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的家
那是一条翡冷翠阴郁的古老小巷,在老城里,近着老城中央的圣母百花大教堂。
托斯卡纳的蓝天像一缕布一样,盖在石头老房子上方。再剧烈的地中海阳光,都晒不到街巷里的石头。
这是那种要是有人走过,整条巷子里都响彻了他的脚步声的,窄窄长长的巷子。陌生人的脚步声,像房子上用的石头那么硬,在两边的墙上,弹过来,弹过去,又小,又硬,又清脆。
清晨,小巷子里飘着浓缩咖啡的芳香。
但丁就出生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在1265年的5月,那是在阴郁的十三世纪。他出生在一栋石头房子里,他爸爸是一个翡冷翠的小贵族。
过了七个世纪,我在一个早上找到但丁家的房子,沿着长长的楼梯,一直走到楼上。如今但丁已经是地球上最重要的诗人了,他的画像上,头上围着古典的桂枝。我想起了第一次读到《神曲》时的情形。那是在我的童年时代,在家里的书被烧掉了以后,漫长的、寂寞的日子里,我哥哥借回来一本被翻得烂烂了的书,那本书的书页,已经像用过的床单一样软。书里写着:
我看到在小溪的彼岸出现了
一位孤零零的仙女,独自走去。
一边唱歌,一边采着一枝枝花朵,
她走的路仿佛由百花砌铺而成。
那就是但丁的《神曲》。
我并没有看懂《神曲》,我怎么看得懂呢。
我只是记得有一个外国人,写了一首长诗,写到他去地狱、炼狱和天堂的情形。这个外国人,长着一只向下垂的长鼻子,看上去不开心的样子。那是在1967年或者1968年时候的上海,在一个扫除所有西方文明的革命时代中,但丁七个世纪以前写的诗歌,居然会用那样偶然的方式,来到了一个小孩子的面前。他有一个死去的爱人,仙女,带领他去了天堂。他是真的爱那个仙女,常常心里充满了羞愧和仰慕,这是我第一次接受究竟什么是伟大的爱情的教育。
我不知道但丁是不是也在这狭长的楼梯上走过,在他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肯定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到1911年,这里才成为但丁故居纪念馆。从前,那个因为妈妈早逝而不快乐的男孩子,在这石头房子里怎么活着,由谁教了他拉丁文,谁教了他语法,又是谁激发了他对诗歌的兴趣,他小时候长得怎样,不再有人知道了。他是不是也像现在的翡冷翠小孩那样,在身上留着一股暖暖的奶酪气味?走在这长长的楼梯上,他寂寞吗?他想念自己的妈妈吗?寂寞的时候,他又干些什么呢?那时候他还是普通的孩子,并不会写诗呢。
从楼梯的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巷子对面褐色的房子。那是但丁家族的教堂。他家的人,活着的时候到自己家的小教堂去做礼拜,结婚的时候到自己家的教堂去举行婚礼,死了以后,埋在教堂后面的一小块墓地里,变成一块石头做的墓碑。许多事都发生在家族的教堂里。听说,在但丁九岁的时候,在他家的教堂里遇见过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贝雅特里齐,并且爱上了她。也许太寂寞了的时候,他就在昏黄的教堂烛光里爱上什么人吧。
如今在但丁家的房子里,一件他当年用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因为他后来被人赶出了翡冷翠,终生都没能回来。在被流放的地方,他成了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他使用的语言成为意大利国家的语言,他写出了十四世纪最美丽的诗歌。他诗歌里的人,是在翡冷翠见到过,并且爱上的女子,现在人们也跟着他,叫她贝雅特里齐。他诗歌里用的语言,是故乡翡冷翠的语言。他用过的东西早已经灰飞烟灭,像他用过的笔、他读过的书、他坐过的椅子,可是,他的诗歌总是回荡在这栋老房子里。走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总是可以听见一个慈悲的男声和一个慈悲的女声在朗读他的诗。他们的意大利语在这空空的屋子里是那么优美,那些音韵、那些词发出的声音。那寂寞男孩生命里最美的一部分,终于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像花散发出香气一样,在他出生的房子里散发着盎然的诗意。
他家的墙上挂着他的画像。他总是穿着尖尖的红鞋,戴着红色的帽子,他的鼻子沉沉地垂下来,使他的脸变得忧郁。在他靠在海边读书的时候是这样,在廊桥那里又遇到他爱的贝雅特里齐时,也是这样。在他再见到贝雅特里齐时,他是一个翡冷翠已经订婚的绿衣青年,而当他结婚的时候,贝雅特里齐已经死去两年了。他所爱的女人总是死去,开始是他的妈妈,后来就是他的爱人。在这阴郁的小巷子里,在他坐在窗前,听着天主教堂的钟声在小巷子的墙上撞来撞去时,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的脸上总有一种愁苦的样子,薄伽丘在他为但丁写的传记里说,但丁在贝雅特里齐死去后,为了排解,对哲学和神学做过刻苦的研究,那是他后来能写《神曲》的基础。但我不知道,但丁脸上愁苦的表情,是因为他的失去,还是因为他渐渐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天才的脸,总是愁苦的。
在顶楼的平台上,我看到了蓝天,那是翡冷翠如蜜一般的蓝天。平台上养着小小的红花。我看到了从圣乔万尼洗礼堂上走散的鸽子,孤零零地在塔楼前飞过,褐色的老塔楼已经不像但丁时代那样高了吧,在贵族们无休无止的争斗中,塔楼一定被人拆过了。可它的阴影还是直直地打到了平台上。这是但丁也见到过的情形吧,那样的蓝天、塔楼、鸽子和红花,还有《神曲》的声音。那曾是在他心里的声音,现在响在每一个悄悄走在他家老房子里的人的耳边:
一位仙女忽然在我面前出现,
她戴着橄榄枝的花冠,遮着白面纱,
绿色斗篷里穿着火红的衣裳。
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已经过去,
我的精神无从去亲她的芳泽,
她曾怎样使我面含羞涩,敬畏不已,
如今再不能用我的眼睛细视她,
但是从她圣体中发出的灵气,
使我又一度感到旧情的炙烈。
从1290年她去世,到1300年但丁开始写《神曲》,他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原来一个人在九岁时候的事,也能这样引导一个人的一生,哪怕这是一个伟人,哪怕这是一个远远超越了爱情的意义重大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