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生病住院的事一开始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与我冷战数月的鸿雁终于软化,低垂,与所有贴心的闺中密友一样,与我们初相识时那样,柔情蜜意地陪伴我。她不再挑剔香樟君,也不再于交谈的间隙里忽然露出落寞神情来,寂寂地自嘲道:“我就是不如你呀。”或许因为躺在病床上的我已足够弱势,任何人在我面前都足够生出怜悯,以及对自己生命的珍惜与满足……
这大约也是最后的交集。出院后,我们又变回莫名的疏远,存在的心结毕竟一直存在——凡学会独立思考的人,谁会甘心于做别人的陪衬呢?
危言则是后来知道的。那时候我们早就断了联系,但有共同的朋友,给我看他写在个人空间里的文章:啊,我心爱的女孩卧病在床,我却连一个端茶送水的机会都没有。她的不选择,击碎了我对美好女性的全部想象……她们的大脑到底都不够清醒。她们到底都不懂得什么是最好的选择。
V也是。我想他大约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割脉与重病的这一段。辗转通过别的途径联系上我,开头只一句话:“还是那么傻。”语气至为沉痛。
他与我讲他的好朋友跳楼自杀。因为失恋。他对他的点评和对我是一样的:怎么可以那么傻……
又说:“给你的承诺我从未忘记过。”
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忘记的。总有一天也会觉得自己很傻。说过的永远,说过的独一无二……都会忘记的。那些高强度的宠爱,赞美,百依百顺……在我后续的消磨中,在我们分道扬镳之前,早就淡了。如再怎样坚如磐石的宫宇,终抵不过风刀霜剑侵蚀。
母亲没有来看过我。住院的日子里,父亲也曾委婉提起:“……你妈妈本来也想来的。她觉得你同学老师都看着呢,她不来,人家会说她不好。”
我说:“那她不用来了。”
她就果真没来。
后来也再没说过她爱我。
仿佛有个从事心理行业的老师对我说过:固然不排除天性的注定,具体事件的冲击。但几乎所有为痛苦压弯了身体,滋生出疾病乃至死亡的个体,都必然会指向人际环境的催化,乃至生命中某种东西的缺失——亲密关系。亲密关系里的另一方,如果不能成为助益者,就只能是加害者。没有中间状态。
我不确定他的话是否对所有人都适用。只是在每一次看到类似新闻的时候,看到那些对病人、对死者的评价,不容置喙的,或模棱两可但含蓄给出了预设态度的,都会想起我自己一点一点挣扎着趋近于垂死的往事,那强烈的异物感……没有支撑,没有归属。八面临风,孤立无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要这样的。可为什么呢,何以发展至此呢?
我所处的环境,所拥有的亲密关系,于我是怎样的作用力呢?
不是不知道答案。可总不愿开口坦诚这样的答案。不知者无罪,话是这样说的——他们施加在我身上的“力”,他们自己很可能并不知道的。世上总有许多悲剧,无法追责,无法归咎,无法去问责更多。既然如此,是否就不该对他们说,“是你们的错”呢?
我能肯定的只有这段记忆本身。佯装正常的人生撕下最后一层画皮之前,之于我最后的情状——那么多的矛盾与不确定中,“爱”仿佛是唯一一个斩钉截铁的真相。对于那个一脚踏入白茫茫病院的我而言,它们都近在咫尺。医生质问我的时候,镰刀行将割破皮肤的时候,这才是我真正该回答的。
可一切都晚了。并且晚了那么多——你看,是要隔了这么多年,我才真正获得勇气将它们说出口。十八岁的我没有回头看的气力。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我或许就没有必要去住院,不至于在泥淖里挣扎着下沉,沦陷,视线彻底为黑暗所吞没。回忆牵一发而动全身,再挖掘下去,泥潭还远未到尽头。草蛇灰线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埋好,而我需要回溯清理的部分,还有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