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以“幸福”为主题的学期论文示例
幸福,依照我们的步骤,先考察这一语词在西方思想传统里的涵义及其演变,再考察它在中国思想传统里的涵义及其演变。这两步骤之后,第三步骤——考察这一观念的中国经验。第四,在你的个人视角下重新解释这一语词的涵义。第五,或许,为涵盖你的个人视角下的新的解释,这一语词在中文传统里可以有新的表达。
图3.17,从中间一行“西方思想传统:源自希腊”开始解读。我在第一讲推荐了“同义词网站”(http://www.etymonline.com),你们可在那里检索你们学期论文的核心观念的英文字源,通常,我的经验是,这些核心观念的英文源于13世纪左右,再向前追溯,就要查找这一观念的拉丁文或希腊文的字源。
例如,“幸福”,它的英文是“happiness”,与这一英文单词对应的古希腊文是“Eu+Daemon+Ia”(这一希腊词的重音在最后那个音节上),它是三个单词的复合词。字头“Eu”的意思是“true”(真的)和“good”(好的)。中间部分“Daemon”的意思是“spirit”(精神)和“soul”(灵魂)。最后那个音节,即重音所在的那个音节——字尾“Ia”,它的意思是“stability”(稳定性)、“objectivereal”(客观真实)、“durability”(持久性)。
构成“幸福”这一复合词的三个希腊单词,分别有自己的起源和观念史。我在上面介绍的字源学网站检索“Eu”,作为前缀,它的意思是,在“真”之外还有:“well”(好)、“luckily”(幸运地)、“happily”(幸福地)、“the right”(正当性)、“the good cause”(出于良善的理由)、“greatness”(伟大)、“abundance”(丰裕)、“prosperity”(繁荣)。中间部分“daemon”由希腊文转至拉丁文“demon”,意思是“spirit”(精神),希腊文的原意是“deity”(神)、“divine power”(神力)、“guiding spirit”(指导性的精神)。希腊的神,与人类相差不多,并非尽善尽美,也不像后来宗教时代的“上帝”那样神圣。所以,这一语词有时候翻译为“精灵”,引申为人的灵魂,是不错的。最后,是当作后缀的“ia”,它的意思是客观从而持久的真实感。也就是说,与它形成对比的是“主观真实”。吸毒产生幻觉,但在幻觉之中的人,有主观的真实感,只不过不能持久。
综上所述,古希腊的“幸福”观念,意思是灵魂的或神灵保佑的持久的良善状态。
我们考察一个核心观念的字源,就等于回顾这一观念的生命史。重要的观念,它的生命史远比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悠久,通常要经历数十代人的时间。每一代人,基于人的创造性冲动,总要为前人使用的重要观念增加新的涵义。这样代复一代,重要观念的涵义就层层叠叠地丰富起来,以致现代人如果不借助字源学的研究,就很难区分一个重要观念的考古代层。
对我们的思想史课程而言,当我们试图将任何一位经济学家P和他的经济学思想X置于他由之所出的历史情境S之内时,我们首先需要明白P使用的核心观念(核心观念的展开往往就是学派的思想X)属于哪一考古代层,或者懂得P是在哪一代层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核心观念的。否则,我们就很容易陷入怀特海所说的“错置实境”的谬误。
思想家在使用核心观念时,常常带着隐喻,即字面的涵义不如它所隐喻的另一涵义重要,或“一语双关”,即由一语的两种或多种可能涵义之间的紧张关系形成的想象空间。词的多种涵义或隐喻,总是积淀在它的生命史之内。
最近几年流行一种软件,概称“观念的可视化”软件,基本思路是借助海量数据计算出全部观念在特定语境里的出现频率,并且计算全部观念的联合分布。这套计算结果的典型应用是,在特定语境里,当一个观念出现时,根据条件分布,我们可以推测另一观念出现的概率。因此,如果老师讲课时使用了一个观念,学生们就可推测老师使用另一个观念的概率。类似的应用,包括“百度百科”和“万方数据”在内的许多搜索引擎里都在使用,就是当我检索一个关键词(尤其是人名)的时候,搜索引擎根据推测列出我可能希望检索的其他关键词(尤其是人名)。这类软件依据的海量数据,相当于在一个时刻截取语词的生命史里积淀的全部涵义当中现代人最常使用的那些涵义。这类软件的思想史意义在于,将来,如果能够还原每一时刻的可视化观念的全景,那么,有思想史价值的那些隐喻的涵义也就不会被误解。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阐述的幸福观念,在中古英语传统里转化(翻译)为“happiness”之后,大多已丢失。如图3.17所示,“hap”的意思是“by chance”(随机、侥幸、偶然、不确定性),它的抽象名词化就是英语的“幸福”一词。所以,英语的“幸福”在日常生活情境里是这样使用的:两位朋友相遇,其中一位看到另一位高兴的表情之后询问“what happens”(发生了什么好事吗)?当然,此语也可以用于发生了坏事的情境,所以才有侥幸和随机之意。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里关于“幸福”所述最多,这本书的标题Nicomachean Ethics的第一个词,发音的重音也是在最后一个音节上。有至少两种说法,根据第一种说法,这本书是亚里士多德写给他儿子的,据此,尼各马可是他儿子的名字;第二种说法,这本书是亚里士多德写给他父亲的,名字是尼各马楚斯(Nicomachus)。
亚里士多德幼年失怙,由他的姐夫Proxenus of Atarneus(阿塔努的普罗克谢努斯)担任监护人,直到他18岁,那时,他姐夫送他到雅典的柏拉图学院,在大约18—20年的时间里追随柏拉图。根据维基百科“Proxenus of Atarneus”词条,亚里士多德的姐姐是Arimneste(雅丽奈斯蒂),她与阿塔努的普罗克谢努斯生养了一个女儿Hero(赫萝)和一个儿子Nicanor(尼卡诺)。赫萝长大后,生养了一个儿子Callisthenes(卡利斯蒂尼斯)。后来,卡利斯蒂尼斯成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和合作者。亚里士多德有一个女儿Pythias(帕蒂雅思),嫁给了尼卡诺。
柏拉图死后不久,亚里士多德接受了马其顿国王菲利普的邀请,担任王子亚历山大的老师,自公元前343年至前323年。由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Alexander Ⅲ of Macedon,前356—前323)征服了世界,亚里士多德的教育得到最丰厚的资源,使他得以在雅典建立“吕希安图书馆”(Lyceum)。可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暴死之后,马其顿在雅典的敌人开始追捕亚里士多德,他晚年在逃亡中度过。根据一则传闻,亚里士多德被毒杀。根据普鲁塔克记载的传闻,亚历山大高烧不退而死是因为有人下毒,而建议下毒的甚至亲手下毒的,正是他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总之,师徒二人,死期仅差一年。
亚里士多德的思路,在柏拉图死前,是柏拉图主义的,崇尚理念(共相)的——请回忆“洞穴隐喻”里的太阳。但在柏拉图死后,他埋首于自然界的和人文界的经验研究,被《大英百科》认定为“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他相信,人类的全部观念及知识最终基于想象(perception,又译“知觉”)。这样的学说,当然偏离了柏拉图主义——观念是永恒的,月映万川,故每一个人出生时灵魂已带着这些观念的种子,学习和求知的过程是唤醒这些观念的过程,是回忆的过程。
我们从柏拉图的洞穴隐喻和亚里士多德的知识论,可见到西方思想传统的两大分支——观念论和经验论——那时已发端。通常以亚历山大死亡的公元前323年为开端的“希腊化时期”,截止于公元前31年罗马占领托勒密王朝统治的埃及。见图3.18,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建立的帝国,它深入东方腹地。
图3.18
晚近30年的研究表明,希腊化时期的东西方思想交流孕育了犬儒主义、普罗提诺神秘主义、斯多葛主义、灵知主义(或“诺斯替主义”)。马克思说:“斯多葛主义是基督教的舅舅”。斯密毕生追随斯多葛主义。所谓“两希”(希腊—希伯来)文明,也是在这一时期融合为西方传统的。
回到“侥幸”,中古英语中“幸福”是侥幸的幸福,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客观的真实感”,尤其不能“持久”。更何况,希腊的“幸福”特指“灵魂的”持久且好的状态。这样,现代的幸福观,在西方传统之内,流于肤浅,成为偶然发生且与灵魂无关的快乐。
由亚里士多德阐述的古希腊的幸福观念,经历了中世纪的幸福观念,进入近代英语传统,洛克和休谟的阐述流传最广。图3.17的左下方,我写了Plato,然后有一个箭头指向Hume“幸福三源:身体、心性、财富”。在洛克和休谟的思想传统里,幸福大致有这样三种来源。一个人可以因为健康、长寿、美貌等等身体的因素而有幸福感,一个人可以因为聪明、高尚、智慧、慷慨、温良恭俭让、拥有许多人的友谊和敬重等等品质而有幸福感,一个人还可以因为拥有财富而有幸福感。在这三类幸福感的来源当中,休谟指出,只有财富是可转让的。一位暴君不可能通过剥夺那些幸福的人的身体因素或心性品质来使自己更幸福,但他可能通过剥夺他人的财富而使自己更幸福。
所以,休谟论证,社会正义的核心在于:财产权利的稳定性、产权转让(交换)必须遵循自愿原则,且信守承诺。
现在我转向中国思想传统里的“幸福”观念。许慎(约58—约147)总结中国文字构成,概括为“六书”——指事、象形、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不过,从公元前14世纪至前11世纪的甲骨文字到汉代许慎,中国文字演变已达千年之久。许慎《说文解字》收录的汉字,60%以上是形声字。甲骨文字,破译的大约数百字或一千字,都是单字,基于指事、象形、会意。
两字连用或四字连用,在汉语传统里发生很晚,要到唐代以后才大量出现。现代汉语的两字连用,许多都是“和制汉字”,从日本传入中国。我原以为“幸福”也是和制汉字,但检索《四库全书》和《四部丛刊》得知,幸福两字连用,明代已开始,见于黄宗羲《明文海》,有“倖福”两字。宋代张载(1020—1077)《张子全书》有“侥倖”两字,也有“幸福”两字。
甲骨文不见有“倖”字,但有“福”字,象形为:双手捧酒器于祭坛。故殷商时期此字的意思是祭酒祈福于天,当然就有“神祐”之意。这一涵义,与古希腊的幸福观念有相通之处。我始终相信古代人类的诸多文明有相通之处,在根本重要性的感受方面相通,例如,东西文明的早期,迟至公元前7世纪,都有强烈的天人感应以及这种感应的文字表达。老子是大约公元前6世纪的人,孔子稍后,柏拉图比庄子早,比孔子晚。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贯通中西。
至于神是否保佑,可能不必然。既然不是必然的,就有偶然性。不论如何,宋明以后,幸福连用,有侥幸得福的涵义。
我观察当代中国人的幸福感的来源,画了一张示意图,在图3.17(见192页)的上方。我写了一些文字:中国人的幸福感,目前主要源于“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平面。此外,还有少数中国人,他们的幸福感源于“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平面。我在“少数中国人”下面画了一条线,写了注释:他们可能获得信仰。我圈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平面,写了注释:倾向于使社会瓦解。在图3.17的右侧,我写了:少数人的幸福感源于“社会生活—精神生活”平面。此处,我写了注释:(宗教)未来的政治力量。在我常用的三维理解框架的“物质生活—社会生活”平面,我写了注释:主流生活方式可能的特征:(1)政治平庸,(2)市民生活发达。
以上就是我观察的中国人的幸福状况。将这一状况与上述的西方幸福状况相比,我可以说,写在图3.17最下方:现代中国人的体验,休谟所说的三种幸福来源都重要。但是,我特别圈出“心性”来源,写了注释:现代中西交汇之焦点。我还画了一条连线指向三维理解框架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平面,即“政治—宗教”之为中西幸福感的共同来源的可能性。
或者可以认为,中国人的大多数,幸福感的来源目前当然处于“物质—社会”平面内,但将来可能受少数人的影响,转入“物质—精神”平面,或转入“社会—精神”平面,寻求自己的幸福感。那时,对应地,中国将出现个人信仰的潮流,或出现“政治—宗教”的潮流。我们看到,北京的“白领”比较典型,白天在朝阳区的写字楼里上班,晚上去三里屯消遣。我们看到,杭州的“白领”对政治议题特别厌倦,完全无兴趣。但是,杭州的市民生活很发达,歌厅、西湖、休闲小吃。这些迹象符合我的判断:首先是政治平庸,其次是市民生活发达。那么,另外两种我说的“少数人”呢?他们在哪里?我观察,一部分宅男宅女,他们几乎完全不参与社会生活,他们生活在“物质—精神”平面里。如果他们的生活方式成为主流的,那么,当然,社会将瓦解。对大多数人而言,迟早,中国人的生命路径都会遵循我画过的一条曲线,沿着物质生活维度,逐渐转入社会生活维度,然后最终上升至精神生活维度。
以上的预言,我要提醒你们的是这一常识:信仰不是宗教。信仰是内在的,而宗教是外在的或信仰外化的结果。我认为“震颤派”的反仪式化的倾向,恰好表明了真的信仰是与宗教外壳相抗衡的。
现代的信仰,可以说,与审美经验类似,是纯粹的私人体验。这样的见解,中国古代儒家早就明白。故孔子感慨: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精神生活的维度,我以前解释过几次,其显著特征是:如果一个人的幸福感完全来自精神生活维度,那么,在我们旁观者看来,他的生活状态就是古人说的“不外求”,或者“完全的自足”。在中国,老子的状态如此。在现代西方,20世纪末叶“新精神运动”的领袖人物肯·威尔伯(Ken Wilber)的状态也是如此。为了区分于任何宗教,威尔伯这些人自称是“spiritual seekers”(精神探求者)。这种状态很可能预示着未来人类的生活方式。
各民族的语言之所以还能互译,怀特海说,因为语言并非就是思想本身。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对那些具有根本重要性的问题,有可以相通的感受。心理学家和脑科学家达成初步共识,人类共享五种原初情感:fear(惧怕)、sad(悲哀)、happiness(幸福)、anger(愤怒)、disgusting(恶心)。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介绍,由这些原初情感(primary feelings)复合而来的,复杂性逐级增加,是次级情感(secondary feelings)和三级情感(tertiary feelings)。各民族语言表达的二级和三级情感有相当大的差异,因此难以互译。我举例讨论过英文的两个情感词“envy”(因羡慕而产生的嫉妒)和“jealousy”(因为怕失去已有的具有宝贵价值的人或事而产生的嫉妒)。所以,这两个词常通译为“嫉妒”。不同的原初情感,似乎有不同的功能脑区。每一种次级情感,似乎由来自不同的功能脑区的信号复合而生。最后,三级情感的复杂性在于,来自不同脑区的信号之间有强烈冲突——典型的三级情感是“悲喜交加”和“爱恨交加”。
幸福,是一种原初情感,故可互译。基于中西字源学的考察,以及我观察的当代中国人关于幸福感的体验,我认为“幸福”这一观念既不与古希腊的“eudaemonia”相同,也不与英文“happiness”相同,而是兼有这两个西方幸福观念的一部分内涵。在很大程度上,中国人的“幸福”一词的内涵不同于古希腊的,是因为灵魂或神灵的观念从最近两代中国人的“无神论”生活中消失了,于是“持久的幸福”转而掺入了浓厚的“家族”观念,或干脆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于是蜕化为追求短暂幸福——在这一意义上成为“后现代的”幸福观念。
我特别要在第六讲的最后介绍许茨(Alfred Schutz,1899—1959)的社会科学思想,特别是他强调的让社会科学的概念成为“敏感于生活的概念”这一见解。然后,我要再次提醒你们学期论文的写作方法——怎样能够将你们的生命体验,尤其是你们感受到重要性的体验,注入到你们使用的概念之内,并写一篇学期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