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
一
这一切应该早有预兆。是的,我该知道的,这一切是早有预兆的。
如果这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分水岭,它绝非拔地而起。山脉扑入眼帘之前,早该感受到稀薄的空气与呼啸的山风。可是可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风与寒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低头一径往前走。以为只要往前走,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没有经验,亦未看见任何警告、路牌,谆谆提醒我:这条路不对。你要小心了。
尽管没有任何权威的诊断或证据。但我总有种感觉,觉得最初的凛风出现在十二岁那年。记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年开始偏头痛。会忍不住想拿刀割自己的手。还有噩梦,夜夜接踵而至……美好梦境彻底从我生命中退席,再未出现过。
梦境重复,仿佛永远是我在跑。不知道是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想逃离什么。总之只是竭尽全力在跑。无形丝线缠绕束缚全身,举步维艰,想挣脱却总是做不到。无论怎么跑也只能在原地挣扎。徒劳无功。到最后甚至呼吸也困难。一地花瓣血红,被践踏稀烂,凄艳如血肉模糊。惊心怵目……惊心怵目。
这个梦持续多年。一直到入大学,到住院出院,都还在做。后来渐渐衍生出多种形态,但归根结底都是在跑。变成肉眼不可见的幽灵在小学门口的下坡路上跑。长出翅膀在天空中跑。跌跌撞撞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跑。为黑衣墨镜的保安围攻,从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台阶往下跑。在夕阳照耀的田野上沿着铁轨跑。森林深处躲着猎人的眼线跑……
常常被追捕、射杀、啃食。醒来后感觉不到睡眠所补充的体力精力,倒像是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自狼狈恐惧中抽身。有些体感至为真实:被人掐住脖子灌下毒药,药水苦涩辛辣,口鼻中涌出大量血沫;被强弩手追杀,万箭穿心,刺穿的疼痛如花朵在体内迸发绽放;被劈头浇下一壶沸腾开水,皮肉被烫得吱吱作响,龟裂,翻卷,好似烧烤摊上将火腿肠烤出微焦的小章鱼形状;救我的陌生人近在咫尺,被大卸八块,黏稠腥热的血浆喷溅到我脸上……
太多了。夜夜夜夜,都是梦。
当然了,十二岁上下还没有这么多花样。只有一地花瓣,一身无形丝线,没头没尾的跑。像是反复向我暗示强调什么。我不明就里,无人可倾诉,只好拿去讲给做梦经验丰富的阿晚听。她觉得可怖,但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摇头:“你怎么净做这样的梦!”
是了,阿晚虽也做梦,但与我的大为不同。她的梦总奇思妙想,天马行空,且与现实紧密联系。写出来,可直接作为魔幻或科幻小说拿去投稿。我们都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她梦见班里数名同学组成间谍小队,有我,有V,也有她自己。接到的任务是去外星人基地窃取情报。本已得手,我却偏偏于撤退时发现一群被俘的奴隶,于是圣母心发作要去救。这一救,就是天下大乱,短兵相接,杀了一番天昏地暗……V不幸殒命,而我们总算能得以赶上救援飞船逃走。
她特地拿了一本新本子,扬言要把这故事写下来,命名为《间谍一号》。我等虽是主角原型,但更倾向于把自己定位为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个个拍手等她更新。然而几个月过去,至我最后一次瞥见那本子,仍是只有个题目,开头一小行字,此后再无然后。那时候尚无“挖坑”“填坑”这样的说法,我只笑她始乱终弃,她也并不放在心上。笑嘻嘻的,转头又写别的故事。
我总觉得阿晚写得比我勤,题材也比我多。她写武侠,写玄幻,老拿我做女主角不说,还想着发展我一起写——比如,一个类似《冰与火之歌》的平行世界,开篇之前足够先写出数套天文地理的设定说明书。我又摇身一变成为皇族的二公主,血统不纯却文韬武略、野心勃勃,在魔法与宫斗中步步走向血染的皇座。
这一部被定名为《毁灭》,本来说好与我合写。然而从初中毕业拖到高中毕业,约定中的写作计划仍迟迟未得启动。多年后重提旧事,她耻笑我:“你写得太慢。我写一章,你写一段,等得人要白了头。”
(她或许不会知道,我的拖延与怠惰是出于另一些缘由。)
阿晚最终没有走上写作这条路,我以为是很可惜的。我们之间的情意或许亦是可惜的。大学后的我苦陷于抑郁不能自拔,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与她也终究疏远失散。后几年重逢,她俨然已是互联网女强人,各轮融资拿到手软,带着一群小弟冲锋陷阵,挥斥方遒,气派远胜当年。言笑晏晏间很想问她,那些故事后来还有没有再写下去,但终究问不出口。
时光荏苒,年少旧事多提亦是感伤。何况我丢下她的诸多期待跑路多年,这个女主角兼合伙人,并不算很尽责。
我记得那时候班里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并不少——如危言那样,很早就开始写游戏同人志,大约是用《三国演义》那样的章回体形式;我虽然讨厌他,也讨厌他把我写在里面,但偶有那么一两遭传到我手中,翻开来看了,也不得不承认那起承转合都是很好的。也有男生眉清目秀,罕言寡语,下笔却奇诡郁丽颇有苏童之风。或是非常前卫的女孩,写同性少女之间的刻骨爱恋,我总觉得是基于她本人经历而来的一番自述。(她后来果然在拉拉圈子里如鱼得水,十年换了十个女朋友。再见面,是秦淮河的灯声桨影里,听我说了图书出版的流程漫长,就感叹:“这么说来时间不多啦,我还想着三十岁前能写个自传出版呢。”)
想要写东西,想要创作……是因为内心到底有些什么想要表达的东西吧。少年人心意峥嵘,表达欲总多一些,说穿了或许只是赋新词强说愁,并不特别值得珍惜的。正如我的身边,妙笔生花者那么多,可念念不忘于斯的只有我一个。欲罢不能的也只有我一个。
母亲说得或许没错,我早就疯魔了。正常人该好好耕耘自己内心的一亩三分地,何时播种,何时灌溉,何时收获,均遵守普遍适用的规则。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直至指向最终自给自足的丰收。而我——我任由外来的种子入侵,开出无数无用的花朵,竟让它就这样彻底控制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