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勒杜船长是个出色的海员。他从普通水手做起,后来当上副舵手。特拉法尔加角一役 特拉法尔加角战役:1805年10月21日,在直布罗陀海峡西北特拉法尔加角一带海域,英国舰队打败了法国和西班牙联合舰队。,他的左手被一块碎木严重击伤,不得不截肢,然后拿上有良好评语的服役证书复员了。他是闲不住的人,一遇机会便重操旧业,上了一艘海盗船,充当二副。抢劫了几次钱财,他得了应得之份儿,便买了书籍,研究起航海理论来。而由于他的航海实践,他早已是行家里手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成为游弋在近海的三桅海盗船船长。那条船安装了三门大炮,拥有船员六十人,战功赫赫,译西岛 译西岛:属英国,靠近法国诺曼底的西海岸。近海行船的人至今还记忆犹新。他在战争期间,聚敛一小笔钱财,希望再坑坑英国人,增添点儿数额,不料签订了和约 指1814年5月30日,第六次反法同盟国和法国签订的巴黎和约。,他大失所望。无奈之下,只得为和平时期的商人效力,好在他行事果断,经验丰富,很有名气,有人愿意把船交给他指挥。当时严禁贩卖黑奴,如若偷运,不仅要骗过法国海关官员警惕的眼睛(这还不算太难),还必须逃过英国巡洋舰的追逐,那才是最最凶险的。因此,在从事乌木生意 贩卖黑奴的商人自称做乌木生意。——作者原注的商人眼里,勒杜船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地位长期卑微的海员,大多养成惰性,极端憎恶革新,即使升任高职,也往往带着这种因循守旧的思想。勒杜船长则不然,对革新毫无成见,而且恰恰相反,是他首先建议船主采用铁箱盛水和贮水。一般贩奴船都备有手铐和脚镣,而他船上的手铐脚镣则是新型的,还精心涂了漆,以防生锈。不过,他在奴隶贩子中最出彩的,还是他亲自指导建造的一艘双桅贩奴船。那条帆船制造精巧,形似战舰一般狭长,能装载大量黑奴。他给船取名为“希望”号。照他的设计,统舱既狭窄又低矮,高度仅有三尺四寸,他断言这种高度足能坐下个头儿正常的奴隶,况且,他们又何必站起身呢?

“到了殖民地,”勒杜说道,“他们也就只有站着的分儿了。”

黑奴背靠着船舷,面对面坐成两排,放脚之间还有一条空地儿。在所有贩奴船上,这条空地儿只能用做过道。可是,勒杜却想到,这条空地儿还能塞些黑奴,只是躺成一长趟,与两侧的黑奴构成直角。这样一来,吨位相同,他的船就比别的船多装十余名黑奴。当然,还可以多塞进一些,不过,总得讲点儿人道。横渡大洋要用六个多星期,每个黑人至少有五尺长二尺宽的空间,好能活动活动。勒杜向船主解释他这种宽大措施,说道:

“因为,不管怎样,黑人也跟白人一样,毕竟也是人啊。”

“希望”号从南特 南特:法国西部大西洋海岸港口城市。起航,迷信的人后来注意到,那天是星期五。 星期五是耶稣受难日,西方认为是不祥的日子。验关人员仔细检查了这条双桅帆船,却没有发现那六口大箱子:箱子里恰恰装满手铐脚镣,即不知为何被称作“法庭栏杆” 法庭栏杆:拴奴隶的工具,六尺长的铁棒上镶八个铁环,套住四名奴隶的脚腕,使其无法逃脱。的刑具。他们看到“希望”号运储大量淡水,也并不感到惊讶,尽管这条航船所持的证件,只是去塞内加尔做木材和象牙生意,路程不算长,但是有备无患,万一海上无风滞留,船上缺水怎么办呢?

且说“希望”号帆缆索具装备齐全,在一个星期五的日子起航了。勒杜也许还嫌桅杆不够结实,但是船由他指挥,他也就毫无怨言了。一路顺风,船横渡大洋,很快就抵达非洲海岸,趁英国巡洋舰不在这一带巡逻之机,就在若阿勒河口 若阿勒河:在塞内加尔小镇若阿勒城边的小河,流入大西洋。(我想是此地)停泊。当地掮客闻风来到船上。真是天缘凑巧,那个著名的武士兼人贩子塔曼戈,刚好将一大批奴隶带到海滨,准备廉价出手,他自信有能力和办法,一旦缺货就立刻补充。

勒杜船长应邀上岸,去拜会塔曼戈,走进临时为他搭建的窝棚里。只见他左右簇拥着两个妻子、几个中间商以及黑奴押送员。为了接待白人船长,塔曼戈还特意打扮一番,穿上一件蓝色军服。军服已然很旧了,倒是还有下士的饰绦,每个肩头扛着两块肩章,系在同一颗扣子上,一前一后摆动。他人高马大,军服太短,里面又没穿衬衣,结果军服白衬里和几内亚粗布短裤之间,露出一大块黑皮肤,好似一条很宽大的皮带。他手执一支精制的英国造双管步枪,侧身挎着的一把大马刀,悬挂在腰间的一根绳子上。这位非洲武士如此一打扮,就以为帅呆了,胜过巴黎和伦敦的那些顶尖儿的花花公子。

勒杜船长一言不发,打量他好一会儿,塔曼戈则笔直地站立在那里,活似一名士兵在接受一位外国将军的检阅,而他那得意的神情正表明,他在分享自以为给这个白人造成的印象。勒杜以行家的眼光将他上下打量完了,便回头对大副说道:

“这条大汉,若能被安然无恙运到马提尼克岛 马提尼克岛:西印度群岛中的岛屿,现仍属于法国。上,我就至少能卖一千埃居。”

大家坐下来,一个粗通沃洛夫语 沃洛夫语:塞内加尔的一种土著语言。的水手充当译员。双方寒暄几句之后,一名见习水手用篮子提来几瓶烧酒。大家开始祝酒畅饮。船长为了激发塔曼戈的好兴致,送给他一个礼物:一个有拿破仑浮雕像的精美的铜火药壶。对方收下礼物,适当谢过,他们又移到树荫下,几瓶酒摆在面前。这时塔曼戈才示意,让人把他要卖的奴隶带上来。

奴隶拉成一长列走过来,他们又累又怕,都佝偻着身子。每个人脖子上都套着一把六尺多长的叉子,两根叉齿在颈后用一根横棒固定。要走路时,押送的人将打头的那个奴隶的叉柄扛在肩上,那个奴隶再把第二个奴隶的叉柄扛起来,第二个再扛第三个奴隶的叉柄,如此类推。如果要站住,领头的人将叉子的尖柄往地上一插,整个队列就全停下来了。不难判断,脖子上套着六尺多长的粗棍,谁也休想在行进中逃走。

这些男女奴隶,从面前每走过去一个,船长就耸耸肩膀,觉得男的太瘦弱,而女的不是太老,就是太小,他连声抱怨黑种人已经退化。

“一代不如一代。”他说道,“从前可大不一样,那时女人身高五尺六寸,而男的有四个,就能推动绞盘,拉起三桅战舰的主锚。”

不过,他一边挑肥拣瘦,一边还选出头一位最健壮、最漂亮的黑人。挑出的这些人,他可以按普通价钱买下来,其余的必须大打折扣。塔曼戈当然维护自己的利益,吹嘘自己的商品,还说男人货源奇缺,这种生意要冒极大风险。最后他开了价,多少我不得而知,要白人船长照这个价往船上装那些奴隶。

译员刚把塔曼戈开的价译成法语,勒杜就不胜惊愕,气愤得几乎仰面倒下去。继而,他喃喃地讲了几句恶言恶语,起身要走,仿佛碰到一个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只好中断一切交易。这时,塔曼戈一把拉住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重新坐下。又打开一瓶酒,重新开始讨价还价。现在轮到这个黑人觉得白人还的价太离谱,太荒唐可笑了。他们又喊又叫,争论了好长时间,同时喝下大量烧酒。不过,烧酒对买卖双方产生的作用却大相径庭。法国人越喝越压价,而非洲人越喝越退让。就这样,一篮子烧酒入肚,买卖就成交了。用劣质的纺织品、打火石、三桶烧酒、五十支没修好的步枪,就换取一百六十名奴隶。船长这才同有了七八分醉的黑人抬手成交,并且立即交割:法国水手接收过来奴隶,急忙给他们卸下木叉,戴上手铐脚镣,由此充分表明欧洲文明的优越性。

还剩下三十来名奴隶,全是老人、孩子和病弱女人。船上的货舱已经装满了。

剩下这些废物,塔曼戈不知如何安置,干脆处理给船长,一件货换一瓶烧酒。这个价钱很吸引人。勒杜想起从前在南特观看《西西里晚祷》 《西西里晚祷》:法国作家卡西米尔·德拉维涅(1793—1843)所作的悲剧,1819年10月23日,在巴黎奥德翁剧场首次演出,大获成功。演出的情景:剧院大厅已经满员,他看见又挤进许多又肥又胖的人,居然全坐下了,人体的伸缩性太大了。于是,在三十名奴隶中,他又挑了二十个身体细溜的。

剩下这十个,塔曼戈只开价一杯烧酒一个。勒杜想到孩子乘公共马车不花钱,只占半个座位。因此,他又要了三个孩子,还当即宣布再多一个也不要了。塔曼戈一见七个奴隶窝在手里,便抓起枪,对准站在前头的一名妇女:那女人正是那三个孩子的母亲。

“你不买,我就打死她,”他对白人说道,“只要一小杯烧酒,不然我就开枪了。”

“真见鬼,我要她有什么用?”

塔曼戈开枪了,那女奴应声倒下死了。

“好了,下一个!”塔曼戈嚷道,又对准一个衰弱不堪的老头儿,“一杯烧酒,不然就……”

他的一个妻子推了一下他的胳膊,结果子弹打飞了。那女人刚好认出,丈夫要打死的老头儿是一位“基里奥”,即魔法师,那魔法师曾向她预言,她能当上王后。

塔曼戈上来酒劲儿,十分狂躁,他见有人胆敢违忤他的意志,就再也控制不住,狠狠打了他妻子一枪托,随即又转身对勒杜说道:

“喏,这个女人,我送给你了。”

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勒杜微笑着注视她,接着又拉起她的手。

“我会好好安置她的。”勒杜说道。

译员富有人性,他把硬纸板做的一个鼻烟壶送给塔曼戈,换了余下的六名奴隶,然后卸下他们颈上的木叉,就放了他们,随便去哪儿。他们立刻四处逃散,可是家乡离这海岸有八百公里,谁也不知道如何回去。

这工夫,船长向塔曼戈告别,要尽快将货物装上船,在这河上不宜逗留太久,唯恐巡洋舰又驶回来,而且,他准备次日就起航。至于塔曼戈,他在树荫下,正躺在草地上呼呼大睡,慢慢醒酒呢。

塔曼戈醒来的时候,那条船已经拉起风帆,沿河而下了。昨天饮酒过量,醒来后脑袋还昏昏沉沉的,他要找妻子艾榭。有人回答说,艾榭不幸惹恼了他,他就当礼物送人了,白人船长已经把她带上船了。塔曼戈一听就蒙了,连连捶自己的脑袋,接着,他操起步枪就追去。这条河拐了好几道弯儿才入海,他抄一条最近的路,直奔离河口两公里的小海湾,希望到那里能弄到一只小船,驾小船追上那艘沿弯曲的河道行驶而耽误时间的贩奴船:果不出所料,他及时跳上小船,赶上了那只帆船。

勒杜一见塔曼戈,不禁大吃一惊,听到他想要回妻子,更是惊讶不已。

“给出去的东西,就不能要回去。”他回答一句,便掉头不再理塔曼戈。

黑人不肯善罢甘休,愿意还回去一部分卖奴隶所得的东西。船长听了哈哈大笑,并夸赞说艾榭这个女人好得很,他想留着了。于是可怜的塔曼戈泪如雨下,扯着嗓子哀号,就好像一名患者动大手术开刀似的。他忽而在甲板上打滚,呼叫他妻子艾榭的名字,忽而用头撞击船板,仿佛要自杀。船长却始终无动于衷,他指着岸,示意塔曼戈赶快走人。塔曼戈还执意不走,甚至愿意让出他的金肩章、步枪和军刀。可是,说什么都白费唇舌。

正在这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希望”号的大副过来对船长说道:

“昨夜咱们船上死了三名奴隶,腾出了点儿地方。这个混蛋身强力壮,一个人就抵得上死去的三个,咱们干吗不把这个家伙逮住呢?”

勒杜考虑到,塔曼戈能卖上千埃居,这次贩运,他虽然估计获利不小,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了。总之,自己发了财,就洗手不干这贩奴的生意了,在几内亚海岸一带留下的名声好与坏,对他都无所谓了。况且,岸上荒无人烟,这个非洲武士完全由他摆布。不过他还有武器,对他下手还有危险,只要拿下他的武器就算万事大吉了。于是,勒杜要过他的枪,仿佛要仔细检查一下,值不值得拿美丽的艾榭来交换。他在摆弄扳机的时候,有意将导火索的火药倒掉。大副则拿过军刀把玩。塔曼戈就这样被解除了武装。突然,两个壮汉水手扑上来,将他仰面按倒在地,准备把他捆起来。黑人的反抗十分英勇。猛然遭袭,他一旦反应过来,虽然处于不利地位,还是同两名水手搏斗很长时间。而且,他力大无比,最终挣扎站起来,打出一拳,就把揪他脖领的一个人击倒,又甩掉另一个只扯下他一片上衣的水手,然后疯狂地扑向大副,要夺回军刀,头上却挨了大副一刀。刀口很宽,但伤得不深。塔曼戈第二次倒下了,手和脚立刻被人结结实实地捆起来了。他拼命挣扎,连声咆哮,如同一头落网的野猪乱蹬乱踹。不过,等到明白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了,他就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只是喘着粗气,急促地呼吸着,表明他还活着。

“太妙啦!”勒杜船长嚷道,“被他卖掉的黑人,一看见他同样成了奴隶,准会开心地哈哈大笑。他们一下子就会明白,老天有眼啊。”

这工夫,可怜的塔曼戈流了不少血。那个心善的译员,即前一天救了六个奴隶性命的那个人,这时走到他身边,给他包扎了伤口,还对他讲了几句安慰的话。到底能对他讲什么,我不得而知。黑人犹如一具死尸,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必须由两名水手,像抬货包那样,将他抬到统舱,放到给他留的位置。一连两天,他不吃也不喝,连眼睛几乎都不睁开。他的从前的囚徒,如今成了同一牢笼的难友,看到他出现在他们中间,都惊得目瞪口呆。对这个一手造成他们苦难的人,他们还怕得要命,现在看到他落难,谁也未敢骂一声。

陆上吹来顺风,这艘贩奴船迅速驶离非洲海岸。船长不再担心撞见英国巡洋舰了,一心盘算着到达这次航行的殖民地,就能获得巨额利润。他的乌木船完好无损。没有发生任何传染病。只有十二名身体最虚弱的黑奴热死了:这无足挂齿。为了尽量减轻这批人货航行的劳顿之苦,船长安排每天让奴隶到甲板上放放风。这些苦命人儿分成三批,轮流出来,每次一小时,吸足一整天所需要的空气。一部分船员荷枪实弹,在一旁监视,以防他们暴动,而且还多加一分防范,从来不全部卸下他们的手铐脚镣。有一名会拉小提琴的水手有时也演奏一段音乐,给他们开开心。于是就出现一个有趣的场面:只见一张张黑面孔转向拉琴的人,脸上绝望的呆滞表情也逐渐化开,粗声大气地笑起来,戴着锁链的手还尽量拍打——运动对健康必不可少,作为保健的一种措施,勒杜船长就经常让他的奴隶跳舞,就好像远途运送马匹,时常拉出来遛遛一样。

“来吧,孩子们,跳舞吧,乐和乐和吧。”船长说道。他洪声如雷,同时又抛着驿车的大马鞭啪啪作响。

可怜的黑人就立刻乱蹦乱跳,手舞足蹈。

塔曼戈因为有伤,一段时间没有离开底舱。后来,他终于出现在甲板上,在畏惧的奴隶中间,他昂首傲然挺立,眼神平静而凄迷,望了望船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洋,然后就躺倒,准确点儿说,颓然倒在甲板上,就连镣铐硌着身子也不想挪一挪。勒杜坐在艉楼上,悠然自在,抽着烟斗。艾榭未戴镣铐,身穿漂亮的蓝布衣裙,足蹬好看的羊皮拖鞋,手端着托盘,正站在勒杜身边,随时准备给他斟托盘上的各种酒饮。显而易见,艾榭在船长身边受到重用。一个憎恨塔曼戈的黑人,示意让他瞧瞧那边。塔曼戈转过头去,望见艾榭,便大叫一声,跃身而起,冲向艉楼,这一严重违反航海纪律的行为爆发得十分突然,监视的水手都来不及上前制止。

“艾榭!”他的喊声好似霹雳,吓得艾榭惊叫一声,“你以为在白人的国家,就没有mama—jumbo mama—jumbo,又写为mombo—jombo,是非洲黑人装神弄鬼的把戏,以便震慑不和闹事的多妻,树立丈夫的威信。了吗?”

这时,几名水手举着棍棒赶来。然而,塔曼戈却叉起胳膊,旁若无人,不慌不忙地走回原来的地方。这时,艾榭失声痛哭,仿佛被这句神秘的话吓掉魂儿了。

mama—jumbo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提名字就造成极大的恐怖?且听那位译员的解释。

“这是黑人用来恫吓人的妖怪。”他解释道,“一个丈夫如果担心妻子,怕她干出在法国和非洲许多女人所干的那种事,就用mama—jumbo来威胁她。跟您说吧,我是亲眼见过的,一看就明白,那是骗人的把戏。然而,黑人……只因头脑简单,什么也弄不明白——您想想看,等哪天夜晚,女人正在跳舞作乐,拿他们的土话来说,就是搞一场folgar folgar,一种公共舞会,全村和周围的青年全来跳舞、唱歌、搏斗等。,忽然从一片非常茂密、非常幽暗的小树林传来一阵奇怪的音乐,但是不见一个演奏的人,全躲藏在树林里。乐器有芦笛、木鼓、木琴,以及用半个葫芦制作的吉他。演奏的乐曲,都能把鬼吓死。而那种乐曲,妇女刚一听见,就都吓得浑身打哆嗦。她们要逃走,却被丈夫拉住,她们知道要有倒霉的事情发生了。猛然间,从树林里走出一个高大的白鬼,身形足有咱们船上的顶桅那么高,脑袋大如斗,眼睛圆睁如锚孔,魔鬼一般的大口往外喷火。那怪物走得很缓慢,很缓慢,走出树林也不足百米。

“女人都纷纷叫喊:‘mama—jumbo来啦!’

“她们像卖牡蛎的贩子那样大嚷大叫。于是,做丈夫的就盘问她们:

“‘喂,贱女人,快说实话,你们是不是规规矩矩过日子?你们是不是说谎了?mama—jumbo就在跟前,不说实话就要把你们活活吞下去。’有的女人头脑还真够简单的,就如实招认了,结果被丈夫打个半死。”

“那个大白鬼,那个mama—jumbo,究竟是什么东西啊?”船长问道。

“没什么!那是装神弄鬼,骗人的把戏:上边顶一个掏空的大南瓜,里边插根棍儿,棍儿顶端再插一根蜡烛,整个形体蒙着一大块白布。那种伎俩并不高明,但是不用动多少脑筋,就能骗过黑人。不管怎样,mama—jumbo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发明,但愿我老婆也相信。”

“至于我老婆嘛,”勒杜说道,“她即使不惧怕mama—jumbo,还惧怕马尔丹大棒。她心里也明白,如果跟我耍什么花招儿,看我怎么修理她。我们勒杜家族的人,可没有那么大耐性,别看我只有一只手,但是抽起鞭子来,还相当带劲儿。至于那个家伙,拿mama—jumbo吓唬人的家伙,您就去告诉他放老实点儿,别再吓唬这个小妞儿,否则的话,我就狠抽他的脊梁骨,让他后背由黑变红,就像生牛排一样。”

说罢这番话,船长就下去了,回到自己的舱室,并且叫去艾榭,试图劝慰她。可是,怎么哄也没用,哄得不耐烦了,打也无济于事,这个黑美人儿一点不进油盐,只是一个劲儿地哭,泪如泉涌。船长情绪糟透了,他又登上甲板,见到当值的副手,劈头骂一通,说是指挥航行不当。

夜里,差不多所有船员都熟睡之后,守卫听见从船舱里传出深沉的歌声,庄严而凄凉,接着是女人极为尖利的叫声,随后便是勒杜的粗嗓门儿,又是骂又是威胁,而他那条可怕的鞭子劈劈啪啪的声响,在全船回荡。过了一会儿,周围又复归寂静了。第二天,塔曼戈登上甲板,只见他满脸伤痕,但是不改从前的神态,仍然那么高傲,那么坚毅。

艾榭在艉楼上,坐在船长的身边,她一瞧见塔曼戈,就立刻飞跑过去,跪到他面前,以痛不欲生的声调哀求道:

“宽恕我吧,塔曼戈,宽恕我吧!”

塔曼戈定睛注视她一分钟,接着,他发现译员不在近前,便说了一句:

“弄把锉刀!”

说罢,他就倒在甲板上,不再理睬艾榭。船长过来,狠狠骂了她一通,越骂越气,还打了她几记耳光,不准她再跟前夫说话。不过,对她和塔曼戈的简短对话,勒杜根本没有怀疑会有什么深意,也就提也未提这件事。

这期间,塔曼戈同其他奴隶关在一起,他日夜激励他们,要重获自由,就必须做一次大胆的尝试。他向这些奴隶指出,白人数目很少,看守也一天比一天麻痹大意,然后,他说能把他们带回家乡,但又不明确解释,只是吹嘘他深通黑人所迷信的法术,还威胁说谁若是不肯协助他起事,必遭魔鬼的报复。他煽动时只讲珀尔族 珀尔族:非洲土著民族,居住在塞内加尔、喀麦隆一带。土语,译员听不懂,而大部分奴隶都能听明白。这个鼓动者一向很有声望,奴隶们也一贯惧怕他,并服从他,因此他的话能产生奇异的效果,黑人还都纷纷催促他赶快确定解放他们的日子,但是他说不能操之过急,举事尚待时机,并且隐约告诉他的同伙,给他托梦的魔鬼还没有通知他,不过他们要准备好,一有信号就动手。这期间,他不放过任何机会,试探看守们的警惕程度。有一次,一名水手将步枪斜靠在船舷上,开心地观赏尾随航船的一群飞鱼。塔曼戈拿起枪摆弄,还笨拙地模仿水手们操练的动作。过了一会儿,枪就被人要回去,然而他已经探明,他能接触武器而不至于立即引起怀疑,等时机一到,他就操起来使用,再想从他手中夺走武器,那一定是吃了豹子胆。

有一天,艾榭扔给他一块硬饼干,同时递给他一个唯独他能领会的眼色。饼里藏着一把小锉刀,而这一小小的工具,则决定这次密谋的成败。起初,他还加一份儿小心,不让同伙看到锉刀。可是到了夜晚,他口中就念念有词,咕哝的话模糊不清,还伴随一些奇怪的动作。继而,他越来越激动,甚至还叫起来。听他那起伏变化的声调,真像正在同一个肉眼难见的人热烈地交谈。所有奴隶都吓得魂不附体,毫不怀疑此刻魔鬼就在他们中间。最后,塔曼戈欢叫一声,便结束了这场戏。

“伙计们!”他嚷道,“我拘来的精灵,终于把答应我的东西给我了,我手里拿的就是我们解放的工具。现在,你们只要拿出点儿勇气,就能获得自由了。”

他让旁边几个人摸了摸锉刀。他这种骗术虽然很粗劣,但还是能取信于更为粗笨的人。

等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盼来复仇和解放的伟大日子。举事的人庄严盟誓,同舟共济,并且经过反复讨论,制订了行动计划。以塔曼戈为首,态度最坚决的一些人,轮到他们上甲板的时候,他们就夺取看守的武器,另外几个人赶紧去船长室抢夺存放在那里的枪支。来得及锉断锁链的人,就率先发起攻击。可是,一连几夜加紧干,大多数奴隶仍然受镣铐的束缚,无法投入行动。因此一举事,三名健壮的黑人就专门负责打死那个兜里装着镣铐钥匙的看守,立即去给同伙打开锁链。

那一天,勒杜船长心情特别好,他一反常态,饶了一名应当挨鞭子的见习水手,还夸奖了值班的高级副手,说他驾驶技术好,甚至向全体船员宣布他十分满意,眼看就要到达马提尼克岛了,他决定给每人发一笔额外奖赏。所有水手都乐不可支,脑袋里早就盘算如何花这笔钱了。当塔曼戈和另外一些密谋者被带上甲板的时候,水手们满脑子想的就是美酒和马提尼克岛上的有姿色的美女。

塔曼戈他们仍然戴着镣铐,让人看不出已被锉断,但稍一用劲儿就能挣开。而且,他们把锁链弄得哗哗山响,听着重量就像增加了一倍。他们畅快地呼吸了一阵新鲜的空气之后,就手拉手跳起舞来,塔曼戈唱起本族的战歌 每个黑人首领都有自己的战歌。——作者原注,是他每次出战之前必唱的歌曲。跳了一会儿舞之后,塔曼戈仿佛筋疲力尽,就躺到一名闲靠在船舷的水手脚下。其他所有密谋举事者也都纷纷躺倒,结果每个水手都被好几个黑人围住。

塔曼戈悄悄将镣铐弄断,突然大喊一声,这便是起事的信号,他立刻抓住身边水手的双腿,猛力将人掀翻,一脚踏到肚子上,夺过步枪,一枪撂倒值班的水手。与此同时,每名值勤的水手都遭受攻击,被夺走武器,并被立即干掉。船上喊杀声四起。掌握镣铐钥匙的看守长,是头一批遇害者之一。于是,黑人蜂拥冲上甲板。有些人找不到武器,就操起绞盘的木杠、救生艇的木桨。从这一刻起,欧洲船员就大势已去了。不过,艉楼上的几名水手还负隅顽抗,但是他们既缺少武器,也缺乏决心。勒杜倒还活着,丝毫也没有丧失勇气。他发现塔曼戈就是这场阴谋暴乱的灵魂,便抱着希望,如能将塔曼戈除掉,那些同党就好对付了。于是,他挥刀冲过去,大叫塔曼戈的名字。塔曼戈立刻迎战,他倒拖一支步枪,当作大棒来使用。在艏楼通艉楼的窄道上,两个首领狭路相逢。塔曼戈首先动手。白人轻轻一闪身,便躲过这一击。枪托重重砸在板壁上,断成两截,而且反弹力极大,枪支也从塔曼戈的手中震飞。勒杜一见他手无寸铁了,便狞笑一下,抬起手臂,就要把他刺个透心。可是,塔曼戈跟他家乡的豹子一样敏捷,一下子就撞进勒杜的怀里,抓住他握刀的手。一个要极力地握紧刀,另一个想极力夺过去。两相拼命搏斗,一齐倒地,但是非洲人被压在下面。就是这样,塔曼戈也不气馁,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对手,狠命咬住他的喉咙,如同狮子大开口,咬得鲜血喷涌。船长渐渐无力,军刀脱手了。塔曼戈一把抓住军刀,站起身来,从血淋淋的口中发出胜利的欢呼,往已经半死的敌人身上连扎几刀。

胜利再也无可置疑了。剩下少许几名水手,试图哀求暴动者饶命。但是所有人,甚至包括从未伤害过黑人的译员,都惨遭杀害了。大副死得很英勇:他退到船尾,站到一尊能转动的发射霰弹的小炮旁边,左手转动炮身,右手挥刀自卫,吸引来大批黑人。于是,他按动炮栓,一声轰鸣,在密集的人群中就开出一条血路,黑人死伤无数。不大工夫,大副就被剁成肉酱。

最后一名白人的尸体被扯烂,砍成碎块,扔进海里之后,黑人报仇雪恨了。这时,他们才抬起眼睛,望着船帆,只见这艘船一直乘风破浪,似乎还听命于他们的压迫者,根本不理睬得胜的黑人,还要把他们运往受奴役的地方。

“咱们白拼命了。”他们伤心地想道,“白人信奉的这个大物神,知道我们杀死了它的驾驭者,还肯把我们送回家乡吗?”

有几个人说,塔曼戈能让它听话的,于是,大家立刻高声呼唤塔曼戈。

塔曼戈并不急着应声露面,大家在船尾的舱室找到他。他一只手撑着船长那把血淋淋的大刀,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伸出去,任由跪在他面前的妻子艾榭亲吻。战胜的喜悦并没有消减心中隐隐的不安,这从他的整个神态中流露出来。他不像别人那么粗笨,能更清楚地感到自己处境的艰难。

他终于走上甲板,心下没有底气,却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上百人的嘈杂声音,纷纷催促他指挥航行。他脚步缓慢,走向船舵,仿佛要拖延一下时间:这一决定性的时刻,能让他本人和别人看到,他究竟有多大法力。

全船上的黑人再怎么愚笨,也无不注意到一个轮状的装置和它前面的盒子,正在对航船起着作用,但是这种机械,在他们看来始终神秘莫测。塔曼戈久久注视着罗盘,嘴唇翕动着,仿佛要读出上面的文字。继而,他抬手按住额头,像是在用心思索与盘算。所有黑人都聚拢在他周围,无不张着大嘴,睁圆了眼睛,十分忧虑地注视他最细小的一举一动。最后,他怀着因无知而产生的恐惧和自信的复杂心理,猛然转动一下舵轮。

美丽的“希望”号双桅帆船犹如一匹烈马,在驰骋中忽被鲁莽的骑手用马刺乱蹬一脚便竖起前蹄那样,航船猛遭这种前所未有的操作,就从浪涛上腾跳起来,似乎暴跳如雷,要和无知的舵手同归于尽。风帆的方向与船舵的方向,两者必要的协调关系突遭破坏,船体就猛烈倾斜,势欲沉入海底。长长的桅桁已经没入水中。好多人摔倒了,有几个人滚落海中。不过,船很快又挺立起来,骄傲地迎击风浪,要与毁灭做最后一搏。风力越来越猛,突然一声骇人的巨响,两根大桅杆在离甲板几尺高处折断,帆片断木和帆索宛若沉重的大网罩往甲板。

黑人都惊恐万状,吓得号叫着逃进底舱。这时,风没了对手,船体又正起来,随波逐浪轻轻地漂荡。于是,最有胆量的黑人又上到甲板,清理掉堵塞通道的断木残帆。塔曼戈还待在原地不动,臂肘支在罗盘柜上,而脸则埋在肘弯里。艾榭守在他身边,但是不敢跟他说话。那些黑人又慢慢靠拢过来,都在窃窃私语,私语很快就变成一场指责谩骂的暴风雨。

“你这坑人的家伙!你这个大骗子!”众人嚷道,“我们的苦难,就是你一手造成的,是你把我们卖给了白人,还是你鼓动我们起来造他们的反。你向我们吹嘘多有学问,你向我们许诺能带我们回家乡。我们都相信了你,我们真是糊涂透顶啊!这回我们差一点儿全完蛋,就因为你冒犯了白人的这个物神。”

塔曼戈又傲慢地抬起头,吓得四周的黑人纷纷后退。他拾起两支大枪,示意妻子跟他走,便从闪开一条路的人群中穿过,朝船头走去。他在那里用空桶和木板做了个工事,自己坐到这个掩体中间,两杆大枪则探出令人胆寒的刺刀。谁也不敢去打扰他。这些造反的人,有的在啼哭,有的举手向苍天祈求他们的神祇和白人的神祇保佑:他们就跪在罗盘前,在赞叹指针不停摆动的同时,哀求罗盘将他们送回家乡,而那些哭泣的人,都躺在甲板上,一个个沮丧到了极点。那些痛苦绝望的人,可以想象得出来,有吓得乱叫的妇女和儿童,以及二十多名虽然哀告却无人想救护的伤员。

一个黑人忽然跑到甲板上,他喜形于色,宣布他刚刚发现白人储藏烧酒的地方。他那样兴奋,那样得意的神态,足以证明他已经品尝过了。一听到这个好消息,这些身陷绝境的人当即停止呼号,纷纷冲向储藏室,畅饮起烧酒来。一小时之后,只见他们在甲板上欢蹦乱跳,大叫大笑,尽情表现各种粗野的喝醉酒的狂态。他们的乱舞和狂歌,伴随着受伤者的呻吟与哀号。后半晌和整个夜晚,就这样度过了。

早晨醒来,重又陷入绝望。在夜间,受伤的人大多相继死去。漂荡的船上到处都有尸体。大海波涛汹涌,天空雾蒙蒙的。众人聚首商议,有几个人曾略学一点儿法术,原先在塔曼戈面前绝不敢卖弄,现在要一个一个献技。他们试了好几种驱魔大法。每做一次法不灵验,颓丧的情绪就增加几分。最后,大家又提起塔曼戈,他始终待在掩体里不出来。不管怎样,在他们中间,他毕竟是最有学问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他把他们引入绝境,也唯独他能把他们解救出去。一位老人走到他近前,带去了和解的建议,恳求他去谈谈他的主意。然而,塔曼戈像科里奥拉努斯 科里奥拉努斯:公元前5世纪的罗马将军。公元前491年罗马发生饥馑,他被指责赈灾不利而遭流放。于是他投奔沃尔西国王,率军杀回罗马。元老院屡次遣使者求和均遭他拒绝。最后还是为他母亲和妻子的恳求所动,才从罗马城下撤兵。那样坚定不移,怎么恳求也充耳不闻。到了夜晚,他趁乱备足了饼干和咸肉,似乎决意离群索居,待在他的掩体中了。

烧酒还未喝光,至少酒能让人忘掉大海,忘掉奴役,并且忘掉逼近的死亡。喝完酒睡觉,梦回非洲,又见到橡胶树林、小茅屋、树荫能罩住整个村子的榕树。次日又像前一天那样,喝个一醉方休。就这样一连混过数日。先是叫喊、啼哭,揪自己的头发,然后喝醉了睡觉,这就是他们过的日子。有好几个人因饮酒过量而一命呜呼,还有几个人投海自尽,或者用匕首自杀了。

一天早晨,塔曼戈走出自己的堡垒,一直走到主桅的残桩旁边。

“奴隶们,”他说道,“神灵在梦中见我,指示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把你们从这里解救出去,送你们回家乡。看你们忘恩负义,我本来就该丢弃你们,但是我真可怜这些又哭又叫的女人和孩子。我宽恕你们了,现在都听我说。”

所有黑人都垂下头,恭恭敬敬地簇拥在他周围。

“只有白人才知道强大的咒语,”塔曼戈接着说道,“让大木房子移动。但是那些轻便的小艇,倒是跟咱们家乡的小船差不多,咱们能够随意驾驶。”

他说着,用手指了指那只救生艇,以及吊在船帮上的其他小艇。

“咱们往小船上装满食物,上去顺着风往前划,我的保护神和你们的保护神,一定会让风把我们刮向家乡。”

大家都相信他的话。可是这计划简直荒唐透顶。他既不会用罗盘,又不了解天气,只能盲目地漂流。他以为只要一直往前划,最终就能抵达黑人居住的一片土地。因为,黑人拥有大地,而白人生活在船上,这是他从前听母亲讲的。

很快准备就绪,可以登船了。但是还能使用的,也只有救生艇和一只小艇,根本装不下还存活的八十名黑人,必须丢下伤病号。大部分伤病号则请求离开大船之前,先把他们杀掉。

两只艇大大超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放下水,离开大船一到海面,就随时可能被汹涌的波涛吞没。小艇首先划开。塔曼戈和艾榭乘坐救生艇。救生艇可重得多,运载的人数也多得多,因而远远落在后面。乘坐救生艇的人,还听得见大船上几个被遗弃的不幸者的哀号,忽然一道巨浪从侧面打来,救生艇里灌满了水,不到一分钟就沉没了。小艇上的人眼看着他们遇难,桨手就加劲划桨,生怕要打捞落水的人。上了救生艇的人,几乎全淹死了,仅有十来个人游回大船,其中就有塔曼戈和艾榭。日头落下去的时候,他们望见那只小艇隐没在天际中了,此后便不知所终。

我何必还多费笔墨来烦扰读者,描绘遭受饥饿折磨的不堪入目的场景呢?二十来个人,困在狭小的空间,时而受怒涛的颠簸,时而受烈日的烤灼,每天相互争夺仅余的那一点点食物。每一小块饼干,都要引起一场搏斗,弱者丧命,但并非被强壮者所杀,而是饿死没人管。几天工夫下来,“希望”号双桅帆船上,就只存活塔曼戈和艾榭了。

一天夜晚,狂风怒吼,海浪滔天,夜色漆黑一片,从船尾都望不见船头。艾榭躺在船长室的床铺上,塔曼戈就坐在她脚边。二人沉默很久了,谁也不开口讲话。

“塔曼戈,”艾榭终于高声说道,“你受了多少罪,而你所受的罪,全是因我而起……”

“我并不受罪。”塔曼戈口气生硬地回答,并随手将他仅余的半块饼干扔在妻子身边的床垫上。

“你留着吃吧,”艾榭说着,轻轻将饼干推开,“我已经不觉得饿了。再说了,何必还吃东西呢?我的末日不是到了吗?”

塔曼戈没再应声,起身踉踉跄跄地登上甲板,走到桅杆的残桩旁边坐下。他的脑袋耷拉到胸前,用口哨吹起他家族的歌曲。猛然间,风浪喧嚣声之上,传来一声大喊,接着又出现一道亮光。他又听见几声喊叫,而一艘黑乎乎的大船,从他这艘船旁边疾驶而过,近在咫尺,横桁就从他头顶掠过去。他只望见挂在桅杆上的一盏灯笼,照出两张面孔。那两个人又惊叫一声,但是,那艘船很快被狂风卷走,在黑暗中消失。瞭望的水手一定看到了这条失事的船,但是在惊涛骇浪中,难以掉转船头。过了一会儿,塔曼戈望见大炮的火光,又听到爆炸的轰鸣。接着,他又瞧见另一门大炮的火光,但是没有听见一点儿声响。继而,他再也看不见什么了。次日,天边没有出现一条船的影子。塔曼戈又回到舱室,躺到床铺上。他妻子艾榭昨夜已经死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一艘英国三桅战舰“战神”号望见一艘断了桅杆的帆船,看情景已被船员遗弃了,于是派出一条小艇去察看一下,上船发现一具黑人女尸,一个瘦骨嶙峋、形同木乃伊的黑人男子。那名男子已经失去知觉,不过还剩下一口气。战舰上的外科医生收留了他,并且给他治疗。“战神”号驶抵金斯敦 金斯敦:当时英国的殖民地牙买加的首府,海港城市。港口停泊的时候,塔曼戈已经完全康复了。他应人们的要求,讲述了他的经历。岛上的种植园主认为他是叛逆的黑奴,主张把他绞死。但总督是个富有人道精神的人,他对塔曼戈产生了兴趣,认为他的行为可以理解,归根结底他无非使用了正当防卫的权利,再说,他杀掉的也无非是法国人。人们对待他,就像对待劫获的贩奴船上的黑奴那样,给了他自由,换言之,让他为政府效力,每天能挣六苏 二十苏合一法郎。,还管吃饭。他外表是个英俊的男子,被七十五团的上校团长看中了,调他进乐队当了铙钹手。他会讲点儿英语,但是平时沉默寡言。他嗜酒如命,喝起朗姆酒和塔非亚酒 塔非亚酒:用甘蔗的粗糖浆、渣滓为原料制作的烧酒。毫无节制。后来他患了肺炎,死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