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应该每天写
应该每天写,这是增加敏感性,也是降低敏感性,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断的敏感。不利于写作者的情况是,手生而不敏感但判断敏感以至于过敏。这里的确存在此消彼长的情况。所谓讷于言而敏于行,不是说不说了你就能写,而是写了就无须再说。
写作过程中尽量让你的手去思考,头脑的工作尽量消极。头脑最大的任务是阻止妨碍手思考的因素。一个积极判断的头脑是有碍写作的。
三十岁的时候我推崇天才,四十岁仰慕大师,如今我只向匠人脱帽致敬。
在我们这里有天才和自诩的天才,有大师或预备大师,只有匠人寥寥无几,一般来说大家也比较不屑。
匠人是这样一种存在,如果你平庸也会发光,如果你是天才那就光芒耀眼。
写作可以职业化,我的意思是就像上班一样。它不应该是一件特别的事,而是日常之事。不写作对写作的人而言才是特别的,可以这样去体会。否则每写一篇东西都如临大敌。尽量做到日常、平常,做到不假思索,甚至做到机械和自动。
不要为写一篇好东西而努力,而要为随便写一篇好东西而努力。目标不是好东西,是那个“随便”。写作人生就是一个“写”字,好东西出于意外。
眼前有无价之宝,不该你拿你拿不拿?拿,那还用说吗?我想持这种态度的人不在少数。但一般而言,当你伸出手去就知道拿不着了。只想拿好东西是一种写作态度,从不问你凭什么。我认为写作的目的至少不完全在这里,不在于要占个大便宜;或许在于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是一个可以有所作为的过程。
无论体制内、体制外,网上、网下,流行的大多是天才式的散文化写作,一稿成,成败在于临场发挥。似乎这是不言自明的。写作亦可以成为一项工程,是有流程的,有工序之美。前期、中期、后期……至少通过写作建构作品的意义在这里。
前面拉着你的力量和后面推动你的力量是不同的,在写作中这种感觉很微妙。实际上,源源不断的是来自你身后的推力,似乎所写不受控。而前面拉着你的力量,比如某个目标或某种标准,像要把你给掏空了。越写越感觉无限,就是背靠你身后的推力了。越写越艰难,感觉无以为继就是拉力已经失灵。
……
运动员讲状态,写小说讲究无状态。无状态,亦无事,饱满沉实而后自然流泻。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与时间同步,不要超前。写作就是度过时间。
身体是写作的条件。安静的身体比较适合写小说,安静既指身体也指心理,身心条件。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写死那是开玩笑,愤怒出诗人那也只能出差诗人。写得不能自已、号啕大哭太业余了。
身体有阴阳两面,阴指本,阳指用。阴是固定资产,阳是流动资金。不少人用阳在写作,而阴虚弱不已。阳亢是普遍流行的文风,也是一代人的身心实况,但根本上说是时代的病兆。
写小说是度过时间的方式,不是成功的方式。是一人独处不至于孤僻的方式,不是和众人分享荣耀的方式。
写小说是专业,学者的优势一无所用,就像官员的优势一无所用。学者、官员的认知偏差倒在其次,可怕的是来自作家群体的主动献媚,置专业荣誉于不顾,使藐视写作的人有可乘之机,以为那是凭借余勇便可成就的事。
发生了很多事,要在局限的时空里加以表现,于是就需要编排。所谓的戏剧化便是指此。局限的时空或者尽量压缩的时空是获得戏剧性的方法之一。信马由缰的小说是建立在散漫的时空之上的,模仿时间的自然流逝。那是另一路。
编剧是对小说写作最好的训练。前景、现在时、对白、局限的时空、戏剧化构造、再现而非叙述等等。有一种看法是,写小说的天然可以胜任编剧,我不以为然。但好编剧起码可以写出合格的小说。
都不愿意从最基本的开始,按一些人的说法,要蒙就蒙个大的。关于小说写作,至高点谈论得太多,最低点(必须达标的范围)很少有人感兴趣。不可为的大家都在为之,而可为的都不屑一顾。真的是满眼皆天才,看不见一个老实人。老实人被自卑窒息,天才被幻觉引领。都是设计大师,不见缝衣匠……
一个绝对不能完成的任务是一个好任务,比如印第安酋长疯马的雕像,穷其一代人或几代人的一生都无法完成,于是就认了。而我们的任务一般来说是可以完成的,完不成就根本不干了。所以说,这是一个由目的、效果、结局左右的世界,因此难觅伟大。
渴望即时性的效果伤害写作,使作品的质量直线下降。就此而论,写长篇是一种磨炼。但长篇还不够长,还有结局,并且由于投入过大,对结果的渴望也相应增大。如何将对结果的渴望转向对正在进行中的工作的渴望?就像不是爱上了某人而是爱上了爱本身。所以说写作是修行,或者可以是修行。
小说就是要世俗,人间烟火,温暖人心。不世俗,小说就否认了起源,也缺少缘起(对一篇具体作品而言)。《金瓶梅》世俗,《红楼梦》世俗,巴尔扎克、福克纳、辛格、雷蒙德·卡佛无不世俗。世俗不是庸俗。正是庸俗之人的避俗才产生了平庸、可怕之作。
小说不是虚构一个和这个世界相似的世界,而是呈现另一个世界。所以说,虚构没什么了不起,不虚构也没什么了不起,另一个世界的特质是关键。甚至,这个“另一个世界”可能是业已存在的,只是等待被揭示。
满足于这个世界的人不读小说。探究这个世界的人只读现实主义。逃避这个世界的人喜欢超现实主义。我所希望的小说读者至少对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世界感兴趣。
一个人不可能不读小说,好在今天我们有电视剧可看。电视剧就是这个时代的小说,它的普遍水准要高于当代小说。这是公允之论,但有人不爱听。
……
文学创意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你写成小说、拍成电影或者排成戏剧,或经过翻译,都不会丢失。创意是经得起转换的,有时候它的价值就在于可供转换。
这代人大多缺乏创意的概念,他们喜欢说“故事”,相形之下,故事的概念比较暧昧,也等而下之。
创意不仅是故事,甚至可以不是故事。它是核心构造,不可以被抽走,甚至不可以被改变(在“载体”变化时不变)。创意是可以转译的,从小说到戏剧到电影……它具有原生性、原型性、生发性,就像酵母。好的创意张力十足,巧妙而天成,能够凝聚能量,吸引想象。
故事的概念是线性的,创意则凝结成一个点,供发散、爆裂之用。
自然时间里有故事,但无创意。创意里有自然时间,但超越时间,不依仗时间。
创意不完全是戏剧性,比如《雷雨》的戏剧性就很强,但创意很弱;也不完全是故事,比如金庸的小说,故事强悍,但几无创意;也不完全是情节,比如《水浒》,情节惊心动魄,但并不要求创意;也非细节,比如《追忆似水年华》,是伟大的细节文本,但与创意无关。当然,像如下的构造却是典型的创意:一个老人打到一条大鱼,费尽千辛万苦拖回海边,却被鲨鱼吃得只剩一副骨架(海明威《老人与海》)。
……
修改小说,仍然需要顺从时间的流逝,就是说要一路改下来。就像油漆一张桌子,是一遍一遍地上漆,最好不要一块一块地涂抹。当然可以多改几遍,但每一遍都应从头至尾,并允许过程中的不尽如人意。
在一个大的“气场”中是允许有瑕疵的,甚至可以将欠缺变成某种优点。这和粗制滥造无关。就好像手工产品总是有个人印记,就算不规范也优于机械制造的光滑平整。
不修改就是将自己变成写作机器,满足于机械作业。很奇怪,你花了多大的力气是完全可以看出来的。说到底,写长篇是一个力气活儿,不仅体现于宏观规模,甚至,也许是更重要的,体现于你对每一部分的尽心尽力。
修改非常必要,但有其方法,需要尊重工序流程。只有在流程中,我们才不是机器,是掌握了机器的人。
忆明珠曾对我说,在修改的时候他才觉得是在写作。这是得道之言。
……
很想写诗,但不想像以前那样写了。五十岁的人写的诗应该是什么样的?招魂也招不来逝去的状态。唯有诚实,才能广大。
某种艰涩、质朴、幽深、广大、严谨和玄妙之诗令我心向往之。
写作需要老师,但和传统的宗派或行业传承不同,你最好不要认识你的老师。即便认识了,也应该了解对方是否需要你。如果他需要你成为他的学生,那就凶多吉少了。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儿。
纯文学不应有天然的优越感。高级形式下掩饰的平庸,有时比赤裸的平庸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