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谟 皋陶谟 益稷

《大禹谟》逸，晚出古文有

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皋陶谟》、《益稷》。

【正读】矢，陈也。申，重也。谟，谋也。按《书序》有异序同篇者，如《尧典》、《舜典》及《顾命》、《康王之诰》是也。有同序异篇者，如《汩作》、《九共》、《槁饫》十一篇同序，《大禹谟》、《皋陶谟》、《益稷》三篇同序是也。《禹谟》已佚，今存者惟《皋陶谟》一篇，《益稷》实包在内。晚出孔《传》析“帝曰来禹”以下为《益稷》，固可不必。然篇首有“暨稷暨稷”之文，则固《尚书》命篇之旨也。合两篇为一观之，与序文正相应。马、郑本别有《弃稷》，古书征引，殊无证验。或谓《后汉·舆服志》永初二年初诏有司采《周官》、《礼记》、《尚书·皋陶篇》，乘舆服从欧阳氏说，公卿以下从大小夏侯氏说，即谓日月星辰及絺绣之文，是今《益稷》本为《皋谟》之证。不知二篇合一，今文常例。《尧》、《舜》二《典》合称《帝典》，《顾命》、《康王之诰》合称《顾命》，故《皋陶谟》、《益稷》亦合称《皋陶谟》也。《益稷》，马、郑本作《弃稷》，形之误也。因古文“益”作“”、“弃”作“”而致误。刘逢禄云：“《书序》孔子所定。稷为配天之祖，周人以讳事神，故《典》、《谟》稷独称官，惟帝命乃名耳。据周立法，必无以《弃稷》名篇之理。”今按刘说是也。郑康成云：“《大禹谟》、《弃稷》逸。”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禹拜昌言曰：“俞。”

【正读】“曰若稽古”四字句绝。“皋陶”下属为句。曰者，《史记》言“帝舜朝，禹、伯益、皋陶相与语帝前，皋陶述其谋”，是也。段玉裁曰：“‘帝尧曰放勋’，此本纪记事体之祖也。‘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此记言之体也。皆以‘曰若稽古’先之。夏史所作，故皆云‘稽古’也。今谓‘曰若稽古’四字，无异于竺典之‘如是我闻’。汉今文家秦延君说‘曰若稽古’三万言，亦太费词矣。”允，信也。迪，蹈也。德者，《管子·心术篇》云：“德者道之舍。”舍，谓得于心也。弼，辅也。谐，和也。言信由其德，则谟明而弼谐矣。俞，然也。如何，询其详也。《论衡·问孔篇》云：“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是也。都，於也，叹词。修，治也。永，久也。“慎厥身”句绝。修思永者，言修身当思其可大可久也。惇，厚也。叙，秩叙也。庶，众。明，贤明也。励，勉。翼，辅也。言先修其身，次叙九族，又次以众贤明作辅翼，则可大可久之业也。刘逢禄云：“《礼·大学》修齐治平，《中庸》九经之义，本诸帝典，此四语亦总摄之。”按皋陶陈谟，前二语道其略，后四语道其详，其恉一也。昌言，美言也，见《说文》。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驩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正读】上言“迩可远在兹”，皋陶嫌意有未尽，复足之曰：“尤在知人安民。”吁，惊词。咸，皆。时，是。帝，言尧也。帝其难之者，孙星衍说以《左氏·文十八年传》鲁太史克言十六族四凶，尧不能举，不能去。《论语》云：“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是也。哲，智。官，任。惠，仁。怀，思也。言知人则能器使，安民则众人思归之也。巧言，静言庸违也。令色，象恭滔天也。孔，甚。壬，佞。巧言令色孔壬，言共工也。四凶举其三者，郑云：“禹为父隐，故言不及鲧也。”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正读】皋陶既言可大可久之业在于知人安民，此复言知人之道也。亦有两相须之意。上下两语均言“亦”者，如《酒诰》言“亦罔非酒惟行，亦罔非酒为辜”也。言人之行有九德，称人之行者，亦当举其所作某事某事以为验，不可凭虚妄下考语也。载，为也。采，事也。采采，非一事也。《毛传》说“采采卷耳”云：“采采，事采之也。”意亦犹此。何者，禹询九德之目也。金履祥说“九德”云：“九德凡十八字，而合为九德者，上九字其资质，下九字则进修，亦有德性之全美者，宽者易弛，宽而坚栗则为德。柔者易弱，柔而卓立则为德。谨厚曰愿，愿者易同流合污而不庄，愿而严恭则为德。治乱曰乱，乱者恃有治乱解纷之才则易忽，乱而敬谨则为德。扰者驯熟而易耎，扰而刚毅则为德。直者径行而易讦，直而温和则为德。简者多率略，简而有廉隅则为德。刚者多无蓄，刚而塞实则为德。强者恃勇而不审宜，故以强而义为德也。”彰，显也。常，祥也。吉，善也。“常吉”联用字。上举九者皆祥善之德，所谓基德也。言用人者，当彰显此有祥善之德之士哉。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正读】此承上言官人之法也。宣，显也。三德六德，郑云皆“乱而敬”以下之文。浚，《方言》云：“敬也。”明，勉也。晚出孔《传》云：“九德之中有其三，可以为卿大夫。卿大夫称家。”严，马读为“俨”，矜庄貌。祗，亦敬也，联言之者，如《无逸》言“严恭寅畏”，《周语》言“震动恪恭”。亮，佐也。采，事也。有邦，晚出孔《传》云：“可以为诸侯也。”翕，合也。敷，溥也。事，立也。晚出孔《传》云：“能合受三与六之德而用之以布施政教，使九德之人皆用事，谓天子也。”按本文于天子言九德，于有邦言六德，于有家言三德，非谓等杀以三，乃言德称其位，大凡如是也。俊乂，郑云：“才德过千人为俊，百人为乂。”僚工，皆官也。师师，相效法也。时，善也。言俊乂在官，百僚皆转相师法，百工亦善其事也。《盐铁论·刺复篇》引此经说之云：“言官得其人，人任其事，故官治而不乱，事起而不废。士守其职，大夫理其位，公卿总要执凡。”公卿谓俊乂，大夫谓百僚，士谓百工也。又《论衡·答佞篇》云：“唯圣贤之人，以九德检其行，以事效考其言。行不合于九德，言不验于事效，人非贤则佞矣。”是言九德官人之法也。抚，顺也。五辰，或谓五时，非，有四时无五时也。五辰，即五星，谓土木火金水。言官人既得，则在位者皆如五纬之经天，罔有错乱也。凝，成也。以上言知人。

“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正读】逸，淫也。欲，私欲也。有邦者，诸侯也。无教逸欲云者，谓上之所好，下有甚焉者也。兢兢，戒也。业业，危也。一日二日，犹言日日也。几者，《易·系辞》云：“几者微之动，吉凶之先见者也。”言有国者无教以佚游，当戒其危，日日事有万端也。旷，空也。庶官，百官也。《论衡·艺增篇》云：“毋空众官，寘非其人，与空无异，故言空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故事曰天工。人其代之者，天不自下治之，使人代治之，故人居其官，不可旷厥职也，言安民之为要。“天工人代”一语，结上文以起下文。

“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同寅协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正读】蔡《传》云：“叙者，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叙也。秩者，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品秩也。”典，常也。敕，饬也。惇，厚也。五典五惇，即《孟子》所称“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也。五典之教，皆以厚为之本也。礼有五，郑云：“谓天子也，诸侯也，大夫也，士也，庶人也。”自，从也。自我者，《礼书》云：“圣人缘人情而制礼。”又云：“礼由人起。”是也。有庸，马本作“五庸”，当从之。盖古写书者于上“五”字旁作“＝”，读者以为“又”，“又”读作“有”，则云“有庸”也。庸，用也。五礼五庸者，言五等之礼，各有吉凶宾军嘉五者之用也。典曰天叙，礼曰天秩者，典礼皆本乎性之自然，非有创造挢揉，使若出乎天意云尔。“同”、“协”，皆和也。“寅”、“恭”，并恭也。衷，别外之事也。见《苍颉篇》。同寅，相接以寅也。协恭，相待以恭也。和衷，相与以诚也。言同寅协恭，乃可以和衷也。郑君云：“并上典礼，共有此事。”则五典之厚、五礼之用，均当同寅协恭以和其衷，不可貌取也。陈大猷云：“典礼，教化也，所以尽感发之妙。服刑，政事也，所以尽劝惩之方。皆承天以从事。”今谓典礼为人类相与之道，故导之寅恭，以致其和；刑赏为国家驭世之柄，故齐之以政事，而求其懋。总须君臣端己于上，而后小民乃能承流于下也。五服者，郑云：“十二也，九也，七也，五也，三也。”江声云：“章之言明，五等之服有五等之章，所以章明其德也。”按五等者，天子也，上公也，侯伯也，子男也，卿大夫也。五刑者，墨、劓、剕、宫、大辟也。五用，即《尧典》“五服”，服亦用也。《国语》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以威民也。”是五刑五用也。服曰天命，刑曰天讨。言刑赏皆所以报人功罪，为上者不参私意于其间，便若出于天意也。懋，勉也。蔡《传》云：“爵赏刑罚，乃人君之政事，君主之，臣用之，当勉勉而不可怠者也。”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正读】聪明，谓视听。《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即此意也。明畏，即赏罚。《吕刑》云：“德威惟畏，德明惟明。”是也。《周官·卿大夫》：“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注：“言为政以顺民为主也。”引此经云云，皆言天人合一之理，明天命本于人心也。达，通也。上谓天，下谓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故善为政者不必验诸天，直验诸民可也。以上言安民。

皋陶曰：“朕言惠可行。”禹曰：“俞，乃言可绩。”皋陶曰：“予未有知，予思日赞赞襄哉。”

【正读】朕，予也。惠，顺也。，致也。《史记》引此文作“吾言”可行乎，则此语为问词。乃，犹汝也。绩，功也，成也。予未有知，谦词也。赞，佐也。襄，读为，乱也。治理为襄。赞襄，言佐助治理也。重言赞者，言非一也。以上皆禹皋相语于帝前。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正读】予何言者，王肃云：“禹言帝在上，皋陶陈谟于下，已备矣，我复何所言乎？”予思日孜孜者，皋陶言予思日赞赞襄哉，禹继皋陶陈谟，故言予亦惟思日孜孜矣。依此则《皋谟》与《益稷》不可划分两篇矣。但上为禹、皋问答之辞，下为舜、禹君臣交儆之语，文辞虽不可断，文意实各有系属。晚出孔《传》析此以下为《益稷》。证以《书序》“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皋陶谟》、《益稷》”，亦未始无据也。孜孜，犹汲汲也。吁，如何者，询其所孜孜者何事。禹乃具述政治之难也。昏垫，郑云：“昏，没也。垫，陷也。”禹言洪水之时，民有陷没之患。四载者，《说文》云：“水行乘舟，陆行乘车，山行乘欙，泽行乘䡅。”是也。刊，《说文》作“栞”，“槎识也”。槎，邪斫也。邪斫木以为道路表识，故史公易为“行山表木”也。暨，与词。益，伯益也。《尧典》“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是也。奏，进。庶，众也。鲜，马云：“生也。”晚出孔《传》云：“鸟兽新杀曰鲜。”与益槎木，获鸟兽，民以进食也。九川，王肃云：“九州之川也。”距，犹致也。浚，深通之也。畎浍，郑云：“田间沟也。”浍所以通水于川也。《论语》：“禹尽力乎沟洫。”播，散种也。艰，马本作“根”，云“根生之食，谓百谷”。奏庶艰食鲜食者，洪水之后，黎民阻饥，虽种谷物，收获犹少，兼营鲜食也。懋，《大传》作“贸”。《说文》云：“贸，易财也。”迁，徙也。化，古货字。刘逢禄云：“贸迁有无，谓行货为商，《史记》训为调有馀补不足也。化居，谓居货为贾。”按《汉书·食货志》云：“废居居邑。”如淳云：“居贱物于邑中以待贵也。”烝，众也。乂，治也。王引之云：“众民粒食，万国始治。”作之言乍，乍者始也，“作”与“乃”相对成文。“师”，史公易为“此”，盖当作“斯”，“斯”、“师”古同音。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

【正读】禹既言致治之难，故戒帝以“慎乃在位”也。安汝止，言安汝之所止，如《大学》言“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也。几，危也。康，安也。惟几惟康，犹言思危则安也。弼，辅臣也。直，十日烛隐也。丕，犹斯也。惟动丕应，犹言动之斯和也。徯，待也。昭，清明也。徯志以昭受上帝，《史记》作“清意以昭待上帝命”。以“清”说“昭”，以“待”说“徯”，似史公所据本作“昭志以徯受上帝”，或晚出孔《传》本文有倒误也。申，重也。禹言缉熙敬止，惟几惟安，辅臣贤明，动无不应，然后清明志意以待上帝之耿命，天其以休嘉重命汝，汝可永保天禄矣。

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正读】晚出孔《传》云：“邻，近也。言君臣道近，相须而成。”郑云：“反复言此，欲其志心入禹。”江声云：“志心入禹者，犹言推心置腹，欲禹与己一心一德也。”按禹言责重帝躬，帝言亦须良辅。所谓君臣交儆。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予欲宣力四方，汝为。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絺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正读】股肱耳目，郑云：“动作视听皆由臣也。”左右，助也。马云：“我当左右助民，汝当翼成我也。”按此言司徒之职。宜，布也。力者，江声云：“《周礼·司勋》治功曰力。”按亦兼王功、国功、事功、战功言之。功，亦力也。为，王引之云：“读如‘相为’之‘为’，为，犹助也，言助君宣力四方也。”按此言士师之职。舜命九官，蛮夷猾夏，寇贼奸宄，以属士者也。象，画象也。日月星辰至絺绣者，郑云：“绘，读为缋，谓画也。希，读为黹，紩也。绣，谓刺也。宗彝，虎蜼也。粉米，白米也。自日月至黼黻凡十二章，天子以饰祭服。日也，月也，星辰也，山也，龙也，华虫也，六者画以作绘，施于衣也。宗彝也，藻也，火也，粉米也，黼也，黻也，六者黹以为绣，施于裳也。至周而变之，以三辰为旌旗。谓龙为衮，宗彝为毳，或捐益上下，更其差等。周礼有衮冕、鷩冕、毳冕三者，各是其服章首所画，举其首章以名服耳。衮，龙也。衮冕九章，以龙为首。鷩冕七章，以华虫为首。毳，虎蜼也。毳冕五章，以虎蜼为首。”按黼作斧形，刃白而銎黑，为两斧相背，黻为两弓相背，黹为绣者，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龙衮九章，盖山龙华虫绘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黹于裳也。鷩冕七章，盖绘华虫于衣，余则黹于裳也。毳冕五章，盖绘藻火于衣，黹粉米黼黻于裳也。其三章者，粉米黼黻黹于裳也。是周时冕服制也。“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者，郑云：“性曰采，施曰色。未用谓之采，已用谓之色。作服者，此十二章为五服，天子备有焉。公自山龙而下，侯伯自华虫而下，子男自藻火而下，卿大夫自粉米而下。”按山龙而下，《周官·司服》之衮冕也，华虫而下则鷩冕也，藻火而下则毳冕也，粉米而下则希冕也，十二章则火裘而冕也。明者，明其差等也，此言秩宗之职，制为章服，序别尊卑，君子所以辨上下而定民志也。六律者，律十有二。阳六为律，阴六为宫。举阳阴从可知也。五声，宫、商、角、征、羽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也。在，察也。治，理。忽，怠也。在治忽者，察声音之哀乐，以知政教之理乱也。《礼·乐记》云：“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又云：“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皆此义也。“在治忽”三字，《史·夏本纪》作“来始滑”，《索隐》古文“在治忽”，今文作“采政忽”。《汉·律志》引作“七始咏”，“七”或又作“桼”。“忽”，郑本作“”，皆因形近声近而误，当依古文为是。五言者，五方之声诗也。《礼·王制》：“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合之中国，则五也。出者，如《周官·大行人》王之所以抚邦国诸侯者，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也。纳者，如《王制》“御瞽几声之上下”，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者也。听者，察其哀乐，审其贞邪，以施政教而成化也，此言乐官之职也。违，背也。弼，辅也。四邻，史迁说为四辅。郑君说为左辅、右弼、前疑、后丞。实即上文所言“汝翼”、“汝为”、“汝明”、“汝听”也。

“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飏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正读】庶，众也。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谗说，见《尧典》。若，语词。在，察也。时，是，指上股肱耳目之义。侯为射侯之侯。《考工记·梓人》注：“侯制上广下狭，盖取象于人也。张臂八尺，张足六尺。”《礼·射义》：“诸侯以《狸首》为节。”注：“《狸首》，篇名。”《仪礼·大射》注：“狸之言不来也，其诗有射诸侯首不朝者之言，因以名篇，故谓之《狸首》也。”明之，所以耻之也。挞，古文作，狭也。记之，谓惩乂之，俾不忘也。《周礼·闾胥》“凡事掌其比觵挞罚之事”注：“挞者，失礼之罚也。”书者，《周官·大司寇》云：“以明刑耻之。”注：“书其罪恶于大方版，著其背。”又《司救》“凡民之有衺恶者，三让而罚，三罚而士加明刑”注：“罚，谓挞击之也。”加明刑者，去其冠饰，而书衺恶之状著之背也。识，亦记也。哉，亦之也。《释诂》“哉”、“之”同训“间”，谓言之间也。生者，不为死刑也。言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以识之，皆欲生之，不致之死地也。工，官也。纳言者，下云“敷纳以言”也。时，善也。飏，如“明明扬侧陋”之“扬”。格，正也。承，进也。庸，用也。飏之承之庸之者，所谓或以德进，或以言扬，或以事举也。否则，与上文为转语。亦见《无逸》。威之，畏之也。

禹曰：“俞哉。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庶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正读】光，充也。苍生，黔首也。黎，众。献，贤也。时，善也。敷，《左传》引作“赋”，杜注：“赋，犹取也。”取纳以言，观其志也。庶，章太炎云：“读为度，今文庶作试。明试以功，考其事也。车服以荣，报其劳也。”《韩诗外传》云：“古者必有命民，有能敬长怜孤，取舍好让者，命于其君，然后敢饰车骈马。未得命者不得乘车，乘车皆有罚。是故其民虽有钱财侈物，而无礼义功德，即无所用其钱财。故其民皆兴仁义，而贱不争贵，强不凌弱，众不暴寡，是唐虞之所以象典刑而民不敢犯也。”《春秋繁露·度制篇》云：“贵贱有等，衣服有制，朝廷有位，乡党有序，则民有所让而不敢争。所以一之也。《书》曰：‘舆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此之谓也。”帝不时，对上“惟帝时举”立文。敷，溥也。奏，进也。史公说为布同善恶则无功，言帝不能敷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善恶同日进用，则治道无成矣。以上亦舜禹对言，帝意责难于臣，臣意责难于君，犹君臣交儆意也。

帝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

【正读】晚出孔《传》无“帝曰”二字，《史记》有。《汉书·楚元王传》刘向上奏、《论衡·谴告》及《问孔篇》，《后汉·梁冀传》袁著上书，并引“无若丹朱”为帝戒禹之词，则有“帝曰”者是也，今据增。本文因帝敕禹有庶顽谗说之惩，禹言惟帝时举，莫敢不应，帝复言若丹朱者，虽时举亦罔功也。无若丹朱傲者，自来皆以为舜相戒之辞，按之文意，实不相类。帝意盖言庶顽谗说未有若丹朱傲者，下乃历举其状以实之。傲，慢也。慢，惰也。游，佚也。虐读为谑，戏谑也。作，为也。頟，读为，《说文》“船行不安也，读若兀”。罔，无也。罔昼夜，谓昼夜不息，郑云：“頟頟使人推行之。”与许说亦近。罔水行舟者，言洪水已平，丹朱乘舟行水，惟好嫚游也。朋，读为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淫，淫乱，郑云：“朋淫，淫门内。”是也。殄，绝也。世者，《周语》注云：“父子相继曰世。”创，惩也。二语倒文，言予创若时，用殄厥世。意言予惩创其如是，故殄其世，使其不得父子相继也。帝言朕堲谗说，不得不严惩也。

禹曰：“予娶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

【正读】晚出古文本无“禹曰”二字。“予娶涂山”作“娶于涂山”，据《史记》校正。本文意言庶顽谗说，不仅丹朱然也，苗顽尤为可念。涂山，《说文》作“嵞”，云“九江当涂也”，引《虞书》曰：“予娶嵞山。”辛壬癸甲者，《吕氏春秋》云：“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壬癸甲四日复往治水，故江淮之俗，以辛壬癸甲为嫁娶日也。”《说文》亦云：“（九江当涂）民以辛壬癸甲之日嫁娶。”则禹娶三宿，即被帝命治水也。启，禹子。呱呱，小儿啼声。弗子者，《列子·杨朱篇》云：“惟荒度土功，子产不字，过门不入。”《孟子》亦云：“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言急于治水也。“辛壬癸甲”四字语意未完，意言予娶涂山，仅四日而被命治水，启生堕地，呱呱而泣，予过门而不得入，惟荒度土功是务也。以事涉及闺房之好，燕昵之私，帝前不能直率言之，仅举“辛壬癸甲”为歇后语，听者自可意悟也。荒，奄也。奄，大也。大度土功，即下文所云也。“弼成五服，至于五千”者，郑云：“敷土既毕，广辅五服而成之。去王城五百里为甸服，于周为王畿，其弼当侯服，去王城千里。其外五百里为侯服，于周当甸服，去王城一千五百里。其弼当男服，去王城二千里。又其外五百里为绥服，于周为采服，去王城二千五百里。其弼当卫服，去王城三千里。又其外五百里为要服，于周为蛮服，去王城三千五百里，四面相距为七千里，是九州之内也。”要服之弼，当其夷服，去王城四千里。又其外五百里为荒服，于周为镇服，去王城四千五百里。其弼当蕃服，去王城五千里。至于面方各五千里，四面相距为方万里。尧初制五服，服各五百里，要服之内方四千里，曰九州，其外荒服曰四海。此禹所授地记曰“昆仑山东南地方五千里名曰神州”者。禹治水所弼五服之残数，亦每服各五百里，故有万里之界万里之封焉。《五经异义》云：“今《尚书》欧阳夏侯说，中国方五千里。古《尚书》说五服方五千里，相距万里。”许慎谨案：“以今汉地考之，自黑水至东海，衡山之阳至于朔方，经略万里，从古《尚书》说。”郑氏无驳，与许同也。按许郑同谓当时中国方万里，是也。惟郑谓九州必在方七千里之内，似非虞夏之制。虞时十有二州，《尧典》所谓“肇十有二州，咨十有二牧”，是也。东略嵎夷，西叙昆仑，南抚交趾，北尽冀州，亦非拘于七千里之地也。师，长也。州有十二师，即十二牧也。薄，迫也。五长者，晚出孔《传》云：“诸侯五国，立贤者一人为方伯，谓之五长，以相统治，以奖帝室。”按《左传》管仲：“五侯九伯，汝实征之。”五侯当此之外建五长，九伯当此之州十有二师也。各迪有功者，《传》云：“九州五长各蹈为有功。惟三苗顽凶，不得就官，善恶分别。”帝其念哉者，言丹朱既殄厥世，而苗顽凶恶尤甚，当思有以惩治之也。

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

【正读】迪，导也。时，是。乃，犹汝也。叙，比次也，如“三苗丕叙”、“西戎即叙”之“叙”。帝言朕导之德，以化其心。若比其族类，别其善恶而诛赏之，是汝之功也。金履祥曰：“使禹敷德，皋明刑，此帝化苗始末。此语在前，分北次之，徂征最后。”按禹言“苗顽，帝其念”，帝曰“惟叙时乃功”，君臣交儆，意义一贯。

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

【正读】孙星衍云：“此下虞史伯夷所述，非舜言也。”按上舜、禹相语，由慎德而及任贤，由任贤而及赏罚，由赏罚而及黜陟，由黜陟而及奸恶，由奸恶而及苗顽。九州承化，苗民独否，敷德之外，惟在明刑。蛮夷猾夏，寇贼奸宄。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锯，亦士师之职，此皋陶所有事也。故史官于舜、禹语毕，即继之曰“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言顽凶不化，非刑无可惩戒也。史公说之云：“皋陶于是敬禹之德，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舜德大明。”亦谓用德不如用刑也。惟史公释意甚当，《释文》则不词。今按祗，敬也。叙者，别生分类，诘奸除暴之法，即上文帝所言也。象刑者，刻刑杀之象于器物，使民知所戒，若郑铸刑鼎、晋铸刑书之类，不仅载其条文，且又昭其形象也。禹铸九鼎，使民知神奸，舜为象刑，使民知戒惧，其意一也。自言象刑者，均谓上古无肉刑而有象刑。上刑赭衣不纯，中刑杂屦，下刑墨，以居州里，而民耻之，而反于礼。试问蛮夷猾夏，三苗逆命，果赭衣墨所能感化乎？《荀子·正论篇》云：“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夫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其非世俗象刑之说甚当。明者，如《吕刑》言“明于刑之中”也，此言舜禹君臣交儆，皋陶方从事于诘奸除暴之法，而务求其中也。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正读】“夔曰”至“以咏”，《史记》说为“夔行乐”，则此节亦史官叙事文。曰，爰也。爰，于是也。戛击，郑云：“戛，擽也。”“戛击鸣球”以下数器，鸣球，玉磬也。磬，县也。而以合堂上之乐，玉磬和，尊之也。搏拊，以韦为之，装之以穅，形如小鼓，所以节乐。咏，歌诗也。按鸣球下数器，谓搏拊、琴、瑟及鸣球四者，总蒙“戛击”为文也。格，至也。虞宾，谓前代帝王之后，舜以为宾也。群后，谓诸侯来助祭者。德，《说文》“升也。”德让，谓升降揖让也。郑云：“已上皆宗庙堂上之乐所感也。”“下管”以下言舜庙堂下之乐，故言下也。下管，吹管者在堂下，管为竹乐之总名。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摇之，旁耳还自击。合止柷敔者，郑云：“合乐用柷，柷状如漆筩，中有椎，合之者投椎于其中而撞之，所以节乐。”敔，状如伏虎，背有刻，以物擽之，所以止乐。笙镛以间者，晚出孔《传》云：“镛，大钟。”迭，间也。郑云：“以间者，堂上堂下间代而作。”鸟兽跄跄者，郑云：“谓飞鸟走兽跄跄然而舞也。”箫韶，郑云：“舜所制乐也。”乐备作谓之成。成，犹终也。每曲一终，必变更奏。若乐九变，人鬼可得而礼。按来仪者，言婆娑而舞也。“夔曰于”以下，见《尧典》。按乐节次凡六。先金奏，次升歌，次下管，次间歌，次合乐，次金奏。以金奏始，以金奏终。本文不言金奏，然以鸣球始，以击石拊石终，金石即钟磬，《孟子》所谓“金声而玉振之”也。此文戛击鸣球，则金奏也。搏拊琴瑟以咏，则升歌也。下管鼗鼓，合止柷敔，则下管也。笙镛以闲，则闲歌也。箫韶九成，则合乐也。击石拊石，则以金奏终也。此乐之大成也。言鸟兽跄跄，凤皇来仪，百兽率舞者，皆形容声乐之盛，欲见难致之禽，难服之兽，犹且率舞，则物无不和可知也。此本有虞祭祀之乐，史官类记于皋陶象刑后者，欲以盛乐化苗顽也。

“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首稽首飏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正读】庶，众。尹，正。允，信。谐，和，郑云：“言乐之所感，使众正之官信得其谐和。”按众尹允谐，与上“百兽率舞”、“凤皇来仪”等文不类。《列子·黄帝篇》“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凤皇来仪，《箫韶》九成”，亦不连“庶尹允谐”类举，知不与上文为一事也。庶尹允谐，实帝歌章首，与下“惟时惟几”韵。歌词在上者，古人行文，自不拘也。敕，正也。几者，事之微也。惟时惟几者，蔡《传》云：“惟时者，无时不戒勅也。惟几者，无事而不戒敕也。意言庶尹虽能允谐，然正天之命，无时无事，不当深自戒饬也。”乃歌曰者，续为歌也。孔《传》云：“元首，君也。”股肱之臣喜乐尽忠，君之治功乃起，百官之业乃广。江声云：“先言股肱，重任于臣也。”飏，与“扬”通，续也。念者，犹言“帝其念之”也。率作兴事，言元首当为股肱先导也。宪，法度。屡，亟也。省，顾省。成，成功也。皋陶所言即下“赓歌”意。赓，亦续也。载，为也。江声曰：“皋陶先言元首，责难于君之谊也。”丛脞，烦碎也。惰，懈弛也。堕，坏也。江声云：“拜者，答皋陶也。受其戒，故答拜之，明上之不虚取于下也。往钦哉者，戒庶尹各往敬其职也。”金履祥曰：“箫韶作歌二章，盖因上章股肱耳目之辞，亦以类附。于以见喜起工和之盛，非一时之言也。”吴闿生云：“郅治之隆，及君臣相得之美，非语言文字所能尽。既于韶乐形容之矣，犹以为未足，乃复著帝与皋陶之赓歌以寄其趣，即以代后世史家之论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