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
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但的确是最高级的语言呈现。在追求之下,很可能只有“简”而没有“朴”。简朴是诚实、专注、自由开阔的语言反映,是其副产品。
现代汉语很适合写诗,不仅因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语言,也因为两个字和四个字所组合的词语具有天然的节奏感。但迄今为止鲜有了得的诗人出现。虽然原因很多,但我认为很重要的一条是缺乏对这种语言的信任。要么削减其容量以求所谓的纯粹,要么以翻译为依凭改变其天然构造。说汉语伟大也都是嘴上说说,真的信任、依托的人不多。
转向对象吧,要明白,你真正要写的东西大于你表达之欲的种种可能。
一个写小说的,兼做历史学家可谓双重的背叛。在“真实”高于一切的今天需要重申,文学是理解真实而非真实。更何况真实已堕落为资讯,资讯已沦为谈资。
写回忆“他们”的文字有感。经得起回忆的东西如果不是真正的惨痛,就只有荒谬可笑。而“他们”并无真正的惨痛,这真是太好了。
在写作上,你能自我肯定的只是你尚有自我否定的能力。
如果你不是凭借一点本能在写作,写作这件事同样是“学无止境”的。笨拙一点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处处留心并爱琢磨的人适合干这活儿。
重力使光线弯曲。在诗歌中,语言的弯曲也由一定的质量引起。但我们经常看见试图摆脱质量或者重力的作品(语言直白乏味),或者故意弯曲语言的努力(因缺乏质量或重力,实际上弯曲的只是词语,并非语言之光)。
简言之,诗歌是自然的做作之语。一些人只知道做作,但不谙自然之道;一些人只知道自然,但不知诗歌之道。这二者都是在说语言层面的事。语言层面之外的事也在技艺之外,另当别论。
用数量证明诗人的存在不可取。应用质量或者“异质”来证明诗歌的永恒存在。
用数量来证明诗人(我)的存在,抑或用异质来证明诗歌可能的存在。
有人问,为什么非得有故事不可?《圣经》就是故事,《福音书》就是故事。你以为呢?
对同一类东西的阅读的厌烦是必要的,否则写作的动力何来?只有你相信有不同的好东西,那个东西才会出现。
你可以写一种诗,但最好不要只喜欢一种诗。你也可以只喜欢一种诗,但最好不要喜欢你写的那种诗。我觉得应该相反,写一种,但喜欢多种;或者只喜欢一种,但绝不是自己写的那种。如此,写诗这件事才会变得有趣,也可免于自我中心的偏执。
在艺术这件事上寻求同一的道,不仅枉然,也是违背艺术之真义的。在这件事上只有不同的特殊方式,并无一致的评判依据。法官该死,而囚徒得以新生。如果是反过来的,有艺术的终极法庭存在,我肯定背包走人了。
唯一可能的评判是你有没有你自己的依据?你是否遵循了自己?是否集中了足够的精力?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执行或者有无机会得以表达?我们只会根据你来判断你,不会根据时尚、风气,或者至高原则来判断你。
总写一类东西让人厌烦。那根针越磨越亮是没错的,但亮到最后呢?有一种坚持是因为曙光即将莅临,有一种坚持是僵而不死。所以,挺住有时并不意味一切。马原说得好,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鲜的。
……
王小波是当代文学最重要的遗产,不仅因为他写作的质与量,也因为他这样的人曾经存在过。世界观成熟,视野开阔,以文学写作为己任,专注投入。冷静理性的批判取代了非理性的愤世嫉俗,将肤浅的讽刺改造成一种面对荒诞的幽默。他的确超越了自己的时代,不是说在它前面,而是在上面。
喜欢布考斯基,酒鬼、堕落分子,却心安理得而且幽默。国产的布考斯基大多是待价而沽的角色,确有区别。
苏珊·桑塔格评论薇依病态,那是一个什么概念?用以描绘薇依毫无意义。又说很少有人能真正分享薇依的思想,还说她相貌不迷人,身材不出挑……如果用苏珊·桑塔格的方式说,这不过是一个有才智的女人对另一位天才女性望尘莫及的忌妒,除此之外我没看见别的。
薇依离世时三十四岁,苏珊·桑塔格评论薇依时也是三十四岁,可以想象某些事。智力、年轻,又同样身为女性。但薇依的思想超越了性别。苏珊·桑塔格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位女性知识分子(没有贬义),很可能这也是她容易获得原谅并广为传播的原因。
吕德安赠我他的诗集《适得其所》,里面的诗基本上是在和国内诗歌圈隔绝的情况下写成的,味道非常特别,但非常之好,卓越不凡。既好又特别的诗在今天真的很少见。
写得不一样,又卓越不凡,这就是吕德安。所谓的圈子,不仅指一些人抱团,也指某种固定的写作习惯和阅读趣味,的确需要“异质”的进入以开拓空间。但话又说回来,真的具有异质又何需圈子?
这么多年了,吕德安在圈子里没有混个脸熟,而是越来越不熟了。当年他的写作如此令人侧目。但有诗为证,作为一个好诗人,时间并没有白白地过去。
据《流动的圣节》[1],海明威清晨即起,去一个咖啡馆写作。这是一个白天写作的人。也的确难以想象海明威的那些文字是夜晚写成的。你的书是白天还是夜里写的,肯定会有所不同。是否可以这样形容海明威:一个伟大的白天写作者?
……
在写作中,敏感是第一义的,判断等而下之。可惜的是,敏感不是随时都有,而判断始终如影随形,我们用它来填补敏感丧失造成的空白。而当敏感真的降临,判断就像不能见光的鬼魂唰地溜走了。
敏感的降临和是否自信有关,和身体状况有关,和不那么功利有关。
敏感就是直觉,就是潜意识层面的活跃,就是第三只眼。
因此,作家和巫师一样,需要训练。和巫师一样,那是一种通神的训练。宁静的心、信念、忘我、体能以及对时机的把握,诸如此类。
海明威说,在你觉得还能写下去的时候停下。这就需要意志力方面的训练。
谈到感觉,很多人以为是放纵、放逸,那是错误的。围绕感觉的源泉,有很多强制性的限制。为那一点点飘忽不定的自由,必须做到训练有素,以便承接。
就我而言,写作的最佳状态是清明。神志清明,身体感觉良好。清明的时刻也会有谬误,但那是清明时的谬误,也许必要,甚至会大放异彩。写作的目的不是正确。昏昧时的正确远不及清明时的谬误,很可能只是敏锐丧失后的一个借口。
……
说到文章的完美,有人说,一个字都不能改。如果真有一字不可易的文章,那肯定糟糕至极。
伟大的文字不仅可以改,也经得起改。经得起改写、翻译、误读。按博尔赫斯的说法,具有不朽的禀赋的作品经得起印刷错误的考验,经得起近似译本的考验,也经得起漫不经心的阅读和不理解……在变换中释放能量,甚至运行能量。
只有糟糕得不能修改(已无修改的意义),绝无杰出到不可修改。伟大的经典就是放在那儿让后来者修改(或者误读)的,也的确被涂改不休。涂改不休仍然耐读,这就是经典。
要写一部经得起修改,别人也愿意改动的作品,而不要写一部一字不能易的东西。
博尔赫斯是盲人,只写短东西,一般是先打腹稿再加以记录,可谓字字珠玑。正是他告诉我们:“具有不朽的禀赋的作品经得起印刷错误的考验……”如此更具有说服力。
……
作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艺术家的作家,一类是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作家。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作家以社会正义为己任,在中国这是一个新类型。而作为艺术家的作家在中国不仅是新类型,甚至不存在。公共知识分子有对立面,在抗争中壮大和净化自己。艺术家的对立面是他自己,在中国现阶段属于多余人类。
关于所谓良知,所谓象牙塔,这类问题上始终存在着一种似是而非。似乎作家的根本价值来自对身处社会的责任。的确有责任,但对艺术家而言那是双重的,对社会的责任以及对他工作的责任,不可混为一谈。执意合二为一就会导致屈从。作为艺术家存在的前提就是不屈从,无论是面对来自哪方面的压力。
面对社会不公,你可作为社会一分子发言或行动,但不必作为作家或诗人。作家不仅体现为某种社会影响力,更重要的,他是特殊领域里的劳动者,就像工匠或技师。历史由英雄豪杰创造,但那些艺术或思想方面的成就无一不出自具体的劳动者,没有这些何谈文明?若加以剔除,剩下的只能是一部血腥史。
古人也曾立志,为子孙创造美好之社会,但我们从他们那里继承了什么,又是如何受益的?这暂且不论。另一些古人立志,创造无用的游戏或者玩意儿,真的创造出来流传至今,我们仍爱不释手。虽然人各有志,但你总不能说只有美好社会的缔造才是作家理应致力的正道。
注释
[1]《流动的圣节》(A Moveable Feast),海明威经典散文集,也被译作《流动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