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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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诗歌中有语气

诗歌中有语气,或者说腔调,但还是“语气”一词比较好。在语气中,说话的语气是最自由和本质的,最能体现个人的独特性。有歌唱的语气、吟诵的语气,还有散文的语气,但说话的语气是我的最爱。

散文中也有语气,但相对不重要,语气却是诗歌的宿命。可以说诗歌以保留语气为己任。语气,气也,气息也,它将透露出惊人的东西,甚至一切。

……

并无商业小说和严肃小说之分野,只有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的区别,但在其极端上同样都包含危险。读者小说的极端就是僵硬俗套,作者小说的极端则是某种封闭的自恋。在两个极端之间是我认为的小说写作的自由天地。

小说写作的“中道”是困难的,各执一端相对容易。这容易首先体现在效果上。极端的读者小说有市场的保证,极端的作者小说则有所谓学术认可,二者都能带来现实利益(金钱和荣誉)。

读与写的关系是一个重要问题,牵扯到写作的意义。但为什么那么多的人很轻易地就做出了判断?要不声称,读者超过一百就算失败。要不说,有一百万人爱读,你能说不成功吗?其实这里并无思考和价值估量,只是进行了选择。于是就有人成了拒绝阅读的专家,而有人成了直捣阅读心理的专家。

在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中皆有真理,但在其极端上皆远离真理。有价值意义的创造是在由极端划定的区域内进行的。

读者小说有上千年的阅读史和接受史所确立的教条,作者小说有近百年的写作史和小说实验所确立的教条。如果除去教条,二者皆包含真理或者真知。

应该对小说边界有所了解,真切地知晓极端所在,在读者小说和作者小说的极端上看见、知道或者经历过一些事。对我们这代人而言,作者小说的极端可谓感同身受,但如果从一个极端导向另一个极端,还是无法解脱。追随极端和教条,试图一劳永逸地思考才是症结所在。

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只求卖得好、读者多),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也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完全不可读,除了自己和个别专家)。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会屈服于读者,就像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一定不是为了“我”的一己之乐。以背叛各自的极端为前提,才可能优秀。

倒因为果。看见读者少却依然优秀的小说,就以为如果读者更少就会更加优秀;看见读者多却依然优秀的小说,就以为如果读者更多就会更加优秀。于是我们就专门冲大众(具体的读者已化为人群)而去,或者冲专家(人性的读者化为评判权威)而去。

作为一个写作者,实际上并不存在市场写作和精英写作两难,存在的是一劳永逸地逃向某个极端上的危险。极端意味着创造力的窒息。而中道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立足之处有如刀刃,不落于两边。

为少数人写作和为多数人写作同样,和写作的意义并不相干。极端主义试图一劳永逸地跨越矛盾,但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更没有这么简单同时又这么高级的事。

必须有读者和作者,纳入这个循环,作品的意义才可能实现。高级的读者是什么人?低级的读者又是什么人?这不是问题的要害。要害是,你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写,读者又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读。

圣经和佛经都拥有最广大的读者,难道因为这一点它们就很低级吗?当然,也不会因为读者众多它们就更高级。所有的这些都是不相干的。为少数人写作到底是什么意思?为多数人写作的虚妄已被一再揭露,但愿不是为了加强另一极。

一个成功的作家和一个好作家是两回事。时代的成功者往往会投靠一个极端,但好作家不是这样。好作家的固执不是选择一个极端,而是放弃选择和站队,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代文学(主要指小说)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流派风格方式的争艳,只有单调乏味没有实际内容的两个主流阵营的对峙,即所谓的严肃文学和市场文学的对峙。

……

文学的衰落从某种角度说,是由于社会智力投入不足。最聪明的头脑都奔最大利益的行当而去。

诗歌是剩余精力的产物。因为无实际利益可图,保证了它的纯洁。这就是诗歌比其他文艺创作更深入的原因。

故事是生活的寓言,在有限的篇幅里浓缩了人生。一个好故事会带给你很多,但最重要的是对生命存在删繁就简的体认。

最令人羡慕的写作才能不是标新立异,而是化腐朽为神奇。

乌青为人所知是好事,他写得别致,更重要的是坚持。一根筋一条道。你说那不是诗,是你无知,但如果你说那是唯一的诗歌写法,也是无知。乌青写的是诗,心无旁骛更成就了天才壮举,只是不要那么严肃和肃杀(不是说乌青)。

同样是短篇集,也都是处女作和成名作,我认为胡诺特·迪亚斯的《沉溺》要强于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后者在中国名气要大得多,这主要是因为营销,因为余华作序。《沉溺》达到的短篇高度也许可以和海明威、胡安·鲁尔福或者卡佛比肩。

《沉溺》具有可怕的抑制之美,抑制悲伤,抑制兴奋,甚至抑制抑制本身。那股劲道如无言的破碎。相形之下,以诱惑为目的修辞不免拙劣。就像深沉是爱的定义,也许抑制就是美的定义。

塞利纳至今为法国正派人士所排斥,因其历史上的污点。到处都一样,都有所谓的政治正确,都讲究出身。主流社会的愚昧和伪善是普遍的,自由世界也如此。另一个例子是布考斯基。

博闻强记在小说写作中不起决定作用。关于小说写作的真知只是写作本身的知识,只体现在写作中。这么说吧,小说是知识本身,不是知识的容器。

小说的品质由作者的世界观、经验,乃至技术方式等等决定,而和有关信息量的知识学问关系不大。

文学至高的境界是朴素,达标者就我所知大概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不是太困难,而是根本不可能。即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不过是天才无为之时才能成就之,可一不可再。

朴素非天然,更非自然,它是精神赤裸的表现。无精神身体者,如何赤裸?朴素或曰赤子之心。天然,或者自然而然则不涉及主体。

有效的赤裸就是移植,将灵魂的敏感移植到笔端。我很佩服那些靠笔思考的人,不下笔时呆若木鸡,一旦下笔有如神助。我们以为的潜意识的东西不过是转移无碍。

诗人的敏感再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只是不能敏感到无法下笔。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是另外的东西(而非敏感)干扰了他。所以说,有的地方应该皮实,油盐不进;有的地方得敏捷得有如鬼魅。

熟练在刚开始的时候有意义,后来就形成了定势。只有在你还感到新鲜时才有灵魂出窍之感。对新鲜的渴求不一定就是喜新厌旧,而是避免麻木。读、写皆然,靠一次又一次的死而复生完成。当我们彻底遗忘,才有资格再次捡起。

一些东西你觉得好,但就是写不出来。你只能写出你能够写出的东西。既满足于这一点,又不满足。接触并认同不可企及的东西有一个好处,就像每次旅行归来都会变得更健壮一些。吃什么长什么没什么道理,无论你吃什么,都只能长成现在这个样,但不吃不喝显然不行。不要预订自己,但应该养育自己。