于自己的孩子,这个世界,只有爱的缺失,没有无处搁置的爱······
对于吴白云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我并不担心,什么男孩,女孩,有什么重要,都是自己的骨肉,儿子抱回家去,老太太再不满意,孩子是他们家的,她还能给赶出门去?再说了,这个未谋过面的张商陆听吴白云描述了这么多回,他是很爱吴白云的,这就够了,只要他们两个人相爱,能给孩子一个健康的成长世界,别的,都可以慢慢来。我把自己的意思说给吴白云听,谁成想她一言不发,只是扎着头在那发呆。已经是中午饭点了,我出去给我们俩弄了点丰盛的吃食,还顺便给我自己准备了一瓶老黄酒,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坐那就喝起来了,等到把自己灌得眼前都出现重影了,才想起来看一眼对面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发现她一口东西也没吃,还在那默坐着跟自己较劲,我嘿嘿地傻乐着说:
“你不能喝酒,我就没有劝你,可你也不能不吃饭啊,不就是那点事嘛,你已经跟我说清楚了,我也听明白了,生得了儿子就生,生不了,女孩也不错啊,你们给我,我养着,你们再生不就完了。你的肚子里有小宝宝,更得按时吃饭,保证营养,乖,自己吃两口,你看看我,现在看你都有重影了,哈哈。”吴白云还是没有动筷子,又默坐了一会,忽然隔着桌子抓住了我的手说:
“我必须生男孩。”我被吓得一机灵,没好气地来了句:
“你快把我的酒都给吓醒了,生男生女是你能说了算?再说了,这孩子现在是男是女已经定了,虽然咱们还不知道······”
“女孩。”吴白云打断了我的话说,她这俩字这回是真让我酒全醒了,我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又跑去脸盆架子旁往脸上胡拉了几把凉水,然后才坐回原地,盯着吴白云的脸说:
“你别告诉我,那曹半仙又来了,专门跑来告诉你,你这肚里的宝宝是女孩。”吴白云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种事都不用曹半仙告诉我,有人专门会看这个。”
“嗨。”本来抻着脖子一脸专注地盯着吴白云的我,听到她这么说,全身一下子放松了,靠回到椅子背儿上,微闭着双眼嘟囔了一句:
“那能有什么准儿,这算命的这辈子我就信那曹半仙的,隔着肚皮,就凭什么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是女孩你就信?”吴白云的眼睛忽然瞪得贼大,就差一个吐沫一个钉儿了:
“这个老太太的做了大半辈子的接生婆,从她手里呱呱落地的孩子不说过万也有数千,只要有孕妇从她眼前过一下,她立刻就能判断出对方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据说还从来没有说错过。”我沉默了片刻,还是硬气地说:
“那就算这样,也肯定有她说错的时候,不可能这么神的。”吴白云一脸丧气地说;
“只要有一多半的可能我也完了。”
“什么叫完了!”我再次站了起来,吴白云的这个状态可不行,直觉告诉我,我必须给她扳正扳正:
“我知道你是担心张商陆那老娘,可也不能这样垂头丧气啊,她不让你进门,你就和张商陆在外面买套房子自己过,他那么爱你,不会连这点牺牲都做不来吧?”吴白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能让商陆难堪,他一直是很要面子的,如果因为娶了我,连家都不能回了,他得多受打击啊。况且,因为咱俩现在都没有亲人了,我也希望能得到他们家人的接纳,等到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希望多几个人疼他,尤其是来自于爷爷奶奶方面的······”我生气地打断了她的话:
“你这个人可真的是婆婆妈妈的,谁不希望孩子能多一些长辈疼爱,就比如咱俩,那也不是故意离开家人的啊,不是没有办法嘛!”说到这,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扭头出去了。站在太阳已偏西的院子里,被凉风吹过的额头像是被施了魔法样的,忽然妥帖了,一些意识悄悄浸回了大脑:吴白云说的没错,我们俩的这种缺少爱的经历是不应该再出现到孩子身上了,我们应该尽最大努力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哪怕跟“恶势力”作斗争!想到这,我又回到了屋里,却惊讶地发现,吴白云已经将桌上的食物都吃下肚了。我不禁开玩笑说:
“不吃不吃,这可好,你这一张嘴,把我那份也吃下去了。”吃饱了的吴白云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接道:
看来哪一顿也不能缺,一饿这脑袋瓜儿也不灵光了。”我赶紧说:
“是啊,你以后还得按时吃饭,你的聪明劲儿也就这么大了,我大侄女脑袋瓜儿的灵光劲儿可一定要超过你。”我这话一出口,吴白云的脸色就暗下来了,搞得我这一懊恼,真是个不省心的嘴啊,干脆闭会儿吧。我抬手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吴白云却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
“过会再收拾吧,我有几句紧要话还想跟你念叨念叨。”吴白云现在的思维似乎已经完全超越了我,她随时蹦出的一个想法或说辞都能惊我一个跟头,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这一回也不会例外吧,我叹了口气,将刚刚摞好的碗筷推到桌角,端出一副做好了接受各种打击的心理准备的表情说:
“请说。”吴白云可一点也不觉得我可笑,认认真真地对我说:
“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给谁换换孩子?”半天,我没有说话,低着头搓了会儿自己的手,然后非常谨慎地选择了用词才开口:
“白云,我好像听说,孕妇都会情绪低落一段时间,这是身体的原因,不是你的大脑,哦,不是你的脑袋瓜儿出了问题,你别胡思乱想,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孩子是咱自己的,又不是东西,瞎换个什么劲儿?”吴白云又掏出了那个缀着铜钱的皮绳在那摩挲着,见这情景,我赶快又加了一堆话:
“你不是最信任曹半仙吗?我琢磨着,就是曹半仙在这,他恐怕也会劝你老实待着,啥也别想,等孩子生下来后再作打算,又不是个小猫小狗的,老人话讲,这人是秉着气出生,各有各的运势,你和张商陆的孩子虽然不能说是含着金玉出生的,那也绝对是福气大大的,别人家的孩子那是什么货色,谁说的清楚,闹不好,再坏了你们家张商陆的运气,可怎么是好?”哇,我当时觉得自己太有才了,竟然说出那么有水平的话去劝告她,这要是换了别人,哪懂那么多啊,还运势,有几个人知道运势是什么,还不都是过一天是一天!不想吴白云毫不客气地就灭了我的“气势”:
“无论如何,我要抱出产房的必须是个男孩!我和我家商陆一定会抱着我们的儿子回家见二老,那一天也是我们成亲的日子。”你猜不出我当时的那个心情,真是又惊又怕,惊的是,曾经那么善良的吴白云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不可能做到的事她却一意孤行,非要去做,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无法收场;怕的是,以吴白云的脾气,她要想做到的事情,只要想法有了,她就从不会放弃,不撞南墙不回头,当然也因为一直没有撞到过南墙,所以才成就了她九条牛也拉不回的拧脾气。她如今如此不容否认地说出这个决定,就是我反对,也是无效的,如果我执意反对,劝告,她敢扭头而去,折腾够了再回来的,到那时,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这个吴白云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的“娘家人”,可就哭都来不急啰!
想到这,我故意若无其事地问,
“既然你都这么决定了,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办法了呢?”吴白云又象个泄了气的皮球样地趴回了桌子上:
“只是下了个决心而已,还是没有想出好办法来,这不,过来先跟你念叨念叨。”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又萌生了劝她的心思,谁知她紧接着又坐直了身子,象高烧病人一样脸红红的,兴奋地说着:
“我听说,黑市那边还有人专门捣腾孩子的生意,只要给足了钱,会有人帮着介绍卖家,孩子大多是弃婴,也健康,没有什么毛病。这事当然不能让商陆知道,所以他的钱不能用,我手里还有点积蓄,如果全拿出来的话不知道够不够,我还得想办法去挣……”
“吴白云!”我忍无可忍地大叫一声,把她一下子吓住了,她停了嘴,愣了几秒钟,随后就哇哇地大哭起来,我急忙上前抱紧她,并不厌其烦地抚拍着她的背,象唱儿歌一样地重复念着:
“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能过去,都能过去,会好的,会好的……”好半天,吴白云才渐渐停止了哭泣,用那沾满了泪水的手紧紧抓着我抽泣地说:
“我好累,好累啊三妮,没有想到活下来还这么累,早知道这样,那年咱们不要跑出来好了,随爹娘去了多好……”我故意嗲怪地拍了拍她的脸:
“说什么呢,也不怕羞,你可是马上要做人家的妈的人了,还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也不怕肚子里的小宝宝生气踢你。”我说着就去倒了半盆热水绞了个热毛巾递给她。吴白云勉强地挤出微笑接过毛巾,把脸埋进去待了二分钟。我耐心地坐在旁边等她平复情绪,自己也在快速整理如麻的思绪:吴白云现在有孕在身,情绪波动却如此之大,长此以往,就是孩子没事,她的神经恐怕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她有这么多秘密瞒着那个张商陆,这样早晚有一天对方知道了,必定会怀疑她的用心,两个人的日子还怎么过?如何才能改变“她非要个男孩”的心意,这种后患无穷的想法最终可能导致好几个家庭的痛苦……
哈哈,你别笑,可能你会觉得几十年前我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不喑世事,如何会有如此多的想法,你别忘了,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过的那几年,周围无情的尘世逼得我比别人成倍的速度成熟,无用的善良和单纯只能让我痛苦,受伤,所以我只能扔掉诸如“虚伪、贪婪、幼稚”乃至“忧愁、恐惧”,和成年人平起平做……
吴白云又变回了吴白云,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你必须站到我这边,和我一起努力三妮,咱俩没有退路,我想这两天你请个假,陪我去一趟黑市,我们总得去打听打听行情……”我咬了咬后槽牙,打断了她的话说:
“也许,不用那么麻烦。”吴白云渴切地望着我:
“那,你的意思是?”我下了最后的决心,把梅姐的事告诉了她,吴白云立刻又象发起了高烧,喃喃自语起来:
“啊,还有这样好的大夫,还有这样好的大夫,嗯,这样好的大夫。”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几句:
“你的事我都跟她说了,她只是笑笑没有接下茬,我不敢保证她就会帮我们,但她绝对是个热心肠,我本来也是想带你去见见她的,她当时说过能保证你顺利生产呢。现在看来,不止这个问题了。”吴白云一脸神往地说: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她能不能帮上咱们,咱们都得去见见人家,还等什么呀,现在就去吧。”
我们来到那家私人诊所时,院里出奇的安静,病人们都去了后面的病房,院长和护士也都去了病区,偏偏梅姐正和一个护士正在登记处闲聊,看见我们来,她只是上下打量了几眼吴白云,就知道她是谁了,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那个护士去了别处,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说:
“这下好了,彻底安静了,就剩咱们姐仨了,来,坐到这柜台里面来,咱们好好聊聊。”吴白云人还没坐稳,就立刻问:
“我听三妮说了,您认识很多可能会收养新生儿的人是吗?”梅姐没有立刻接话,默默打量着吴白云,我赶紧在旁边添话:
“白云听说您在这工作,特别高兴,非说马上就来认识认识您,我就带她过来了。”梅姐向我笑了一下,还是没说话,又转头看着吴白云。吴白云可能也意识到自己太冒昧了,没话找话说:
“做一个妇产大夫很辛苦吧?”不想梅姐却直视吴白云,直奔主题: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准备送人?”吴白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哽咽不止,竟然没有说出话来。梅姐伸手搂住了她,吴白云在她的怀里任眼泪涮涮地往下流,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下来,只好扭过头去看着门外。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待了很久,久得足以让彼此熟悉了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梅姐最先打破了沉默:
“在孩子的这件事上,母亲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是撕心裂肺的。”我注意到梅姐的“母亲”这个用词,吴白云肯定也注意到了,她似乎因此而停止了流泪。梅姐抚着她的头发问:
“你最后决定了吗?把孩子生下来送人?”吴白云没有抬头,说:
“我知道自己怀的是女孩,可是我,我,我男人的母亲想要一个男孩,我不得不想着,看能不能和谁换换,换个男孩。”吴白云说最后这句话时抬起了头,直视梅姐。那一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是,梅姐既没问吴白云为什么就认定自己怀的是女孩,也没有大惊失色,或者火冒三丈,她只是问:
“你的男人知道你的决定吗?”吴白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不能告诉他,因为……”吴白云没有说下去,梅姐也没有等她说下去,而是说:
“这样也好,他知道的越少越好,也许以后也不知道更好,你知道自己的预产期吧,现在得告诉我一下。”吴白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握住了梅姐伸过来的手,握得很紧,然后她们两人一起扭头看着我,那一瞬间,我才明白,我们仨已经成为了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