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经济学思想史概说
一、重要的是观念本身，而不是阐述观念的人
我们开始上课。第一讲，省去开场白，对选课学生们来说，我应首先解释成绩考评要求。显然，选课人数很多。这是一间可容100人的教室，不仅坐满，而且有不少人站着听课。另一方面，思想史课程很难采取闭卷考试的评价方法。所以，我们要求每位选课学生学期结束之后，撰写一篇学期论文。总的成绩，课堂讨论占10%，学期论文占90%，大致如此安排。关键是，你们应怎样撰写这篇论文？
目前可用的教材是我为本科生撰写的《经济学思想史讲义》，不适合研究生班，但那本书的写作思路值得关注。通常我读过的思想史或学说史，是以人物为线索的，例如，如果我依照这种思路写经济学的历史，我就会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写，然后介绍中世纪的经济学思想，再后介绍斯密时代的经济学思想，最后可能写到凯恩斯经济学、奥地利学派经济学、现代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诸如此类。
不过，我的询问是，对人类社会至关重要的那些问题，例如经济学问题，遵循柏拉图的“洞穴隐喻”（Plato's allegory of the cave），首先存在的是一些观念，其次才有一些人来阐述这些观念。这些思想史人物之所以被认为重要，是因为他们走出了洞穴，于是看到了天上的太阳（观念）。图1.1是哈勒姆（Cornelis van Haarlem）创作于1604年的作品（Albertina, Vienna），展现了柏拉图“洞穴隐喻”全景。图的前景是一面墙，许多人面壁而站，他们对洞壁上的影子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墙上站着一群天使，他们的影子也映照在洞壁上。在墙与洞口之间，十几位貌似有智慧的人交头接耳，他们在犹豫是否要走到洞外，或是如那位正被面壁者们说服着拉到他们当中的人那样回到墙前。远处，在洞外，站着三位看见太阳（真相）的人。那些面壁的天使，意味着作者对教会的批评。图1.2是《柏拉图对话录》洞穴隐喻的现代插图，更符合柏拉图最初的描述，面壁者们被铁链捆绑，背向洞口。
图1.1
图1.2
所以，重要的是观念本身，而不是阐述观念的人。既然如此，为什么通常的思想史教材总是以人物为核心呢？你们可以辩解说，观念是因为那些被认为重要的人阐述了它们而被认为重要。在柏拉图的洞穴隐喻里，这就是说，思想史教材是为洞穴里面的人写的，当然要介绍当初走出洞穴见到真相的那些人。若非如此，我们在洞穴里，哪怕面壁终生，看到的也只不过是真相的影子。关键是，柏拉图在洞穴隐喻里没有解释我们究竟因何被捆绑在那里面壁，或许他暗示站在我们背后的那些卫士（有智慧的人）——他们是负责看守人类社会的权威人物——让我们不能自由思考？两千年之后，培根（Francis Bacon）追究原因，他列出妨碍我们自由思考的四类“偶像”，其中“剧场偶像”特指我们对权威的盲从以及权威之滥用。
不论如何，有了上述的困惑，我试着用非主流的方法写一部思想史教材，就是我写给本科生的《经济学思想史讲义》，它围绕一些核心观念展开，方法论两讲之后，其余各讲的标题分别是：（1）善与幸福，（2）财富与效用，（3）情感与灵魂，（4）价值理论，（5）成本、收益和利润，（6）价格与货币，（7）一般均衡，（8）社会正义，（9）情境理性。最后一讲是总复习，一共十二讲。2013年“经济学思想史”研究班的学期论文选题（参阅本书“序言”图13：2013年“经济学思想史”研究班第八讲心智地图），我列出10个核心观念：财富、增长、效用、价格、效率、理性、价值、正义、幸福、自由。
现在墙上的投影，如图1.3
，是2014年“经济学思想史”第一讲心智地图。你们很容易找到那里列出的经济学八大核心观念：财富、增长、创新、价值、效率、理性、美德、自由。这八大观念的第一个、第二个、第四个、第七个和第八个，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语词，其余三个都是现代经济学的核心语词。晚近几十年，最重要的几位诺贝尔经济学家，例如萨缪尔森、阿罗（Kenneth Arrow）、斯蒂格勒（George Stigler）、布坎南（James Buchanan）、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着力阐述上列全部八大观念。
图1.3
每位选课同学必须从中选择一个，据此撰写自己的论文。我在2013年的“经济学思想史”研究班详细解释了撰写论文的五项要求：（1）观念的字源学考察，（2）中国经验，（3）改变视角，（4）新的表达，（5）新的理解。
例如，你选择“美德”这一核心观念。那么，首先，你要考察汉语传统里“美”和“德”何时开始联用，在这两个字联用之前它们各自表达的涵义，以及这两个字的联用是否为“和制汉字”。我们知道，现代汉语的大量语词是明治维新时代的西学日译并由最早留学东洋的中国知识分子直接输入给汉语传统的，称为“和制汉字”。又例如，你选择“自由”这一核心观念，你要考证这两个字“自”与“由”从哪一时期开始联用的，此前它们各自的涵义。总之，你们选择了一个核心观念，第一步骤，如上述，是字源学考证。这套方法——字源学（Etymology），由海德格尔系统引入现代哲学，成为最重要的一种思想史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